「……二公子, 那你呢?」
好一會以後,許融發問。
蕭信在黑夜寒風裡沉默。
許融明白了,他沒有想, 他不過替她想好了而已。
她想嘆息,又沒有嘆得出來,因為, 她忽然間心情還不錯。
明明在逃亡中,明明才掙出一分生機, 明明的從侯府雕梁淪落到這荒郊破廟, 她上輩子也沒有這麼寒磣過。
可是, 終究也還是有一樣沒有變。
蕭信本人。
是侯府公子又怎麼樣?是婚前私通的私生子又怎麼樣。
「二公子,你現在情緒不好, 我不和你多說。只有一句, 我想二公子知道,」許融認真道,「今夜過後,也許你就不是二公子了, 但你還是你, 在我看來, 沒有分毫變化。」
風聲呼嘯, 夜愈寒愈靜。
許融冷得抱起胳膊, 她想回去了, 廟雖破, 好歹還有個火堆呢。
她剛挪動腳步, 忽然周身一沉一緊。
是蕭信將她擁抱住了。
與他慣常的體熱不同,他此刻的懷抱也是冷的。
許融遲疑了一下,呆在他的懷裡, 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父親原來不是父親,生父另有其人,即便他和蕭侯爺的感情再淡漠,這也仍然是項絕大打擊。
不是局外人安慰兩句就可以過去的。
不知過了多久,許融在他懷裡凍得透心涼,唯有耳後一點溫熱,是他的呼吸打在上面,她就靠這點暖意茍著,茍著,終於快茍不下去。
一個冰坨坨,是無法溫暖另一個冰坨坨的。
總算蕭信還聽勸,終於將她放開,許融往廟裡走,他也跟著。
韋氏站在廟門口,很擔心地望著他們。
許融伸手推破舊的兩扇廟門,門板已有些變形,不能完全合起,但多少擋些風,聊勝於無。
「好了。」
她招呼韋氏和蕭信到火堆旁,糕點在一邊烘烤了這些時候,觸手帶著溫熱,並不生硬難吃,但韋氏和蕭信顯然都沒有胃口,韋氏看著蕭信,蕭信則望著火堆出神,火光跳躍在他的眼底,點不亮神韻,反而凸顯出一種無機質的疏離感,空寂無邊。
「二公子,那你就先看著火,我睡一會,等我醒了,再和你換。」
許融就勢給他找點事做,然後也不多管他,把神台下的一個破蒲團拖過來,隨便拍了幾下,坐下,就把頭埋進雙臂閉眼睡起來。
她應該睡不著,但她這一天神經都非常緊繃,直到出城,才得了一點喘息的時機,此刻火堆在旁邊暖洋洋地燃著,廟外寒風嗚咽,身側木柴不時爆出嗶啵之聲,她閉上眼不多時,竟就睡了過去。
也就不知道,蕭信很快就沒有再看著火堆,而是將目光移向了她。
她坐在那裡打盹,身上穿的纏枝牡丹紋襖子不知在哪裡蹭的,好幾處灰,髮髻上一根金釵也斜墜著,要掉不掉,整個人看上去,小小又狼狽的一團。
他沒有見過她這樣。
她本來也不必這樣。
蕭信又出起神來,想些什麼,他自己也不知道,韋氏撐不住,在一旁蜷縮著也打起瞌睡時,他還是清醒無比。
在火堆旁坐了這麼久,他的手腳被動地暖和了起來,只有心臟那一塊,仍像冰封,身軀越熱,越襯出那一塊的冷——又好像它已經不存在,不過一個空空的大洞。
腦袋栽到了他的大腿上,蹭了蹭,找了個似乎舒服的位置,不動了。
蕭信:「……」
她小巧的頭顱實際上很有些分量,親密又紮實地枕著他,他想扶她起來的手頓住。
忽就然覺得,心裡好像沒有那麼空了。
……
許融醒來的時候,覺得有些不對——或者說,很不對。
她睡之前,明明是抱著自己膝蓋,一睜眼卻發現自己像個八爪魚扒拉到了蕭信懷裡,眼前的衣襟都叫她扯歪了,整個睡姿非常扭曲不雅又霸道。
她手忙腳亂地退出來,再一看,火堆已經熄了,破廟門外透進天光,這可好,說換班也不用換了。
非常時期,許融也不去多想什麼,轉眼見到韋氏揉著眼睛,像是也剛醒來,飛快把一絲尷尬化成了更多的自然:「姨娘,二公子,我們走吧。」
韋氏沒有二話,蕭信站了起來,三人以她為首向外走,紅榴哥哥昨晚歇得最早,早上醒來時也最早,正在外面拿著車老闆留下的草料餵給拉車的大騾子。
見他們出來,要行禮問安,許融擺手:「出門在外,別這麼多禮數了,走吧。」
紅榴哥哥應一聲,抓了下頭:「奶奶,去哪裡?」
昨天一徑要出城,目標還是明確的,今天已經出了城,要再走,就得有個方位了。
「往南——」
