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入府
「鄭知府突發疾病, 才未露面,待他好轉,就將主持開倉事宜……」
「……大家先回去吧, 有本欽差在此,必不致使平涼斷糧……」
在周僉憲的許諾及勸慰之下,聚集的百姓們終於漸漸散去了。
許融也回到了客棧里。
她心中徘徊著林信那一句警告, 若有所思——看來,此地情況比她想的還要險一些。
「奶奶是為慶王犯愁嗎?」白芙發問。
已經午後了, 派出去的小子還沒回來, 也不知道究竟怎樣了。
「不是。」許融話出口, 想了下又道,「也是。」
白芙茫然:「啊?」
「這裡的常平倉出問題了, 發不出糧, 知府躲了或者跑了。」許融言簡意賅。
白芙驚了:「奶奶為什麼這麼說?才那欽差大人說——」
「我觀周僉憲是位能員,常平倉里若是有糧,情勢至此,他早該直接下令開倉了。」許融搖頭, 「還需要知府出面主持什麼?」
白芙聽得呆住:「奶奶說的是……那常平倉為什麼發不出糧, 糧食都去哪了?」
話剛出口她就知道自己問了個蠢問題, 還能去哪, 自然是肥了貪官污吏的腰包。
這樣的事, 過去不少, 現在正在發生, 將來也不會絕跡。
「所以之前平涼知府瞞報旱情。」許融已經將整件事都想通了, 「他不是單純的玩忽職守,他其實很清楚該有的應對——報了災,就要賑災, 就要核算本地糧倉,就要拿出糧食,這些他都清楚,但他做不到。」
他能做的只有拖,以拖待變,妄想旱情不要太嚴重。
但老天爺沒有給他面子,怕什麼終究來了什麼。
過程里岳翰林與林信、平涼知縣的先後加入,更讓事態滑向了他完全不可控的深淵。
整件事的脈絡已經清楚,但似乎沒什麼用。
因為許融也不能馬上拿出糧食來,而全城百姓的需求迫在眉睫。
一個不好,就是民亂。
所以林信叫她快走。
許融沉吟不決,她沒有自信到以為可以在暴虐的民亂中保全自身,但真就這麼走了,她又覺不願。
想及林信剛才那副形容,是她從未見過的狼狽,就算當初逃難路上——
客棧門前忽然傳來一陣騷動。
白芙嚇一跳:「怎麼了?」
她忙走到門邊去查看,許融心中也一緊,不會是災民已經鬧起來了吧?
一念未完,白芙慢慢倒退了回來——被逼的。
七八個身形高大、服色鮮艷明顯區別於普通百姓的豪仆模樣的人大搖大擺地湧進客棧里來,為首的目標明確,直接將目光鎖在了她們主僕身上:「就是你們膽敢派人刺探王府?」
不等許融應聲,他蠻橫一揮手,「把她們都給咱家抓回去,細細拷問!」
許融:「……」
她剎時竟不覺得驚恐,反而是鬆了口氣:不用做選擇了。
她步伐穩當地向外走,白芙下意識連忙跟上,對面的豪仆們反是面面相覷,那為首之人也怔了片刻,意外之後冷哼一聲,終是沒叫人強行動手。
出門後,白芙才從嚇到空白的腦袋裡找回絲神智來:「奶、奶奶,我們就這麼被抓去嗎?」
許融「嗯」了一聲。
她知道白芙害怕,行走間輕輕拍了下她的手臂權作安撫:「本就要走這一遭,躲不過的。」
白泉小柳兩波人馬都先後折在這裡,給出的是一個明確信號:平涼內外,都已處在慶王耳目之中。
所以她入城時沒有掩蓋行藏,無用之功,不做,也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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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王府的豪仆其勢洶洶,不允許許融等人乘車,攆著她們步行前往慶王府。
幸而許融入住的是與小柳同一間客棧,小柳既為慶王府而來,住處不會選得太遠,不過,也不敢太近。
這麼走過去,總得小半個時辰。
終於望見平涼城裡獨一份的那片恢弘建築的時候,一行人都覺腿腳酸軟。
但許融且顧不上,而是放慢了步子,不動聲色地瞥向前方朱牆下蜷縮著的衣衫襤褸的人們。
這些人不知道在這裡呆了多久,面上汗漬灰跡疊加,卻竟少有人擡頭擦一把,麻木而呆滯得像一群雕像。
——現在能到糧鋪去搶購米糧的那些百姓,其實算是家計不錯的了,至少還拿得出錢來。
白芙看得震驚,顧不得還被監管,忍不住問:「奶奶,他們在這裡幹什麼?為什麼不去城門口吃粥?」
「那粥只能保得人今天不餓死。」許融低聲回,「但是明日呢?後日呢?斷供了怎麼辦,這一季的收成已經乾枯在了地里,下一季的種子青苗又到哪裡變出來?生了病請大夫買藥的錢又從何處拿……」
「那他們呆在這裡——」白芙反應過來,「是想找活干?」
許融微微點頭。
官府失職,這個時候貧民只能依靠大戶,平涼城裡最大的大戶是誰?
