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侯爺跌坐回了椅子裡。
他其實是想要拂袖而去的, 但被許融冒犯過了頭,氣懵住了,居然走不出去。
英國公瞧著他的臉色, 乾咳了一聲,打圓場道:「信哥兒媳婦說話太直了些。不過,也不是沒有道理。原宏, 此事打一開始,是你做得不對。」
蕭侯爺鼻翼翕動了一下, 這一點, 他已不能不承認, 即便他狡辯,那也沒有用處。
沒有任何人會再認同他。
而且, 發話的是英國公, 他的岳丈,又是朝中勛貴第一把交椅,他不能不忍讓三分,便從牙縫中擠出聲來:「——那以岳父之見, 該怎麼辦?」
「不如, 你們各退一步。」英國公和緩道, 「叫韋氏死遁, 讓她從此夫妻母子俱分離, 太過了, 不至於此。但你的顏面, 也需顧及, 那就折衷一下,待永靖侯府落成後,叫她在府中稱病幾年, 不要會客罷。」
林定皺緊了眉頭,但他看向英國公,英國公眼神嚴厲地看回來,他在椅中不甘心地挪動了一下,終究還是閉上了嘴巴。
算了,他也要給英國公面子,這個條件勉強還可以接受。
蕭侯爺也沉默,好一段時間沒有說話。
林定憋不住了:「你到底同不同意?男人大丈夫,痛快點,給個準話,我告你啊,你不同意也行,正好我們再理論理論!」
出乎眾人意料地,蕭侯爺沒有反駁他,而是終於道:「好,這第一個條件,我便聽從岳父所言。」
英國公的面色有片刻舒緩,旋即又轉為了莊重——他聽出來蕭侯爺的言下之意了,說完了第一個,還有第二個。
而第一個條件他被按頭讓了步,第二個,還有沒有這麼便宜就難說了。
「我的第二個條件——」蕭侯爺果然開了口,但他不是對著英國公,也不是對著林定,甚至也不是對著韋氏蕭信,而是將森然的目光對準了許融,道,「我有一女,正在嫁齡,德容俱佳,只是身子弱了一些,我不捨得將她隨便許人,挑婿到如今,未逢著合適人選。」
許融心中跳了一下。
這個人選,蕭侯爺本來是擇定了的,但如今他當然不可能再提,那也太自取其辱;而同時,人選沒了,這樁事還在,他選擇在這個場合,這個當口,沖著她說出來——
「許氏,你有一弟,恰恰也未成婚,」蕭侯爺不再掩飾,圖窮匕見,「珊兒配他,正是天作姻緣。」
蕭信倏然看過去。
蕭珊根本不是蕭侯爺親骨肉——她生父還不知是誰,此事外人不知,蕭侯爺自己深知,從前阮姨娘提過一回,他都回絕了,如今怎又說得出來與許華章般配!
這番話,其實不新鮮了,不過那時蕭侯爺怕將蕭珊與蕭家姻親繼續捆綁在一塊兒,又因蕭信已嶄露頭角,只怕蕭侯爺也有一點不捨得累及蕭信。
如今,這兩個顧慮都不存在了。
蕭信既不是蕭家的種,他出不出息,也和蕭家沒關係了。
許融想著,一時沒回話,蕭侯爺以目光進逼:「許氏,你為他們張目不遺餘力,那現在,叫你為他們做這一點事想必也不難吧?」
做,就得認下這門隱患重重的婚事;
不做,那她先前那番陳詞,再慷慨也不過是空口說漂亮話罷了。
許融得承認,蕭侯爺這侯爵還真不是白當的。
但——
巧了麼不是。
蕭侯爺是現了匕,可她也不是空手。
呵,白刃對白刃。
許融垂下眼帘,聲線變得柔和,似乎怯懦逃避:「章哥兒已經有了心儀的姑娘,只待我回來,我娘放了心,就要去人家提親了。」
蕭侯爺冷笑:「哦?就有這麼巧?」
許融點頭:「是真的。而且章哥兒性子跳脫,只怕與大姑娘並不合適。」
這是倒回去拆解推翻她先前的所有指控。
許融捏住了帕子,她好像不服氣,又好像當著眾人下不來台,忽然擡頭,看向蕭侯爺道:「是侯爺在為難我。就算我答應了侯爺,難道侯爺就不會提出新的條件再來為難人嗎?」
蕭侯爺篤定這局不輸,道:「你不必胡纏,就這兩個條件,你明說,應還是不應。」
「那好,我願意應。」
許融乾脆道,然後,在蕭侯爺總算露出一點遂心表情時,她也笑了,補上了後半句,「但侯爺才說,您有『一女』——您真的有一女,可以嫁給章哥兒嗎?」
蕭侯爺:「……」
他表情僵住,猛地看向蕭信:「你竟告訴了她!」
許融倒意外了一下,她才知道蕭侯爺原來不知她早已知道蕭珊的身世,就不說蕭信了,她跑路前,明明與蕭珊本人都有過一番談話,看來蕭珊大概因恐懼,不想碰觸她「父不詳」的那一塊傷疤,竟至今未告訴給蕭侯爺。
蕭信回視蕭侯爺,他的頭擡了起來,背脊也直了起來,整個人冷而坦蕩:「是。」
實際上許融在他說之前已經知道了,但他不打算跟蕭侯爺分辯那麼多。
就是他告訴的,他認。
蕭侯爺才消下去的氣又上來了,伸手指他:「我明明囑咐了你,你竟然不聽!」
張二爺聽得稀里糊塗,但忍不住要插話:「妹夫,算了吧,這怪不得信哥兒,你還真指望一個被窩裡能瞞住事啊。」
蕭侯爺青著臉:「……」
把蕭夫人瞞了好多年。
他以己度人,才沒想到蕭信會說。
「果然是靠不住的——」
他難聽的話就要脫口而出,許融打斷了他,道:「侯爺,這個條件我答應了,是您不能履約,您還說了沒有新的條件,那麼,我們就算達成共識了?」
豈有這麼便宜!
