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像我
炎夏火勢難滅, 土山上又難以尋見水源,最後終究是燒了小半座山。
好在回城後清點,許融這邊沒有什麼人員傷亡, 能有這個結果算託了慶王的福,王府護衛熟悉山路,指引出了一條遠離起火點的小道, 他們才跟著慶王及時下山了。
匪徒則沒這麼好運氣,他們不知道山火的可怕, 點火的初衷只是想把林信等人逼出來, 結果一蔓延開, 先玩火***了一半,另一半則被王府護衛抓住, 來了個人贓並獲, 綁回城後,奉王命丟到了府衙。
放火燒山這樣的瘋狂行徑不是一般人幹得出來的,被抓住的匪徒焦頭爛額地在府衙大堂上給了口供:「……侯爺逼得急,務必要二公子——不是, 林欽差的性命, 小的們是侯府家生子, 一家老小都掌握在侯爺手中, 不敢不從。而且, 侯爺說了, 這是難得的機會, 不必怕做得出格, 事發了,只管都推到慶王爺身上就是了,不會有人懷疑的。」
主審官周僉憲又驚又怒, 忍不住拿起手邊的驚堂木重重拍下:「荒唐!猖狂!」
覺得荒唐與離奇的不只是周僉憲一人,口供連同人犯移送進京了以後,在京城也炸開了一波輿論。
這一次,不是英國公拉著林蕭兩家做個和事人就能掩蓋下來的了,所有塵封的真相一併掀起,在高官勳爵的階層,甚至連蕭珊的身世都不再是秘密,據說慶王親自隨口供附了密函,言道蕭侯爺以蕭珊為要挾,要求他配合除去林信,而慶王是守法王爺,怎會幹出謀害欽差之事?於是非但沒有答應他的要求,還及時出手,救下了欽差。
究竟誰要挾誰,這其實很難說,但蕭侯爺派人追殺是真的,放火燒山是真的,而慶王救人是真的,事後賣糧賑災也是真的,那麼棋差了好幾著的蕭侯爺,又還有什麼可辯呢?
——如果他真的在平涼除去了林信這個他眼中的恥辱,以皇帝向來對慶王的疑心,也許就會相信是慶王所為,慶王這個多年來梗在蕭侯爺心間的尖刺,也許就會一併拔除。
但是,沒有如果。
與蕭侯爺謀刺欽差即前次子未成並試圖栽贓慶王又未成這樣的案子相比,鄭國公府與慶王不清不楚那點事兒倒沒那麼引人注目了,直到金秋八月,周僉憲一行完成了賑災事宜、將鄭知府正法穩定了平涼局勢,緩緩歸京以後,鄭國公才因御前失儀之罪,被削去了京衛要職。
而這個時候,蕭家的相關判決早已經下來了。
比對鄭國公府的處置狠得多,第一步就是去爵抄家,這樣的大家世族,隨便抄抄就又抄出了一堆罪名,總帳算下來,蕭侯爺那一支的成年男丁都被判了個流放邊塞三千里,女眷沒有額外處分,但爵位都沒了,家產也被抄了,單是這種落差就夠把人逼瘋。
整個過程里,沒有人出頭為蕭家說情。
並非蕭侯爺為人這麼差,一個靠譜的親眷朋友也沒有,而是分量不夠的到不了皇帝跟前,沒門路說情;分量夠的,私底下七傳八傳,都知道了蕭珊的事情——這太犯忌了,沒有人敢往上湊。
「慶王真是不可小覷,陛下久久沒動鄭國公府,我原以為陛下看穿了慶王的目的,不願如他所想……」
英國公府里,英國公撚鬚長嘆。
時值金秋,風涼氣爽,敞軒中安置著寬椅圓桌,清茶果盤,俱是清香潔淨,與平涼的燥熱苦困仿佛是另一個天地。
隨林信一起來拜會英國公的許融笑:「皇上深知慶王,慶王也深知聖心。」
英國公品了一品,笑了:「是如此不錯。人心啊……」
他搖著頭,又慢悠悠地嘆了口氣,「罷了,天家的事,不說也罷,我們做臣子的,只管把差事做好就行了。信哥兒,你這一趟欽差出的日子久,累得不輕,終於回來了,該在家多歇息兩日才是。」
林信是前日回的京,花費了一天功夫面聖繳差,今日一早就過來英國公府了。
林信搖頭道:「我不累。」
而後頓了頓,他站起身來,向英國公拱手:「晚輩此來,是向國公爺和老夫人賠罪的。」
長興侯府再是罪有應得,畢竟是蕭夫人的夫家,一半因他的因素倒了台,處理不好,兩邊的關係很容易變得尷尬疏遠起來。
英國公一笑,有些苦意,卻也溫和欣慰了不少:「好孩子,哪裡怪得到你。以蕭原宏做的那些事,落得這個下場一點都不冤枉,他那點能耐,又想害你,又想害慶王,最終害了自己,他要沒這個報應,才是老天無眼。」