慶王府。
只有慶王府。
不必刻意做什麼,天災與人禍已經自動把它推到了一個關鍵的位置上。
低語間,許融進入了這座重要同時也可能要命的府第。
他們迎面碰上了一群人。
為首被擁在中間的女子年約二十出頭,髮髻高聳,頭頂金冠在陽光下耀眼生光,她的目光則在銷金傘蓋下流轉著望了過來。
「哎呦,郡主,老奴給郡主請安,這大毒的日頭,您怎麼站在外面呢?」
一路都耀武揚威的豪仆們齊齊矮了一截下去,為首之人更連骨頭都軟了般,連顛帶跑地迎上前去。
許融腳步頓住——郡主?
看這傘蓋下女子的威勢,顯然正是淑安郡主了。
淑安郡主並不理會豪仆們,眼神停留在許融身上,淡淡道:「好了,沒你們的事了,下去吧。」
為首豪仆一愣:「郡主——」
「沒聽見我說的話嗎?」淑安郡主目不斜視,語調微揚。
「……是,老奴遵命。」
淑安郡主在府中的地位顯然不低,豪仆雖奉了王命,竟也不敢當面頂撞她,行禮後垂頭喪氣地領著人向另一個方向去了。
許融猜他八成是去向慶王稟告了。
至於她,入府不過片刻,卻是莫名其妙地落到了這位尊貴而陌生的郡主手裡。
「請吧。」淑安郡主身後的一名嬤嬤開腔。
穿堂繞廊不知幾何後,許融被「請」到了一處寬敞的廳室里。
室內有冰鑒,有涼扇,有湯飲,與重疊朱門之外的高牆下仿佛是兩個世界。
白芙等並未獲准入內,許融獨自立在廳中,微垂著頭,將目光收斂,思索著淑安郡主截胡她的用意。
她感覺得到淑安郡主的目光又在她身上掃視,但這次很快,她聽見上首傳來一聲:「坐吧。」
許融福身謝過,就至下首第一張椅子上坐定。
淑安郡主一時未再多言,喝了兩口侍女送上的酸梅湯飲,遞迴小碗後,才悠悠發問:「你好像並不驚訝被我請到這裡來?」
許融一笑,欠身:「不敢,正要求郡主解惑。」
「你也算大膽了,明知父王有意針對,還敢不避不閃,正正往虎口裡撞。」淑安郡主嘴角挑起,似笑非笑。
「郡主說笑了。」許融笑道,「天下是朝廷的天下,王爺是朝廷的王爺,臣婦不過行走在王爺的封地上,哪裡來的什麼虎口?」
「再者,」她繼續道,「以王爺的洞察,平涼地界上,有什麼事瞞得過王爺,臣婦藏與不藏,又有什麼差別,何必多此一舉,惹人笑話。」
「果然是一張利口。」淑安郡主點頭,「怪不得能從長興侯府全身而退,以蕭氏夫婦的威勢,竟然沒能留難於你。」
許融心中微動,有一點明了她被拉過來的緣故,面上不露,仍笑:「昔年的一些誤會,已經過去了,倒叫郡主見笑了。」
淑安郡主摩挲著手指上的一枚金鑲寶葫蘆戒指,好一會後,語意深長:「要說誤會,似乎也太多了。蕭家認了你夫婿一個外頭的就罷了,算是事出有因,我怎麼聽說,竟又認了第二個,這接二連三地……蕭家也是數得著的世爵之家,門檻也太容易進了罷。」
許融完全明白了。
果然。
世上沒有無故的愛恨,淑安郡主不會憑空里殺出來,醉翁之意原不在她,而在蕭家——準確地說是蕭珊也。
而堂堂郡主,為什麼會關注到千里之外一個幾乎不出門的深宅姑娘,原因昭然若揭。
怎麼說呢,許融的第一感覺是無奈。
府外形勢已經間不容髮,淑安郡主還要找她搞陳年宅斗。
但,誰又說這不是機會。
她正有點犯愁手裡的籌碼不太夠,畢竟她不但將要面對一位郡王,她還想從郡王的虎口裡奪些食出來。
許融維持著微笑,擺出一副不便置評他人家事的模樣:「大概,各家總有各家的苦衷罷。」
淑安郡主擰起眉頭,顯示出對於這種繞彎子談話的不耐,她這個身份地位的女子,可顧慮的人事原已不太多,懶得再費周折,擡眼直接發問:「蕭家那對母女,是怎麼個模樣性情?你說與我聽聽。」
連掩飾都不掩飾了,語意里流露出複雜的情緒,有好奇更有厭憎。
立在她身後的嬤嬤忍不住低語了一聲:「郡主——」
又在淑安郡主橫過來的眼神中縮了回去。
「郡主有問,我不敢不答。」許融看上去是鎮定而又老實。
淑安郡主對她的識相有一點滿意,卻聽她接著道:「不過臣婦大膽,也有一問,想請郡主賜教。」
淑安郡主不耐煩了:「什麼?」
「敢問郡主,鄭知府何在?」
淑安郡主本沒打算回答許融什麼,她占據主場優勢,實在不必要交換答案,但這一問如從蹊徑辟出,大出淑安郡主意料,她第一反應是變了顏色:「……我怎麼知道!」
她知道。
許融得到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