蕭侯爺沒將這句話說出口,但他的眼神明白透露出了這個信息。
只是他沒想到會被許融以這個角度破局,當著英國公等人的面,話又必得斟酌,一時就未有言語。
英國公居於上首,卻早聽出了蹊蹺,他將底下諸人臉色看過,終於出聲詢問:原宏,這是什麼意思?」
蕭侯爺按捺著焦慮:「沒什麼,是許氏胡言亂語。」
——但你之前的表現可不像啊?
連張二爺也盯著他看。
蕭侯爺撐了一刻,知道混不過去,索性強硬道:「珊兒原是我受人所託認下來的,由我一手教養,與親女一般無二,就算作我的親女,也無不可。」
張二爺張大了嘴巴:「——啊。」
他無意義地驚嘆了一聲。
好一會後,他沉聲道:「映玉知不知道此事?」
蕭侯爺含糊道:「如今知道了。」
至於從前,那當然是不知道的,不然當初不會為阮姨娘的進門鬧那麼厲害。
砰。
是英國公忍不住心中郁怒,手掌重重拍在桌面上。
「你受誰所託?」張二爺回過神來,替他發問。
「一個故人罷了。」蕭侯爺愈加含糊,「他出了事,不好照管阮氏,才將阮氏託付給了我。」
張二爺聽他還隱瞞,直接掉頭問許融:「是誰?」
蕭侯爺面色微變,但又漸漸平靜下來,箇中真正的內情,他可沒有告訴蕭信,他們也不過知道這麼多罷了。
卻見許融向他笑了一笑:「這要看侯爺。」
蕭侯爺狐疑,惜字如金地道:「嗯?」
「侯爺若是覺得我們已做到了侯爺所要求的,那我就不知道;若是覺得還沒有,」許融彎一彎唇角,「那我努力想一想,說不定就知道了。」
「故弄玄虛!」蕭侯爺一怒,斥道。
他不信她知道。
蕭侯爺不悅地將眼神移開,他很不想再搭理許融,可是越不看她,倒是越想起先前的交鋒來,這個前兒媳固然很沒婦道,但蕭侯爺也不能不承認她的口齒能力,也許——
「侯爺知道我想的是什麼嗎?」許融主動問他。
她一開口,蕭侯爺忍不住就看回來,冷道:「什麼?」
許融扶住了額頭:「其實,倒不是我存心去想的,就是這趟出門,不知是跑遠了路,還是受的驚嚇太多,我這裡總是隱隱作痛,腦子裡,也總是閃現些莫名的話語,又是什么姨娘,又是什麼把柄,我要再往深了想,就痛得更加厲害。」
她擡眼,眼中光澤似乎為難,唇邊笑意卻是一閃,「我就不敢想了,也不知道那些話是什麼意思。不過,我要是忍了疼痛,努力地想一想,說不定,就能想明白了。」
「……」
蕭侯爺的臉色像一個要變不變、要僵不僵的面具。
張二爺一頭霧水:「——這是什麼啞謎?」
可是他也看得出來,這個他聽不懂的啞謎,將蕭侯爺拿捏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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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判散場。
蕭侯爺走了——帶著他唯一談成的一個條件。
他步子邁得大而沉,看上去恨不得將地磚踏碎,是一點風度也掩飾不住了。
張二爺偕著林定跟在他後面,雖然他還有不明之處,但見蕭侯爺落敗,他心情就好,向林定道:「他還有臉生氣,大妹妹嫁了他,才算是倒霉呢,總算也叫他吃一回虧——」
再後面,是許融和蕭信也跟著出來,蕭信聲音清冷:「你頭疼,怎麼不告訴我。」
許融笑了一聲:「我哄他的呀。你什麼時候見我疼過了,怎麼你也信了?」
蕭信:「……」
張二爺:「……」
林定沒想那麼多,聽著後面對答,倒想起了另一事,轉頭問許融:「對了,信哥兒媳婦,你有妹妹沒有——唔唔?」
後半截是因為忽然被張二爺快步往前拖走了。
輪到許融茫然:「沒有?」
張二爺在前方果斷道:「別問了,打擾了,我家那個傻兒子,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