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姜家的給我帶來!」
蕭夫人一聲令下,才從此處出去不久的姜嫂子又被提溜回來了。
她是個精明強幹的面相,高顴骨寬臉膛,周身整潔,挨著門邊跪下:「奴婢見過夫人。」
蕭夫人劈面就問她:「今早上北院的人去提飯,你都張嘴胡浸了什麼?」
北院就是新房所在的小院,因為偏遠及閒置多年,連個正經名號也沒起,人提起來只按方位來叫一聲。
「回稟太太——」
姜嫂子不由向著許融和蕭信的方向瞄了一眼,她先前來時撞到過,但驚訝了一下就走了,哪知道火會燒到自己身上——二公子就不去說他了,這位新娶進來的二奶奶也不過是落了架的鳳凰,蕭夫人喜歡不喜歡,做下人的再清楚不過了。
清楚了,也就沒什麼好怕的。
姜嫂子自如地推脫:「各房來領用飯食點心,奴婢都是依著廚房的慣例辦事。偶然忙亂,辦錯了一兩件也許是有的,但若說冒犯主子的話,奴婢發昏了也不敢。」
「你明明說了,我聽得真真的!」新橙沉不住氣地叫起來,有許融明白在前面做主,她也不怕,一五一十地將那些話都複述出來。
「——府里的主子們都這麼吃,我們不願意就是難伺候,是不是你說的?」新橙直問到姜嫂子臉上去。
她也有自己的壓力,話是她回去傳的,要是對證輸了,一口大鍋可就扣在她頭上了。
姜嫂子愕然語塞。
她知道新婦八成就蝦餅事件告了她一狀,所以一開口已打了埋伏,即所謂「偶然辦錯一兩件」云云,但沒想到許融會直接繞過去,抓住她隨口而出打發乃至嘲諷人的一句話,別出心裁做出這麼一篇文章來!
「夫人,奴婢沒、沒——」
這一頓一遲疑,就晚了。
蕭夫人不是耐煩跟下人扯皮的性子,當即吩咐:「革了姜家的差事,拖出去——」
她忽然心中一動,看向許融。
她回過味來了。
就不應該將人叫過來,不對這個質,可作為的餘地才大。就是直接訓斥許融胡說,她作為婆母也有這個底氣。
不過,也夠了。
果然,蕭夫人盯了她片刻以後,慢慢地仍是把話說完了:「打二十板子。」
做事不利落、令她損了顏面的,就是應該處置。
「太太,太太開恩哪,奴婢不是有心的——」
在悽厲叫聲中,姜嫂子被拖走了。
蕭夫人伸手去拿茶盅,目光回到許融身上。
確實有一點自作的小聰明,從前倒沒看出來——
「太太。」
門外有丫頭來報,大約因著姜嫂子的餘音繞樑,丫頭的語氣也顯得謹慎,「侯爺打發奴婢來說,今日時候晚了,侯爺有事要出門,新人敬茶不如就推到明日罷。」
蕭夫人的手指頓在茶盅蓋上:「有什麼事?二郎成親,侯爺這兩天不是都往衙門裡告了假嗎?」
丫頭小心回道:「似乎是要去訪一個從舊都進京來的人,裡頭的詳細緣故,侯爺沒說,奴婢也未敢問。」
蕭夫人皺了皺眉:「我知道了,去罷!」
丫頭連忙退了出去。
「你去——」蕭夫人要吩咐身邊的一個大丫頭,說了兩個字停住,目光掃向許融與蕭信,不咸不淡地道,「都聽見了?這樣大的人了,為一點誤會咋咋呼呼,鬧得誤了侯爺的工夫。行了,都去吧,敬茶的事兒明天再說。」
**
走出院門的時候,許融聽見了姜嫂子的哀叫聲。
她被拉倒在外面不遠處的地上,二十板子還沒有挨完。邊上已有了些聽見動靜趕來圍觀的人。
許融不欲多看,可是蕭信停下了腳步。
他看著板子擡起又落下,面無表情。
許融瞭然。幾個月前韋氏那一碗親手下的面,今早送來那一盤隔夜的蝦餅,雖是管中窺豹,已可知這母子倆從前吃過多少暗虧——或者就是明虧。
她往蕭信身後避了避,理解歸理解,不表示她就看得了這種肉刑。
蕭信轉過身來:「走吧。」
他這個轉身有點突然,許融下意識問:「二公子,你不看了嗎?」
蕭信:「不看了,沒什麼好看的。」
見許融跟到他旁邊,輕輕鬆了口氣的模樣,心道,她原來膽子怪小的。
她那個會告狀的丫頭捂著眼睛還要從手指縫裡往外看呢。
許融並未察覺自己被腹誹了,離了打板子現場,她耳根清淨,忍不住又琢磨了一下。
蕭夫人那個反應有點意思,她疑心蕭夫人是急著要查蕭侯爺的行蹤,才訓斥兩句就把他們放了。
