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幫忙

  許融問:「阮姨娘還在裡面?」

  青棗點點頭。

  許融與蕭信對視一眼, 院門開著,他們徑直進去。

  許融來過這裡一回,吃了韋氏做的一碗麵, 當時沒想到日後還會有交集,也沒留意,此時略一打量, 只見院內的風格倒和蕭信那間書房有點像,還更空曠些, 唯一稱得上裝點的只有牆角種的一棵李子樹, 這大概也是李院名稱的由來。

  此外一個人沒有, 鴉雀不聞,想來是如紅榴所說, 丫頭們都被嚇跑了, 還沒回來。

  直到拾階而上,走到廊檐底下,才從西窗裡面傳出了談話聲。

  「……姐姐,這不是我的意思, 你千萬別誤會了。」

  一個陌生而悅耳的聲音。

  片刻寂靜後, 韋氏怯柔地應了一聲:「嗯。」

  「侯爺那些話, 你也別往心裡去, 我知道, 二公子不是不友愛兄弟的人, 這不過是他跟蘇先生的緣法比儀哥兒深罷了。說起來, 二公子日後有了出息, 也是姐姐的福氣。」

  「福氣不福氣的我不敢想,」韋氏聲音輕輕的,隔著窗都能想見她的小心翼翼, 「只要二郎平安過活,我就放心了。」

  「這是自然。」阮姨娘笑了一聲,「二公子如今娶了妻,眼見著就穩重了不少,可見是長大了。」

  「嗯,二奶奶是極好的,」韋氏明顯歡欣了一點,「待二郎很好,二郎這孩子嘴上不說,心裡是高興的,我看得出來。」

  蕭信高興?

  許融下意識看了站在她旁邊沉默著一起偷聽的少年,她怎麼沒看出來。

  不過韋氏這個人也太實在了,許融兩回聽她背後說話,都是誇獎,久違地生了點不好意思出來。

  一時連韋氏的聖母都覺得不是事了。

  美人嘛,就是善良。

  裡頭阮姨娘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姐姐,你就好了,往後等著享福便是。唉,我那兩個冤家,儀哥兒叫侯爺寵壞了,一點兒不如他的意,心裡就過不去,前兒那場病生的,擔心得我兩天沒敢合眼,總算今天才好些了。」

  韋氏聽她又提起這個,顯得坐立不安:「我、二郎他——」

  「……」

  韋氏沒回應,她似乎茫然,不知該如何接話。

  阮姨娘只有自己接著說下去:「過了年,珊姐兒已經十六了,不說我們這樣人家,就是在那些小門小戶里,姑娘的親事也該看起來了,珊姐兒卻——唉。」

  韋氏恍然大悟,安慰她:「有侯爺呢,我聽說侯爺一直在幫珊姐兒相看。」

  「侯爺也著急,只是這事他使不上力。」阮姨娘說著苦笑了一聲,「去年,侯爺也尋了兩三個不錯的人家,只是我們知道人家的公子哥好,人家卻不知道珊姐兒怎麼樣,事提著拖著,就不了了之了——夫人總說珊姐兒身子弱,不願意帶她出門,雖說姑娘家要貞靜自守,可該見的世面,也要見一見,不然到了別人家裡,兩眼一抹黑,一點兒交際高低都不知道,怎麼是好呢。」

  「你說的是。」韋氏聽上去很有體諒的意味,她還給出主意,「珊姐兒的身子弱,是個問題,不如先請一個好大夫來,把珊姐兒的身子調養好了,就好出門了。」

  阮姨娘:「……」

  許融隔窗有點想笑。

  韋氏說得太真摯了,以至於連她都無法分辨她是真的這麼認為還是在裝傻。

  阮姨娘沉默片刻後終於開了口:「姐姐,珊姐兒身體很好,她只是模樣生得秀弱。」

  韋氏疑惑道:「是嗎?我記得珊姐兒常常往夫人那裡告假,侯爺也這麼說。」

  蕭侯爺那是捨不得女兒總去受委屈吧。

  卻生給蕭夫人留下一個話柄,在宅斗這一位面,蕭侯爺有天生劣勢,還真是玩不過蕭夫人。

  不過蕭侯爺畢竟是夫主,他同時又具有性別所帶來的優勢,於是他要偏寵阮姨娘,蕭夫人也奈何不得。

  韋氏毫不懷疑,鬆了一口氣的模樣:「是嗎?這就好了,二郎小時候也弱,我生他下來時,早了一個月,他像個小貓兒一樣,穩婆拍他,他都不知道哭,我嚇慌了,拼著讓人把他抱過來,我親自拍了好幾下,他才嚶嚶地哭了,聲也不大。唉,我真怕他養不活——」

  新生兒有「嚶嚶」地哭的嗎?

