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融沒來得及細想。
因為隔天長興侯府的蕭夫人就攜替她準備好的新未婚夫蕭信登了門,正院傳過話來要她去相見。
白芙慌了手腳,在屋裡亂轉:「姑娘,這可怎麼辦?太太怎能真的聽信了蕭家的擺弄,這事倘真成了——姑娘往後的日子可怎麼過啊!」
裡頭的荒謬尷尬說不盡,白芙隨便一想都站不住。她心中本來尚存對許融的淡淡疑惑,但此時全拋去了腦後,主憂臣辱,主子將沒好日子過,她做人奴婢的又往何處去立足?
許融安撫她:「沒事,見一面而已。」
這事繞不過蕭家,那麼見一見正方便她作出判斷。
前來傳話的錢嬤嬤一直密切注意著她的臉色,見此鬆了口氣,忙忙安排白芙替她梳妝。
錢嬤嬤是許夫人的心腹陪房,白芙雖不情願,也只好轉回來聽令。
這是她做慣的差事,不一會兒就替許融梳好了髮髻,插上一對珍珠簪,再描了螺黛,點了唇脂,最後換上新衣裳,應季的菊繡緣邊鵝黃衫,繡花鞋面上撒開十二幅羅裙。
白芙忙碌完後往旁邊退開,許融自己側身對鏡照去,頰邊金珠耳墜一晃,她唇彎起,十二分滿意。
完妝美出新高度。
錢嬤嬤小心翼翼地催促:「姑娘,該出門了吧?」
「走吧。」
許融心情很好,沖鏡子眨下眼,提裙出門會客去。
客是惡客,來意不善。
但許融也不是真的要被母親推出去填坑的可憐少女,她邁過門檻,輕輕俏俏擡眼一望。
上首兩人,一人自然是許夫人,見到許融,慌忙堆出一臉笑容,另一人則年四十許,面龐富態安然,眼神似笑非笑,透著一股居高臨下。
比許夫人更像是這座府邸的女主人。
這氣派貴婦不用說,自然是蕭夫人了。
許融不多看,眼波一轉,又往蕭夫人側後方看去。
少年很瘦,很高,穿件墨藍直綴,衣裳是好料子,小帽上綴著一小塊白玉,質地如凝脂,也是塊好玉,腰側另有一塊差不多品相的葫蘆玉佩與荷包等物垂掛下來,足下烏靴一塵不染——總而言之,他和許融一樣,顯然也是經過一番打扮後才來亮相的。
但能粉飾的只有身外物。
少年的頭低低地耷拉著,只露出一段蒼白脖頸,連長相都叫人看不清,肩背處平直,應該沒有駝背的毛病,卻腳尖一岔,偏偏懟出去兩分頹勢。
一股彆扭勁兒,活脫是個問題少年。
許融揚了揚眉,走進去。
上前行禮,許夫人在這些不要緊的事上十分肯心疼她,馬上站起來扶她:「行了,你身子才好些,別勞累了。」
儼然一個愛女如命的好母親。
右首的蕭夫人看著這一幕,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轉頭吩咐道:「二郎,你也該與大姑娘見禮了。」
問題少年腳下不動,腦袋也不動,維持著那副憊懶身姿,只把手擡起來對著許融拱了拱,道:「大嫂安好。」
……
蕭夫人色變。
許夫人臉色青青白白,變得更甚。
一室凝凍般的氣氛中,許融勾起唇,含著笑意還了他一禮:「你也好。」
說完帶笑掃去蕭夫人那邊一眼——這麼個拆台的,也敢帶出來?