想了一會想不明白,前方小院到了,許融就懶得再想了,折騰這麼一圈,她也不是沒代價的:腰更酸了。
進院以後,許融就往暖閣炕上歪倒,道:「誰閒著,幫我捶一捶腰和腿。」
紅榴馬上雀躍報名:「我!姑娘,我來。」
她和青棗兩個年紀小,許融一般不安排她們做重或複雜的活計,兩個心裡明白,就很愛在這樣的小事上掙表現。
身下的炕暖暖地烘著,包著紅錦的美人捶一下下輕輕敲在腰背上,許融舒適地伸展著身體,又揪了個靠枕過來,將頭枕上去。
上午時分,她本來不困,但這個氛圍太能催眠,她眼皮漸漸下垂,眼神也趨迷離,耳中聽得見白芙在外面臥房裡輕手輕腳地走動,似乎在收拾一些帶來的包袱等物……
然後她就睡了過去。
她是被白芙叫醒來的:「姑娘,姑娘該起來用飯了。」
「……嗯?」
許融擁被坐起——被子應該是丫頭們拿來給她蓋上的,她朦朧茫然片刻,往窗外看了看大亮的天色,又揉了把臉,終於反應過來,「知道了。請二公子了沒有?」
蕭信一回來就跟她分道揚鑣,進東次間去了。
白芙道:「姑娘收拾好了我再去。」
許融一邊從炕上下來,一邊打量了她一眼:「怎麼了?」
她覺出白芙的聲氣里有些不情不願,這可少見。
許融奇道:「什麼?」
她不過睡了一會,這是哪來的話。
「廚房送來了午膳,我見姑娘還睡著,就去和二公子說,姑娘累著了,請他等一等,或者二公子餓了的話先用,留一些給姑娘。」
許融點頭,聽上去沒什麼錯:「二公子怎麼說?」
「二公子問我,姑娘為什麼白天睡覺。」
許融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是蕭信會說的話,她確定。
白芙急了,她正蹲在許融腳邊理微皺的裙擺,仰頭:「姑娘怎麼還笑,姑娘身上為什麼疲累,二公子沒有數嗎?他一句都不問候姑娘,也不來看看姑娘,掉頭就回去了。」
蕭信確實沒數。
畢竟他什麼也沒幹。
許融笑著把她拉了起來:「我睡著覺呢,有什麼好看的?你剛才說,廚房送了午膳來?」
「嗯,姑娘在睡,我就沒著急讓新橙去領午膳,結果廚房主動派人送來了。」白芙的注意力被帶跑,順著道,「我細細看過了,這次沒什麼問題。」
許融點點頭:「他們反應倒不慢。」
殺雞儆猴這麼管用,看來蕭夫人調/教出的下人素質就是高。
這頓飯用得很寧靜,蕭信並沒有當面問她關於晝寢的問題,事實上他連話都沒有,頭也不擡吃完一大碗飯後,就回去東次間了。
整個過程忙碌得像行軍。
一會兒之後,提著一個白瓷小茶壺進來的新橙咋舌:「二公子好用功啊,我聽見他又在那邊念書了。」
許融心有所感,說了一句:「有志者,事竟成。」
她當年上學也是這個樣子,所不同的是吃完飯還要幫食堂幹些收碗筷擦桌子的雜事,以換取每個月三百塊錢的補助,不過相對應的她孤家寡人一個,沒蕭信這麼多來自家庭里的煩心事,在心態上又可以純粹一些了。
又過好一會,她慢悠悠地用完飯,喝兩口清茶,再到小院裡走兩圈作為飯後運動。
隔窗能看見蕭信伏案的身影,他捧著一本書,似乎在背誦,眼睛閉著嘴唇在動,念一陣子,才睜開眼來看一看書本,然後又閉上繼續。
許融走的兩圈裡,他始終沒有往窗外張望一眼。
許融:「……」
這種專注力和自制力,感覺她要躺贏。
聰明又肯下苦功,考個狀元都不難吧。
許融感嘆,可見選對合作對象多麼重要。這種看別人拼搏奮鬥,自己無所事事的日子真是太好了。
庭院中忽然一陣寒風旋過,系在門口枯樹上的紅綢帶抖了抖。
許融也抖了抖,白芙拿著斗篷從堂屋裡出來,見狀加快了兩步趕過來:「天還冷著呢,姑娘怎麼不加件衣裳就出來了。」
許融接過斗篷披上,扭頭看了看那棵枯樹:「這樹不好,等天暖和了,去另買一棵來栽了換上。」
白芙點頭:「姑娘喜歡什麼樹?我記著說給外面,就叫紅榴他爹去辦。」
許融想了想:「桂花樹吧。」
她在吉安侯府時院門口栽的就是這個,香,而且兆頭好。
蟾宮折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