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許沁看著,手指掐進了手心裡。

  鋼筋水泥的重量壓得所有男人彎了腰,腿腳打顫,那龐然的牆體也微微顫動著。

  宋焰啞聲提醒:「腳下站穩了!別踩空!」

  眾人抬著牆體,一寸一寸,沿著崎嶇坎坷的廢墟,小心翼翼往下挪。

  宋焰處在斜坡下方,牆體傾斜,重心不勻,重量猛地壓去他身上,他額頭上青筋暴起,汗泌如雨,整個人像一張即將要崩斷的弓。

  那一瞬,許沁突然想到了那個暴雨夜,他也是拼盡最後一絲力量救出了車裡的她。

  正想著,宋焰腳下踩著的石塊突然一滑,他一腳跪了下去!他這邊懸空,其餘人全抓不住了,牆體轟然滑落,砸向地面,撞向宋焰,把他撲倒在廢墟上,瞬間將他掩埋。

  「隊長!」一眾隊員撲上去,許沁也衝過去。

  好在旁邊有塊石頭頂著,形成了空隙。眾人把宋焰從底下拖出來,詢問情況。沒砸到人,只是撞得不輕。

  許沁站在人群外沿,進不去,伸著脖子也看不到,便踩著一個高高的石頭往裡看。宋焰拍著身上的灰,揉著發痛的胸口,一抬頭就看見許沁站在高處,小臉被風吹得蒼白,眼神驚愕。

  宋焰靜靜看她一秒,便收回了目光,帶著眾人繼續搬。

  許沁和小西她們也幫著清理小型石塊,才幾個來回就累得汗如雨下。

  而宋焰他們呢,

  人已痛累到了極限,手腳都在抽搐,有時幾乎失去知覺,有時卻又痛得像要將背脊折斷,將手臂撕裂。可誰也不回頭,咬著牙去扛起那壓在倖存者上方的一塊塊巨石。

  只是,那一次次喊起的「一、二、三」越來越嘶啞,越來越慘烈。

  在大家快要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的時候,司機帶著數個鎮民過來了,更多的人一起來幫忙。

  用了將近一個小時,最黑的夜已過去,天空開始出現一絲白,他們終於挖開一個v形的口子,挖到了廢墟底下。

  許沁跟著宋焰小葛沿著斜坡往下深入廢墟,

  一個年輕女人躲在冰箱和承重牆的縫隙里痛哭流涕。

  宋焰朝她伸出手,他滿是傷痕的手因極度的疲累而顫抖著,女人握緊了宋焰的手,宋焰把她拉上來交給許沁。

  許沁很快初步檢查出她小腿骨折:「馬上送去急救中心。」

  那女人被人接力往上方抬。

  宋焰問:「底下還有其他人嗎?」

  「不知道,我是住在二樓的。」

  宋焰翻開幾塊水泥板往深處看,突然發現還有一個女人側躺在地上,沒有動靜。

  「小葛,你過來!」

  兩人抬開板子,廢墟里剩下的那個女人一身鮮血,面朝牆壁抱著自己蜷縮成一團,背部頂著地震時砸下來的房梁。

  許沁過去探了一下那女人的脈搏,又檢查了她的瞳孔,人雖然還有體溫,但已經死了。

  許沁鬆開她,起身去給活著的女人做緊急處理,宋焰突然開口:「等一下。」

  「她死了。」許沁說,背著醫藥箱就往上走。

  才走出兩步,宋焰冷定喊了聲:「許沁!」

  許沁回頭。

  宋焰:「她是個孕婦。」

  許沁一愣,迅速滑下廢墟一看,這女人的腹部,她蜷縮的姿勢,不正是在保護肚子裡的孩子。

  許沁的心狠狠一震,她從沒有過如此嚴重的判斷失誤。

  她雙手立刻抹去那女人肚子上的泥土石子,果不其然,已是足月的大小,許沁手尚未移開,肚皮上傳來一絲震動,踢進她手心裡。

  「孩子是活的。」許沁說,腦子裡一瞬間空白。

  她迅速從醫藥箱裡拿出手套和手術刀,她從來沒做過剖腹產手術。這一刻,不知是因為不熟悉而產生的畏懼,還是因為漠視犯錯而產生的心虛,她下刀的手有些顫抖,前所未有的。

  額頭上的汗水密密麻麻地滲出。下刀的一瞬,她用力閉了一下眼睛,再睜眼時,人已冷靜如昔。

  一旁,消防員們,鄉民們,全站在坡上等待。

  黑夜一點一點淡去,天,蒙蒙亮了。

  終於,廢墟底下傳來一陣破曉般的啼哭,撕裂了天空。

  許沁一頭的汗,迅速剪斷臍帶,把嬰兒遞給小南,後者用白布接住,可就在許沁鬆手的一瞬間,嬰兒的手抓緊了她的小手指。

  許沁一怔,過了足足兩秒,才把嬰兒緊攥的手掙開。

  斜坡上,人們疲憊的臉上掛著欣慰的笑,他們目送小南抱著孩子走出來,趕去醫院。

  站在廢墟頂上的一位老鄉衝下邊的許沁豎起大拇指:「謝謝你,醫生!」

  大家紛紛跟著說,小葛和楊馳他們也咧嘴笑:「謝謝你,醫生。」

  許沁不吭聲,也不看身邊的宋焰,她垂著眼眸蹲回去,把那個女人的肚子縫合起來。

  緊張和專注過去了,汗水濕透的後背被冬天的風一吹,冰冷刺骨。

  宋焰坐在她身邊,忽然也淡淡開口:「謝謝你,許醫生。」

  許沁縫針的手頓住,她低著頭,一動不動,過了好久,她極輕地搖了搖頭。

  ……

  承諾是什麼?

