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回

  「嘶——」的一聲,火柴簇小的火苗在他掌心之中跳躍,他點燃了香菸,卻並沒有吸,仿佛他所需要的,不過是這微弱的紅暈籍以陪伴。Google搜索

  「我沒有關係的,明早十點,我等你來接我,就這樣說定了。」

  她是這樣說的,對著另一個男人,微微笑著,一眼,也沒有看他。

  紀桓閉了閉眼,雖然明白是他親手將她推開的,雖然明白自己早已失去了那資格,可是,心底那強自壓抑的疼痛,又是為了什麼?

  而她,又為什麼就是不明白,他不願意她與薄聿錚接觸,並不是單純的妒忌使然,雖然他不敢說一絲私心也沒有,可那最初也是最大的考量,卻完全是從她的安危出發的。

  薄聿錚是何許人,他身邊人才濟濟會找不到一個英文和法文的翻譯?會平白起用這樣一個什麼都不懂的涉世未深的女學生?

  即便果真一時之間找不到合適的人選,在他已經明確表示自己也可勝任的情況下,他卻明確拒絕,這只能說明他信不過自己,而所要翻譯的東西必然不是能呈現在光天化日之下的。

  那麼,知曉了他的機密的亦笙,他又會怎麼處置?

  他的權勢滔天,要一個人消失,不過如同捏死一隻螞蟻一樣簡單,所幸,自他進門起他便一直在暗處留神觀察,面對亦笙的時候,薄聿錚是沒有存絲毫惡意的,這無疑讓他心下稍安,卻又不可能完全放下。

  指間微燙的刺痛讓他回過神來,他隨手將香菸按滅,抬眼看了看東方漸漸蒙蒙亮起的天色,打開車門,下了車,向著自家大門走去。

  「少爺,您怎麼才回來?」門房連忙迎了上來,見自家少爺眼底有濃重的倦意,卻又朝著書房走去,忙又問道,「要吩咐廚房給您準備點什麼嗎?」

  紀桓搖搖頭,「不用。」

  徑直上到書房,關上了房門。

  卻沒想到這份安靜並沒有能持續多久,輕輕的敲門聲便又響在了書房外。

  「說了不用,下去罷。」

  「是我。」

  他以為是聽差送吃的過來,卻沒有想到敲門的竟是父親,即便心下再覺疲倦,卻還是只能起身拉開了門。

  紀柏僑手裡捧著一個宜興博古紫泥茶杯站在門外,紀桓認出這是父親臥房裡慣用的那一個,微微垂下眼睛,側過身,將父親讓進了門。

  「從盛家回來的?」紀柏僑問。

  「是。」

  「亦笙回來了嗎?」

  「是。」

  「她沒出什麼事吧?」

  「沒事。」

  紀桓的每一句回答都十分簡單,明顯的不欲多說,知子莫若父,紀柏僑又怎麼會察覺不到?

  他嘆了一口氣,轉過身去看著兒子,「那麼你呢,你也沒事嗎?」

  紀桓驀然抬眼,看進父親眼底的那一抹關切和瞭然,沒有說話。

  紀柏僑緩緩開口:「爸爸也是過來人,也曾經不顧一切的喜歡過一個姑娘,你在面對亦箏和亦笙的時候眼神完全不一樣,別人或許看不出來,因為你掩飾得太好,可你是我唯一的兒子,你瞞得過他們又怎麼能瞞得了我呢?」