蕭夫人臉色雖變,還是撐住了,沉下聲音來說了一句:「二郎,在家裡還罷了,出來外面,你這份淘氣還不改一改?」
少年悶聲不響,只把手垂回身側,看上去似乎服軟,又似乎沒有。
蕭夫人臉色又冷一層,許夫人忽然覓得了靈感,連忙轉頭插話:「蕭夫人,既然你家中也未談妥,不如此事就此作罷?」
也算為許融爭取了一把。
蕭夫人眼神移過來,卻淡淡道:「許夫人真會說笑,婚姻大事,也好這般想一出是一出嗎?二郎年少不懂事,許夫人不要和他計較才是。」
她明著是訓蕭信,話里實則是連許夫人一塊訓了,許夫人擅長以眼淚服人,舌鋒上啞火,當即就被堵住了。
蕭夫人甚能做主,跟著便道:「好了,我們大人說的話,你們孩子家未必愛聽,不如先出去走一走,散散心罷。」
以目示意許夫人。
許夫人勉強道:「……融兒,花園裡花開得正好,蕭二郎頭回來我們家,你盡一盡地主之誼,帶他逛逛去?」
她沒有蕭夫人那份發號施令的威風,因心虛,尾音帶著試探般的疑問,許融無所謂,點頭:「好。」
許夫人一口氣立刻松下來。
蕭夫人沒多看她,微微鬆弛的眼皮擡起,盯著少年蕭信說了一句:「好好的去,韋氏那些教導,別忘了。」
這聽上去是句尋常囑咐,畢竟蕭信才發了句令所有人都下不來台的驚人之語,但許融回首等他,卻只見他驀地擡頭,牙關咬緊,下頜線條鋒利,眼神凶銳逼人——
許融終於看清了他的長相。
她正打量,蕭信緩緩鬆開了牙關,表情平復下來,冷硬應——或者說是砸出一個字去:「是。」
出門逛花園。
許夫人那句話說得不對,深秋時節,哪兒還有什麼花「開得正好」,桂花落了許多,道旁菊花因出了許華章的事,許夫人無暇家務,管花園的下仆偷懶失之打理,也蔫頭蔫腦的,透著衰敗相。
許融若真是家主,此時該覺得顏面無光了,幸好她既不是,也不真為了逛園子來,見到園中有一座六角亭,亭中有石桌石凳,信步便走進去。
這園子實在沒什麼可逛,不如要份茶點來,坐下歇歇腳。
許融便吩咐白芙。
白芙愣了一愣:「姑娘,我這就去嗎?」
許融在家中行走,身邊不會帶很多人,跟出來的就她一個,她這一走——姑娘和那個蕭二郎可就是孤男寡女了呀。
許融沒覺得有什麼不對:「怎麼了?可是沒到飯點?那廚房裡有什麼現成的,你就隨便拿點來罷。」
白芙被她的鎮定迷惑住,現在的姑娘和從前不同了,很有主意,主意還都是她想不到的那種,白芙不知不覺被壓製得牢牢的,此時也不覺得自己可以提出異議,一邊猶豫,一邊終究還是去了。
花園裡再無旁人,只聽得風搖樹葉,沙沙作響,景雖不佳,還算靜謐。
蕭信站在亭子外面,並未進去,他的頭又低下去了,隔著幾級台階,盯著自己的鞋面開了口:「許姑娘。」
聲音非常冷淡疏遠,但稱呼十分正常。
看來那份戾氣倒不是無差別掃射。
「這件事不會成,你不必多想。」
說「這件事」三個字的時候,蕭信未掩飾,語調里的厭惡反感滿滿透了出來。
許融並不驚訝,只是覺得有點意思:「哦?蕭二公子有主意了?」
蕭信毫不猶豫:「與你無關。」
顯然沒有進一步交流的意願。
許融打量了他一眼,見他周身決然氣息,明白了,笑道:「你要離家出走?」
蕭信眉頭一跳,猛地擡頭,冰寒目光直射過來。
以兩家交情,他當然曾見過許融,但次數極少,印象也很淺,此前許融在他的記憶里就兩個字:女的。