林信方坐下了,許融問道:「老夫人身子還好嗎?我才去求見,下人說老夫人正臥床休養,就不見客了。」
「老婆子是真不大舒服。」英國公緩緩點頭,「她心裡過不去。映玉那個不爭氣的,為著我不肯去替倫哥兒求情,說我們無情,要和娘家斷絕關係。」
這是家醜,但他已不把林信和許融視為外人,便照直說了。經此一鬧,英國公也對這個女兒冷了心,言辭顯得淡淡的。
許融驚訝了一下,但一想,這也正是蕭夫人的脾氣。
「罷了,兒孫自有兒孫福,你們也不必放在心上。」英國公反過來勸慰他們,「總算皇上開恩,給女眷們留了體面,沒叫她們一塊流放。我在外城城郊替她們置了一座宅子,由著她們自己慢慢過去罷。」
許融默默點頭,看在英國公的面上,她沒對此發表什麼意見。正談著話,一個丫頭匆匆從外走進來,行禮道:「國公爺,大姑奶奶那裡來人說大姑奶奶不太好了,請府里去人看一看。」
英國公吃了一驚,再是和蕭夫人鬧翻了,也是親生女兒,聽見了還是震動的,忙道:「前陣子過來不是還精神著麼?怎麼就不好了?」
林信與許融聽得面面相覷。
這還真是令人意外。沒想到常姝音會有勇氣踐行「大難各自飛」的俗語,不過許融想到她在蕭家這幾年過的日子,又覺得也沒那麼意外。
只是這刺激對蕭夫人來說大了些,一下子把她刺激得臥床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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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夫人的病比許融想像得要重。
來報信的下人話沒說全,事實上,蕭夫人的身子從抄家以後就垮了,她生性好強,到了這個時候,更加不能給別人看笑話,拼了命地硬撐著,回娘家來吵架都沒露聲色,結果常姝音的離去給了她重重一擊,她再也撐不住了,病來如山倒,幾天的工夫就發展到了極重的症候。
而及到隨著英國公趕過來,許融才又從下人口中得知,跑了的不只是常姝音,還有阮姨娘。
阮姨娘是被蕭珊來帶人接走的。說來也是運氣,蕭珊的婚事不順遂了好幾年,最後關頭說了個探花,蕭侯爺怕夜長夢多,趕著將她嫁了,正是林信和許融在平涼的那段時間。嫁完沒兩個月,蕭家倒了,蕭珊作為外嫁女,非但不用受到牽連,還能騰出手來,把阮姨娘撈走了,不然阮姨娘沒了蕭侯爺撐腰,落到蕭夫人手裡,還不知怎麼個煎熬。
某種程度來說,這也促進了蕭夫人的病程,跟她作對的、她瞧不順眼的全都平安無事,只有她嫡親的一家子倒了霉,這口氣怎麼咽得下去。
只是看見英國公走進來時,她又掙出來一絲力氣,虛弱的手向英國公伸去:「爹,你救救倫兒,把他贖回來,邊塞那是什麼地方,他怎麼吃得了那樣的苦……」
英國公擔心的面容變得冷淡下來。
「爹,你救救他,」蕭夫人不斷重複,又咒罵蕭侯爺,「蕭原宏這個王八負心人,害了倫兒,害了我一輩子啊,他不得好死,還有常氏那個賤人,她居然棄倫兒而去——」
許融挨著林信,站在簾外,不打算進去了。
她覺得蕭夫人不會想看見他們,她也沒有興趣進去和蕭夫人對嘴,蕭夫人還有力氣罵那麼多人,情況看來也沒那麼差。
她最重視的顏面沒有了,她一心要維護不惜犧牲別人的兒子在邊關服苦役,大半生靠強橫霸道撐起來的富貴體面都蕩然無存。
許融覺得很好。
天不會降正義,但正義終究會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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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沒有在蕭夫人處耽擱很長時間,只又看了看大哥兒——就是之桃留下的那個孩子,常姝音抱著自己生的女兒走了,沒有理會大哥兒,大哥兒仍舊留在蕭夫人處,他還不懂人事,不知道大人們在煩惱什麼,環境初變的時候啼哭過一陣子,在城外住了些日子後,他就又安穩下來了,許融去看他的時候,他笑嘻嘻地坐在比長興侯府差了許多的炕上,由奶娘餵粥吃。