  「那又怎麼樣?」紀桓笑了笑,本就未定的心神又被撩起,那笑容里便也不掩嘲諷,「如今的喜歡將來也會遇到更喜歡的,倒不如利益相連的婚姻更為長久。」

  紀柏僑沒料到兒子會這樣說,心底一痛,頭腦里跟著暈了下,腳下一個虛浮,卻是一雙有力的胳膊及時的攙扶住了自己。

  他看著兒子在他站定之後迅速鬆開了手,苦笑了下,「你在怪我當年這樣對你媽媽,是不是?」

  紀桓依舊冷淡而笑,「我媽媽?她現在正睡在怡和洋行新到的那張西洋床上,她在紀家錦衣玉食僕從如雲,有丈夫有兒子,世人都得尊她一聲紀太太,你有什麼對不起她?」

  「慕桓!」紀柏僑痛極,叫出了他的字。

  本來,冠而字之,敬其名也。紀柏僑對著兒子,是無論如何用不著稱「慕桓」二字的。

  可是這兩個字是他親自取的,是那麼多年來他給兒子的第一樣東西,再加之他本人思想新派,本就對古禮不甚拘泥,因此喚慕桓的時候倒多,而直呼紀桓其名的時候反倒很少。

  甚至於受他的影響,一些相熟的人家,譬如盛家夫婦,都隨他一道喚起了慕桓。

  此刻,情不自禁的,他又再喚出了這兩個字,停了片刻,語氣蒼涼,「慕桓,我只是希望你能幸福。」

  「今天一早已經向盛家送過龍鳳帖,父親的意思是要毀棄這樁婚約嗎?」紀桓淡淡問。

  紀柏僑被他這一句堵得語塞,半晌才嘆息著開口,「那天小笙過來,我原希望你們能說清楚,可是還是改變不了你的決定……也罷也罷,如你所言,所謂情愛都不過是過眼雲煙,男人在年輕時候的選擇與成長之後相比,往往是不一樣的。等你年紀大了,你會慢慢發覺,一個女人的性情美好,那比什麼都重要,至少在這一點上,我相信亦箏會照顧好你的。」

  他將手中的紫泥茶杯放在紀桓的書桌上,「這杯參茶你喝了吧,還溫著。」

  紀桓抬眼,看見父親發心的銀絲和正欲離開的聲音,他閉了閉眼,開口,「爸,對不起,我今天晚上太過分了。」

  「傻話,原是我對不起你和你媽媽。」

  「爸……」

  紀柏僑咳了一聲,打斷了兒子,「不說了不說了,你是我唯一的兒子,我一直以你為驕傲,你管理錢莊、興辦銀行,見識和手段都讓我自豪,也不得不服老了。」

  紀桓低頭看著書桌上的紫泥杯子,沒有說話。

  紀柏僑停了停,微微嘆息,「我這些年,是真正感到力不從心,不僅是思想觀念跟不上時代的步伐了,就連這身體,也是外強中乾,你別看從外面瞧著還挺硬朗的,其實我自己知道,不過是熬日子罷了。」

  他看兒子目光一痛,連忙制止他道:「今天你就別說話,聽爸爸說說吧,這些話,過了今晚,我也就不說了。」

  紀桓從很小開始,一直不明白自己之於父親是一種什麼樣的存在,即便回到紀家大院,即便到了現在,他也不明白父親對他的真實感情,他對他很嚴格,鮮有溫情親密的動作,他不惜一切督促著他的成長,卻除了生意以外,從未對他說過任何交心的話語。

  然而,就在這一個晚上,他突然明白了他的父親其實是這個世界上最孤獨的人,他不擅於表達自己的感情,他的太太不懂得他,他的兒子也不能體諒他。

  這或許,是絕大多數父親共有的悲哀。

  這一晚上,紀柏僑對著兒子說了很多很多,關於他的母親,關於他的愧疚,關於他的自豪和他的期望。

  待到他離開書房的時候,天色已經大亮。

  紀桓看著父親的背影,耳邊仿佛還響著他所說的最後一句話——

  「……清楚的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正一點一點的死去,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幸好,我還有你。慕桓,答應爸爸,讓紀家的產業在你手裡面發揚光大,我相信,你必定能做得到……你從來都不會讓我失望,你是爸爸這輩子最大的驕傲!「

  他緩緩抬起書桌上的紫泥茶杯,將其中已經漸冷的參茶,一飲而盡。

  甫進書房的白爺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這一幕,臉色微變,快步奔過去劈手奪下他手中的杯子,見到裡面已是空空蕩蕩,氣得一抬手就要搧他耳光,卻又猛然意識到不能在他臉上留下痕跡,轉而重重的抬腳朝他小腹踹了過去。

  紀桓毫不理會小腹間的疼痛,他只是慢慢站直身子,冷淡而笑,「不過一杯參茶,至於那麼緊張?」

  白爺重重放下茶杯,抬手比劃——「你別忘了你答應過你母親什麼!」

  「我自然沒忘,用不著你來提醒。」將自己驟然生起的一陣冷怒強自壓下,紀桓平復了下自己的情緒,方再開口,「十點,到盛家門口跟著盛亦笙,無論她去哪兒,確保她的安全。」

  白爺不可思議的看著他——「你居然叫我保護盛亦笙?」

  他冷淡看他,「同她見面的人是薄聿錚。」

  白爺面現驚疑,盯了紀桓半晌,確信他不是在信口雌黃,終於一言不發的轉身往書房外走去。

  快出門的時候,他聽見紀桓的聲音再次從身後傳來,冷淡當中帶著不容轉圜的強硬——

  「記著,確保她的安全,我不聽任何藉口和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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