這是他今天看許融的第一眼,差不多也是他第一次真的去看這位倒霉的前大嫂。
是一副很嬌柔的外表,皮膚白皙,五官秀雅,額角有微瑕,但不影響她的姿容,反襯得她眸光瑩瑩,鵝黃衫子透出不勝之態,整個人有一種纖細感。
蕭信移開眼去。
沒什麼感想,就很陌生。京里豪貴家的小姐差不多都是這副模樣。
許融信步出亭,笑道:「看來我說對了。」
蕭信不承認也不否認,他恢復了冷淡,只反問:「為什麼這麼說?」
蕭信一怔。他有明顯詫異,又很快變得恍然。
與他相比,許融的處境當然更加艱難,她是吉安侯府的嫡長女,向來何等尊貴,一朝蒙難,被退婚,被毀容,不提未來如何面對,就連眼下在家躲一躲羞都躲不住,要被推出來用終身替弟弟平禍。
他的不平若有五分,她就該有十分。
但他從許融面上實在看不出來有什麼艱難,只見她始終噙笑,笑意盈盈:「蕭二公子,你我立場一致,應當不介意我多問一句,你打算如何成行呢?」
蕭信眉頭微皺:「什麼?」
走就是了,什麼如何不如何。
真是年輕啊。
許融頗有感嘆,看著他那張再陰鬱脾氣再大也掩不住青澀的少年的臉,笑道:「你一個人走嗎?預備走去哪裡?如何在異地落戶?你這個年紀,還在讀書吧?或者是習武?以後前程要怎麼繼續——」
蕭信忍不住了,拉下臉來打斷她:「許姑娘,你這不是一個問題。」
簡直沒完沒了!
哪來那麼多話。跟她又有什麼關係。
許融笑著點頭承認:「對。不過,蕭二公子,我的每一個問題都很重要,倘若我沒有看錯,你似乎在這些事上尚沒有齊備的規劃?」
蕭信薄唇微啟,片刻後,又乾脆閉上,隻眼睫半垂,從她身上一掃而過。
像是一個忍耐的白眼。
接連被拒千里之外,甚至挨了白眼,她應該生氣了,卻又很難氣得起來。
這一個年輕的身體裡住著一個真實年輕的靈魂,連冷漠都鮮活,同她是不一樣的。
這令她自然而然地寬容。
「蕭二公子,你不要誤會,我沒有惡意,只是你我同為受害者,也許可以結個同盟,想一想別的辦法。」許融耐心解釋,「即便要走,不能這麼衝動地說走就走,總得將後路安排好了,你年紀小,可能還不懂在家千日好,出門事事難的道理——」
蕭信聽著這個分明陌生的少女沖他絮絮叨叨,目光漸漸變得不耐而諷刺。
「我不懂?」他打斷了她,「許姑娘,我看是你不懂。」
「你以為我家太太真叫我陪你出來看花嗎?錯了,她是令我尋機輕薄你,讓你如果不嫁給我,就再嫁不成別人。」
說出這句話的蕭信已經不能用「陰鬱」兩個字來形容了,他簡直像頭頂了一大朵烏雲,聲音也低啞下去——那是不甘、憤怒與抗拒在極度壓抑後所致,「我年紀小?大嫂,你才是太天真了。」
許融:「……」
呃。
這就尷尬了。
她確實沒想到,蕭夫人看上去光鮮亮麗一個貴夫人,比她娘像樣多了,結果人品下限這麼低,這種陰招都使得出來。
尷尬持續過三秒鐘,許融果斷做出決定——談話得繼續下去,蕭夫人暴露了她的人品,蕭信同時也顯示了他的人品,這是個驕傲得出奇的少年,頭顱揚得高高的,不要說真的去幹了,連接收這種指令都覺得是一種屈辱。
人生地不熟的有限條件下,這樣難得的潛在同盟者她不能放過,怎麼合作不妨再議。
為了緩和一下氣氛,許融回過神後,就盡力輕鬆地道:「哦,這麼刺激?」
蕭信:「……」
蕭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