許融與蕭信同時開口。
紅榴哥哥愣了,左右看看,不知該聽誰的。
「你回去。」這一次蕭信先道。
經過一夜,他滴米未沾,聲音更啞了。
許融搖頭:「我不回去。」
兩個人對峙。
許融有道理說服他,可是她忽然不是那麼想講,她望著他的眼睛,嘴角翹了翹,只是問道:「二公子,你真的希望我回去嗎?」
「……」蕭信一個「是」字啞在喉間,說不出來。
許融勝利,向紅榴哥哥宣布:「走,往南。」
騾車離了破廟,在道上搖搖晃晃地行駛起來。
「姨娘,我們談一談。」簡單塞了兩塊糕點後,許融向韋氏道。
韋氏不意外地點了點頭——她早有了準備,許融這時候才問她究竟,已經是很寬容了。
「我在家時,隔壁有一戶人家,姓林,那戶人家和我們家不一樣,是軍戶,家裡世代要出一個成丁去當兵。」韋氏緩緩道,「到林叔那一代時,命格外不好,去了兵營不上十年就病亡了,林嬸沒了家計來源,又傷心,只一年,跟著去了,留下一個獨子,叫寶兒。」
「寶兒和大雄一般大,當時才十歲,我看他可憐,拿他和大雄一般待,有什麼吃的,偷偷塞他一份,他衣裳破了,我叫他過來補。」韋氏說著,像是陷入回憶之中,眼神有點失焦,「寶兒比大雄乖多了,我待他好,他就幫我們家幹活,其實他那么小,誰指望他做什麼呢,他一直幫襯,劈柴打水,好幾年都不變,後來他長大了些,跑出去走街串巷,不知做些什麼營生,能賺點銀錢了,也都填過來,我不要,他就給我爹娘買,我爹娘不知道客氣,他送什麼收什麼。」
「那時候大雄也十五歲了,他已經顯出來不成器的樣子,及不上寶兒一成勤快,爹娘都拿他沒法子,見寶兒來,就動了心,只是提出來一個要求。」
許融直起了身子,聚精會神地聽。
「爹要寶兒入贅,做我們家的上門女婿,以後與我一起供養爹娘。寶兒答應了。」
雖已有了預感,真正聽到這一句,許融仍是大為驚訝:「你跟……」她看了一眼蕭信,暫且略過,「是定了親的?」
韋氏倒有不解,點頭:「當然了,不然,不然——」
當著蕭信,她也不好意思說全。
不然怎麼會婚前失貞給他。
許融盯著她問:「有文書嗎?」
韋氏搖頭:「我們兩家五口人,沒一個識字的,只是定個親,誰寫文書呢。」
一般百姓家定親時不過合一合八字,正式婚書要到成婚時才寫,或者不寫的都有,把兩家親眷請來,在親眷見證下拜完天地吃個席就算成了。
許融念頭一轉:「那有別的見證嗎?」
韋氏猶豫著想了一下:「寶兒好花錢,雖是定親,也擺了席,他沒親眷,就把鄰居們請來充了數。只是後來,我再沒回去過,不知他們還在不在,記不記得。」
必然記得。
韋氏要是和林寶兒平平常常地成了親,那定親時的情景湮沒在往事裡,混沌著就過去了,但隨後林寶兒出門遇難,韋氏反而嫁入高門,這麼有戲劇性的發展,鄰居們怎麼可能忘記?
說不得嚼過多少遍。
而且,鄰居可能搬走一兩個,不可能全部搬走,百姓人家本來難離故土,這個見證只要去找,一定能找到。
許融再問出下一個關鍵問題:「侯爺要納你的時候,知道你身上有婚約嗎?」
韋氏立即點頭:「我當時就同他說了,我許了人家的,不願意跟他做小。但他不聽,我爹娘又貪圖富貴,我逼不得已,告訴了娘,我已經跟寶兒做了真夫妻,不能再跟旁人。誰知道,娘竟然仍不肯死心,她、她去青樓里求了法子,教我在手心裡藏針……」
她聲音又低下去,許融猜得到她的下文,洞房時戳破手指裝處嘛,拿血來辨初夜本來就很愚蠢,她有蕭信配合隨便過關,韋氏沒有蕭侯爺配合,可是有了專業人士教導專業手法,就那麼一晚,要騙過去實在也不難。
在這點上,她一點都不同情蕭侯爺,男人們以無知和愚昧壓迫女子,到她那時還有這種蠢蛋,被反殺只能說應有此報。
她臉色十分平常,並無任何鄙夷,韋氏的聲音漸漸便又大起來:「我不是有意騙人,那時真的是沒法子了,我娘那樣鬼迷心竅,我實在不敢再告訴她,我那個月的月事沒來,她如果知道,一定會逼我打掉,這是寶兒的孩子,如果寶兒和他爹一樣,一去不回,那就是寶兒唯一的骨血,我一定要保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