  誓言是什麼?

  堅守又是什麼?

  她說出的話從來沒有作數過,許下的信念從來沒有守護過,不論是對手中的刀,還是對身旁的他。

  第34章

  深冬的清晨,氣溫極低。

  許沁坐在廢墟邊的路旁,低頭拿紙巾擦拭手腕上的血跡。

  身後的廢墟上響起腳步聲,宋焰走下來,橙色的褲腳停在她視線里。她低著頭一下一下地擦手。

  他站定一兩秒,終於坐了下來,在她對面的一塊斷石上。

  許沁低著頭,不抬。

  宋焰也沒多看她,短暫瞥一眼便收回目光,抽出一根煙點燃。

  北風吹著青白的煙霧,縈繞在兩人之間。

  他們什麼也沒說,就那樣靜默地坐著。

  東邊的天空中,太陽的一角光亮從朝霞里滲出來,一絲金色而微弱的陽光穿透陰霾,輕灑在廢墟之上。

  消防員們或躺或坐在路邊,趁機喘息片刻。

  宋焰手裡的煙已燃盡,許沁還在持續地一下一下擦手,擦得手腕通紅。

  宋焰眼神移回到她身上,片刻後,說:「別擦了。」

  許沁的手停了一秒,還要再擦,宋焰說:「已經乾淨了。」

  許沁一瞬不動了,手攥緊那坨紙。

  宋焰沒多說,摁滅了煙,站起身:「歸隊!」

  剛剛才休息的士兵們立刻又紛紛坐起,他們得趕去下一個地點。

  宋焰才邁出一步,大地突然輕微地晃動了起來,宋焰瞬間剎停腳步,回身朝許沁伸手,將要抓住她肩膀時卻又停了下來。

  他靜止一秒,那餘震已經過去。

  他收回手,轉身走了。

  許沁抬起頭看宋焰,晨光罩在他橙色的救援服上。

  他走到隊員們中間,說了幾句話,一行人動身離開。然而走開沒幾步,宋焰突然停了下來,腰身弓下去,嘔吐出一灘清水。

  許沁望著,不自覺站起了身。

  江毅李成他們趕緊去扶,宋焰擺擺手,才直起身,隨即猛地再彎下腰,又吐出一些清水。

  那個側影異常的單薄而痛苦。是累的。

  許沁還在觀察,宋焰卻似乎沒事了,一眾男人繼續趕路。

  許沁突然喊:「等一下!」

  那頭的人停了下來,許沁趕緊跑去車邊,從車上翻出幾瓶水和幾袋壓縮餅乾,那是凌晨醫療中心裡發放的。而目前物資短缺,前線的人都喝不上水吃不上飯。

  許沁抱著水和餅乾跑過去,往宋焰救援服的口袋裡塞,交代:「記得喝水。吃東西。隔幾個小時閉眼睡上十分鐘。這樣熬下去會出事的,嚴重可能猝死。」又塞給其他消防員,「你們都一樣。」

  宋焰看看手裡的餅乾和水,又看看許沁,說:「謝謝。」

  許沁搖了搖頭。

  宋焰:「走了。」

  許沁眼神未移,擦肩而過的時候,她輕聲說了句:「注意安全。」

  他的身影從她餘光里閃過。

  北風吹起紙屑,在荒蕪的街道中心翻滾。

  許沁站了半刻,回頭,看見一排消防員離她遠去,那些高大的男人們背影有些髒亂落魄,但初升的太陽映在人縫之中,閃著橙色的光,和他們的救援服融化成了一道顏色。

  ……

  許沁回到急救中心,先去看那個嬰兒,孩子一切正常,在醫生護士的看管之中。

  消息傳出後,有媒體過來採訪報導,把病房擠得水泄不通。好幾個還在哺乳期的新媽媽們來到醫院,主動申請給嬰兒餵奶。

  許沁沒有近距離地去看那個孩子,只遠遠望了一眼,嬰兒小小的,早已被清洗乾淨,躺在溫暖的育嬰箱裡甜甜地睡著。輕微的餘震也沒把他弄醒,孩子睡得很沉。

  一旁,媒體們小心翼翼地拍照,唯恐吵醒他。

  聯絡部的負責人讓許沁也接受採訪,許沁拒絕了。

  而後在工作的間隙,小北拿著手機過來給許沁看,新聞里記者一臉慈悲,說:「救出這個孩子的是帝城第三軍醫院的外科大夫許沁,由於許醫生還奮戰在救災工作的第一線,我們沒能採訪到她,但後續情況我們將為您持續關注……」

  視頻一角展示著許沁穿著白大褂的一張證件照。

  許沁:「……」

  小北:「全國人民都在看呢,許醫生,你出名了,大家都在感謝你。」

  許沁:「把剛才那位傷患的病例記錄一下。」

  小北:「哦……」

  許沁開完藥單,忽問:「小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