  許融不知道,她轉頭看了蕭信一眼,也不太想像得出他那麼哭的模樣。

  蕭信回瞪她一眼。

  他瞪人時眼睛並不睜大,只是眼白會變得明顯,冷而帶點蕭殺。

  許融心裡覺得他不該知道她在想什麼,不過還是識相地板起了臉。

  窗內韋氏絮絮叨叨的,終於停下,阮姨娘的聲音里出現了忍耐,她不接韋氏的話,直接往下道:「珊姐兒這麼大了,還總是在家裡悶著,我真是焦得不得了。姐姐,這個忙,如今只有你能幫我了。」

  韋氏變得疑惑:「啊?我怎麼幫得上,我就是個沒用的人。」

  阮姨娘不管她的自白,殷切道:「你幫不上,可是二奶奶幫得上,二奶奶出身高貴,你幫我勸勸她,她要是肯拉珊姐兒一把,我必有回報!」

  原來如此。

  許融揚眉。她不算太意外,蕭珊的幾次靠近本就來得莫名而奇怪,答案卻在這兒。

  她沒如願,於是輪到阮姨娘親自出場了。

  到底不一樣,前後示恩,中間才夾了條件。

  蕭信的臉色沉了,扭頭要闖進去,許融及時扯了他一把,向他眨眼示意。

  不知為何,她覺得也許會出人意料。

  「什麼?」韋氏驚呼了起來,她顯然毫無心理準備,一直低柔的聲音都響亮了,話語也直白到愣愣的,「我不敢的!我又不是二奶奶的正經婆母,怎麼好去吩咐她?而且,你不知道她的脾氣多厲害,早上連侯爺都頂了,所以侯爺生氣,剛才連二郎的份一起來說了我,只是說我又有什麼用呢,她連侯爺都不怕,難道會怕我嗎?只怕她不痛快起來,回頭要拿二郎一起出氣,二郎才高興了幾天——」

  許融實在忍不住了,擡手敲了敲窗,笑道:「姨娘,我沒有給二公子氣受。」

  ……

  裡頭像是被清了場,一下子靜得連呼吸聲都沒了。

  許融悠然轉身循門往裡去,蕭信無語地跟在後面。

  屋裡三個人,牆角立著一個丫頭,當是阮姨娘帶來的,此外就是對面而坐的阮姨娘與韋氏了。

  沒有她以為的那麼像。

  生活本身會在人身上打下烙印,自詡為「雀」的阮姨娘一身養尊處優的富貴氣息,從她身上既看不到翰林之女的清傲,也沒有曾險被沒入教坊司的那份跌入深淵的驚恐,她穿著銀紅色團花紋對襟長襖坐在那兒,手裡捂著一個喜鵲繞梅八角紫銅手爐,髮髻斜挑,眉目間一派嫵媚安然,儼然侯門貴妾的形容。

  韋氏這個硬被派上的「鴆」就不一樣了,既不媚,更不毒,兒子那麼大了,她還有點少女的神態,像被時光凍結住了,入府這麼多年,還沒有回過神、接受這一切似的。

  蕭珊跟她像,大概因為蕭珊確實是個少女,於是兩人在氣質上反而更貼近了。

  「姨娘,阮姨娘。」

  許融比較完畢,笑吟吟分別叫人,她這聲一出,終於將屋裡的氣氛激活了。

  「二郎,你怎麼來了?二奶奶,你坐這裡。」韋氏紅著臉,要起來給她讓座。

  蕭信沒坐,只是抱臂站在簾邊。

  「姨娘的意思,我知道了。」許融直接向阮姨娘道。

  阮姨娘掩不住詫異之色,又不由地鬆了口氣——這正主可比韋氏那塊軟泥好打交道多了。

  「二奶奶,那我也省了那些寒暄的閒話,就直說了。」阮姨娘坐直了身子,調整出笑意來,「我有求於二奶奶,以二奶奶的處境,在這府中早晚也有用得著我的時候,只要珊姐兒這樁心事了了,我必全力幫著二奶奶。」

  她的承諾聽上去很有分量,也不可謂不誘人,許融笑了笑道:「哦?姨娘可以幫助我什麼呢?」

  「侯爺那裡,我可以替二公子多加美言。」阮姨娘並不怕她要條件,說得淡然而又篤定。

  「不用。」冷冷的回應先一步來自蕭信。

  他這麼說話不算客氣了,阮姨娘的臉控制不住地僵了一下:「二公子就是這樣,才總叫侯爺和眾人誤會,二奶奶是個明白人,該勸一勸他——」

  「二公子天真爽直,我覺得很好。」許融笑道,她沒察覺到蕭信忽然朝她看過來的一眼,心下只是有點可惜,蕭信像個聊天終結者,這一下就把阮姨娘的嘴封上了。

  不過也怪不得他,從前肯定沒少受阮姨娘的所謂「美言」,叫他在這裡虛與委蛇,是難為了。

  她便道:「姨娘說的這個忙,我幫倒是幫得上,只是不敢幫,我給大姑娘搭了橋,夫人跟前要怎樣交待呢?夫人要尋我的麻煩,老實說我倒是不怕,可尋二公子的就不妙了,二公子才拜了先生,正是用功的時候,分不得心。」

