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天,許融早起出門。
有許夫人這種母親不全是壞事,別人要忽悠她容易,許融忽悠她也不難,隨便找個藉口,或者哪怕沒有藉口,許融想出門也就出了。
樂興茶樓與上次設局的聚茗樓不太一樣,不在鬧市區,地方要偏僻些,但也乾淨整潔,一般設有雅間。
這些細務上也顯能力,許融發現蕭信挺會因時制宜地挑地方。她坐下捧起熱茶暖手,向對面打招呼:「蕭二公子。」
蕭信比她早來,他周身的氣勢又凜冽了點,和外面一日寒勝一日的天氣正是一個走勢。
他沒碰茶點,開口便道:「許姑娘,我想過了,不必再拖沓麻煩下去,我們以前沒有關係,以後也不會有,就到這裡吧,這件事由我結束便是。」
他說完不等許融如何反應,點頭致一致意,起身就走。
他的決心倒是下得又快又狠。許融哭笑不得,伸手攔了攔:「蕭二公子,不用這麼急,你說得沒錯,我們確實沒有關係了。所以,你也不用走了。」
蕭信疑問回頭:「——什麼意思?」
「章哥兒做的好事。」許融嘆了口氣,「耗了半天力氣,現在回到原點了。」
她徐徐將張老夫人的話轉述出來,蕭信坐回她對面,隨著她的敘說,表情漸漸變幻,末了定格在一個——一個很難形容、大概也只能說是哭笑不得的點上。
「天意。」他喃喃道。
蕭夫人不從母命,不肯將他們之間的婚約取消,堅持撮合蕭倫與常二姑娘,沒想到許華章出手搗亂,打亂了她的計劃,張老夫人在重得機會的同時痛下決心,要將一切錯亂指針撥回,令諸人各歸各位。
許融向他攤了攤手:「蕭二公子,恭喜你,擺脫我了。」
蕭信有點想乾咳的意思,又忍了回去:「外祖母比太太還是講道理些。」
許融笑了笑,沒說話。
她笑意淺而淡,蕭信感覺還從中看見了一絲嘲諷——不管看沒看錯,她這個狀態不能算是喜悅。
他長兄那樣的夫婿,就算回了頭也不能算是良配吧。
蕭信心中生出一絲同情——但這同情微妙地來自於他自己的如釋重負之後,而他雖然解脫,曾經的議親讓他陷於另一種尷尬處境,他乾乾地坐了一會,想說什麼,又覺得什麼話都不適合從他的口中說出來,他盯著桌面的木紋,站起來道:「那我走了。」
許融點頭:「嗯。我再坐一會。」
蕭信推門離去。
許融轉頭推窗透氣。
她目光縮凝。
底下大堂中,樓梯左近,大門處,各站了三四個豪族下仆模樣的人,左顧右盼,呈把守之勢。
「姑娘,他們是什麼人?」
一直默默立在她背後的白芙也看見了,湊過來緊張發問。
許融搖頭:「我不知道。」
但她覺得不妙。
不妙預感很快成真。
木門吱呀一聲,被重新推開。離去的蕭信倒退回來。
門外有貴夫人帶笑發問:「二郎,你還想去哪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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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茶撤去,重新上了一壺六安瓜片。
蕭夫人平日從不飲這樣地方的茶,但她今日心情實在是好,破例低頭啜了一口。
她最後一問落音時看的是許融,許融沒做聲,轉頭看了看蕭信。
他可能快氣爆炸了。
許融帶點無奈地想。
至於她自己,那是無所謂的,蕭夫人的話再曖昧十倍也對她造不成影響。
「都悶著?這會兒知道害臊了?」沒人應她,蕭夫人也不急,含笑繼續道,「先同你們說,都擰巴著不肯依,二郎這個孤拐脾氣,尤其在家鬧得要上房揭瓦,你爹頭疼得都不肯見你。」
這算是許融第一次聽到和蕭家那位男主人相關的直接信息——和沒聽見也差不多,兒子向他求助,他的選擇是避而不見。
這爹死了和活著有什麼區別。
所以蕭信決意要走。
他確實已沒有留下的理由。
「二郎,」獨角戲唱久了就有點無味了,也缺了贏家的暢快,蕭夫人開始點名,「你也不小了,一個男人家,該有些擔當,你把許大姑娘約出來私會,現在就一句話都沒有嗎?你叫大姑娘怎麼自處?你岳母若來問我,我又怎麼給人家回話?」
什麼岳母?