許融不會哄孩子,干看了一陣,等他粥喝完了,把奶娘叫出來,道:「大哥兒這裡若有難處,你們解決不了的,你到永靖侯府去找我。」
這是她從前答應過之桃的。
奶娘意外地怔了片刻,紅了眼圈,又偷偷往蕭夫人所在的臥房看了看,扭回頭來連忙道:「哎,哎,奴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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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層秋雨一層涼。
許融回到永靖侯府的日子閒適而自在,林信在三日的休假過後,回歸了翰林院當值,時不時地帶回一些最新消息來,比如鄭國公又犯了個小過錯,被勒令閉門思過啦;比如因鄭知府案被移送至京城刑部的常榮時因未查出什麼確鑿罪過,最終只受了個免職處分但回家以後卻受了鄭國公一頓重責,以至於鄭國公夫人抹著眼淚滿城求好大夫啦;比如探花呂博明在翰林院裡每天都冷著一張臉,三天和同僚吵了兩架啦……
「吵什麼?為了大姑娘的身世?」許融懶懶地問。
林信一邊自己脫官服一邊轉頭應她:「嗯。呂編修總疑心別人在背後議論他。」
「他是有些時運不濟。」許融搖頭,「心緒不平也是難免。」
過來倒茶的白芙忍不住插話:「他不會給大姑娘氣受吧?大姑娘也怪可憐的,好不容易嫁了出去,卻成了這個結果。」
「對大姑娘不算壞事。」許融懶聲道,「大姑娘有能力把阮姨娘接走,就算不能接回夫家,另安排了屋舍,也可見她在阮家的日子還過得下去了。」
「那這個呂探花倒是個好人了。」
「那也未必。大姑娘的問題能扳倒蕭侯爺,扳不倒慶王——所以慶王才會主動揭開此事,他只要不造反,皇上為了安天下藩王之心,就不能真的拿他怎麼樣。慶王無事,呂探花沒了一個侯爺岳父,卻多了一個隱形的王爺岳父,你想他敢不敢苛待大姑娘?」
白芙了悟後忍不住笑了:「他不敢。」
「是這樣了。不過,來日方長,呂探花若能沉下心去做事,未必沒有翻身之日。」許融說著,打了個哈欠,覺得眼皮又在往下墜。
她這陣子一直容易疲倦,剛從平涼回來時都好好的,林信有點擔心,坐過去握了她手:「你哪裡不舒服?請個大夫來看看罷。」
許融慢騰騰向他倚靠過去:「已經讓紅榴出去告訴她哥哥請了。」
小柳等人最後也被慶王歸還,隨著他們一併回京了。
「是不是在平涼傷了元氣?」林信擔心又認真地問。
「沒有,早都歇息好了。」許融含糊地道,「我大概知道是怎麼回事……等大夫來吧。」
林信見她說著說著都要睡著了,不敢再驚了她,心裡著急,只好忍著,挺直了身坐著,好讓她靠得踏實些。
「大夫來了。」
紅榴清脆的聲音響起來,她大了些,也穩重了,像模像樣地引著中年大夫進門。
許融睜眼醒過來,移到圓桌旁,大夫在另一張椅子上坐定,先看了看她的面相,再請她伸出手來把脈,白芙、青棗和紅榴三個丫頭眼巴巴地在周圍圍了一圈。
林信:「……」
他倒被擠出來了,只好立在一旁,盯著那大夫的手看。
「唔……」大夫悠長地「嗯」了一聲,收回手來,起身拱手:「恭喜這位少夫人,應當是喜脈了,只是月份尚淺,下個月在下再來複診,就可確定無疑了。」
「是真的!」
丫頭們一齊歡呼起來,她們負責許融的日常,對許融每個月的換洗情況清楚無比,該來的小日子沒有來,許融的情緒又有些異樣,大夫來之前,丫頭們早已有了猜測了。
「恭喜世子,恭喜奶奶!」
「……」
林信終於回過神來,張了張嘴,不知說什麼好,往前邁了一步,仍是沒說得出話來,只是眼神晶亮,露出一個略微傻氣的笑容來。
他人生里真是第一次笑得這麼傻,把許融也看笑了,低頭摸了摸還平坦的小腹,想了想,先說道:「乖,你還挺會挑時候。」
要是在平涼發現有了,那可是個大麻煩。
丫頭們都識相地讓開了,林信終於站到了她面前,伸手想摸,又不太敢碰,最終慎重地虛虛地接觸了一下她的衣裳,然後肯定而迫不及待地下了結論:「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