  韋氏贊同地連忙點頭。

  阮姨娘的臉則控制不住地冷了下去,從蕭信說話開始,談判的一點餘地和氣氛其實就被破壞了,勉強下去,也得不出什麼結果來。

  她知道,但還是失望。

  阮姨娘疑慮道:「——府里哪有這樣的人?你說的是誰?」

  要有,她也不用往許融身上打主意了。

  許融吐出三個字來:「大奶奶。」

  阮姨娘瞬間幾乎冷笑:「你!二奶奶不願幫忙就算了,何必耍弄我!」

  常姝音鐵桿的蕭夫人派系,怎麼可能冒著得罪婆母的風險來幫她!不踩她一腳就不錯了。

  許融笑道:「姨娘別急,大奶奶也顧慮著太太,想必是不願意的——但大奶奶難道就不顧慮侯爺了嗎?姨娘在侯爺面前說話算話,求侯爺去請託大奶奶幫忙,不就可以了嗎?」

  阮姨娘:「……」

  她被這個思路驚呆並擊中了,腦中飛快地運轉起來。

  許融替她分析:「倘若侯爺不好直接尋大奶奶說話,那吩咐世子轉託也是可以的,且更名正言順了,做父親的叫兒子做事,兒子能說個『不』字嗎?」

  阮姨娘下意識先去看蕭信。

  許融搖頭道:「姨娘別想了,二公子扛不住夫人那邊,可世子不怕的,夫人能對親兒子怎麼樣?世子頂多受一受夾板氣罷了。」

  阮姨娘說不出話。

  可誰都看出她已經被打動了。

  「大奶奶不會真心幫珊姐兒的——」她終於忍不住道。

  那當然不怕。

  阮姨娘對此有十足的自信。

  「總之,主意我給姨娘出了,具體怎麼做,還是要看姨娘自己了。」

  阮姨娘明白。

  這看的是她對蕭侯爺的影響力,蕭倫平白無故地當然不會違逆蕭夫人,只有蕭侯爺給他的壓力夠大,他逼不得已,才只好夾在當中受一受父母的夾板氣。

  她要細想一想。

  阮姨娘坐不住了,站起來告辭匆匆就走了。

  韋氏傻傻地坐著。她還沒有太反應過來。

  許融笑著也跟她告了辭,攜蕭信出來。

  「你對大哥,」出了院門以後,蕭信忽然冒出四個字來,隨即停住,似乎不知該怎麼問,又似乎有點後悔問得冒撞。

  許融覺得明白,爽快道:「你知道,他欠我的,正好有機會,我討點債。」

  蕭信悶悶「嗯」了一聲,他似乎想問的不是這個,可是什麼,他分不清楚,也莫名地有點不敢出口。

  奇怪的情緒在心裡撞擊,迫使他尋一個出口,去質問許融:「你才說我天真?」

  又來了。

  蕭信沒好氣道:「……你別聽她的!」

  又還是覺得不足,問她:「你是不是覺得我跟大哥不一樣?」

  「那當然——不一樣吧?」許融遲疑道。

  蕭信的態度把她也弄得有點發毛了,本來隨口就可以誇他一串的,這時候也不知該不該說了。

  蕭信卻又不問她哪裡「不一樣」了,他自己走了一會路,好像慢慢緩了回來,沒轉頭,注視著前方跟她道:「我剛才不是生氣,就是想到了,隨便問一問。」

  許融連忙點頭:「嗯,我知道。」

  她其實不知道,不過這時候跟著追問就傻了,不如混過去。

  蕭信再沒說什麼,看上去真的好了。

  回去他繼續讀書,至夜休息,早起新的一天,該去見蘇先生了,他沒驚動人,自己收拾收拾去了。

  蘇先生打著哈欠從堂屋裡出來,迎接了他:「怎麼這麼早,布置給你的功課都做了嗎?」

  蕭信行禮道:「是。」

  「那先自己去坐會罷,你先生我還沒吃早飯。」

  蕭信沒去,蘇先生刷牙,他在一旁看著,忽然問道:「先生,我要是很用功的話,今年可以下場試一試嗎?」

  「噗!」

  蘇先生一口水吐了個天女散花。

  他睜大眼,殘存的困意都飛了:「二公子,你到底世家出身,夠有雄心壯志的啊!」

  「……」蕭信面無表情,他衣裳下擺全被噴濕了。「先生,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麼?」蘇先生呵呵一笑,「你有這個志向,不是不可以。不過我蘇某人的學生,既然下了場,拿不回個秀才,你丟得起這個臉,我丟不起,懂麼?」

  蕭信眼睛亮了,他躬下身去:「是。但憑先生教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