許融愣了一下,然後就被這個進階的新名詞雷了個哆嗦,她忍不住轉頭看蕭信,蕭信的臉白成一塊冰玉,又從中透出青來。
他咬牙仍舊不肯吭一聲,許融試著揣測了一下他此刻的心情,未果——估計是氣到變形。
蕭信這時候終於擡頭看了蕭夫人一眼。
蕭信終於出聲,他的嗓子已經啞了:「我不——」
「由不得你。」蕭夫人斷然道,看一眼許融,才又把聲氣放緩了點,「你當著大姑娘這樣,叫大姑娘面子上怎麼過得去?行了,事是你自己做下的,又沒人逼你,還說什麼。這陣子我忙著你大哥的事,沒空閒多管你,你自己收收心,就不要往外亂跑了。」
她頓一頓,語氣若有深意,「那些不該有的糊塗主意,也趁早不要再想。」
許融忽然明白過來——或者說其實從蕭夫人出現開始,她心中就有數了。
蕭信與她不同,她身邊,是許夫人和許華章這樣的,她換了個芯都沒人看出來;而蕭信身邊,是蕭夫人和蕭倫這樣的,他唯一的隊友,是韋姨娘那樣的——他出走的謀劃不論是從他自己這裡泄露,還是從韋姨娘那邊都有可能。
蕭夫人因此派人盯著他的行蹤,盯到了今天這齣,算是意外之喜。
張老夫人再出面也沒有用了,蕭夫人憑著這個把柄,足以把母親的嘴堵住。畢竟,張老夫人不是蕭家的人,不能無限制去做蕭家的主。
許融本來覺得自己怪倒霉的,現在看一看蕭信,服氣了:他更慘。
從希望的頂端直線跌落下來,連個緩衝都沒有,能撐得住沒瘋算定力不錯了。
來自蕭夫人的打擊還沒有完:「放心,忙完了你大哥的喜事,跟著就是你和大姑娘了,我眼下抽不出空,正巧韋氏一天天的都是閒著,我叫了她來先替你安排布置,你親娘操持的事兒,想必總是中你的意了。」
蕭信身側拳頭倏地握起!
許融伸手扯了他一把。
蕭信轉目向她,他眼底似有火光在燃燒,可光芒又那麼黯淡而冷寂——像一頭中了伏的困獸。
許融嘆了口氣,以她的性子,向來沒有多情予人,但蕭信這副模樣看上去太弱小了,稍稍戳中了她一點——人類對於同類中的弱小總是要呵護一點的,就好像她自己,無父無母,但有福利院將她收養,有不間斷的助學貸款供她上進,幫她努力到同齡人的起點,成長為一個正常社會裡看上去正常的普通人。
「夫人,」她轉向蕭夫人,開了口,「我要回家了。」
「嗯?」蕭夫人分神打量了下她,笑道,「我這裡話還沒說完,大姑娘急什麼?」
許融淡淡道:「我是晚輩,這樣的事做不了主,我娘正在家中等我,夫人想說什麼,不妨同我娘去說。」
這倒正中蕭夫人的心思,逮了這對私會的小鴛鴦直接逼到許家門上去,讓此事再無翻轉的餘地,誰出面都無話可說。
她就笑著站起來:「大姑娘說的是,那就走吧。」
蕭夫人行在最前,最後是婢女、婆子、小廝,許融與蕭信夾在中間,被一層層僕從嚴密合圍看管。
許融是坐馬車來的,車就停在茶樓外面,許家的車夫拿著許融給的銅板買了包茶點蹲在車前正吃得美滋滋,忽然見到自家姑娘一副被「捉姦」的架勢出來了,驚得瞪大了眼,一塊糕噎在喉間都忘了往下咽。
蕭家的車馬停得稍遠一些,蕭夫人頓住腳步,轉頭要開口安排,許融搶先道:「夫人,蕭二公子就坐我家的車吧,我還有兩句話想同他說。」
蕭夫人:「……」
她被許融的厚臉皮震驚了,一時居然沒說得出話來。
當然被打了這麼一個措手不及,想找機會商量對策是一定的,但才經歷了那麼難堪的一遭,居然還有勇氣提出來要同車,這是尋常時候也不該被允許的——
不過上次見面,許融摔了腦袋後就不太靈光,她好像也沒對錯位的婚事表露過什麼反感,反彈特別大的一直只有蕭信——
不管他們想商量什麼,這麼多人手看著,橫豎不怕他們跑了,倒是他們,再同車這麼一趟下來,就更別想說清了。
蕭夫人終于衡量完畢,點頭笑道:「既然你們一刻也分不開,那就依你吧。」
她駐足未動,要親眼看著二人上車。
蕭信不肯動。
許融去拉他。
大庭廣眾下,蕭信不能跟她拉拉扯扯,只有被動地挪著步子到了馬車底下,但是臉色鐵青。
「別生氣了。」許融轉頭道,「這也許才是真正的天意。」
這聽上去太像一個嘲諷,蕭信忍不住瞪她。
許融向他笑了笑:「天意就是不從人願,那沒什麼,你也不要聽它的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