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我的小姐,你怎麼不聲不響就回來了,快讓我看看,有沒有瘦了?外頭不比家裡,定然是吃了很多苦的……」

  吳媽抱著亦笙淚眼婆娑,而亦笙一直強忍著的眼淚亦是掉落了下來。記住本站域名

  「吳媽,我心裏面難受,為什麼我這次回來,一切都變了?二姐和紀桓哥哥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從來都沒有人告訴我?還有爸爸,他也同意的嗎?音姨說是他不讓人告訴我的,可我不相信,爸爸那麼疼我,他不會這樣待我的。」

  吳媽看著這個自小帶大的孩子臉色蒼白,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裡寫滿了悽然和無措,猶自不肯相信,心一酸,用手背抹了抹眼淚,卻是硬下心腸來開口道:「紀少爺回國沒多久,就和你姐姐訂婚了,好小姐,他們都快結婚了,你再想也沒有用,況且這世上的好小伙子多的是,老爺一定會幫你挑一個好人家的。」

  「這麼說都是真的了,他是真的要娶姐姐,爸爸也是真的不肯讓我知道,」亦笙低下頭,秀長的睫毛在她眼底投下濃重的陰影,「另找好人家,這也是他說的嗎?可是他既然會瞞我,又怎麼會不知道,我要的只是紀桓哥哥一個,只有他。」

  她驀地站了起身,倒把吳媽嚇了一跳,連忙伸手拽住她,「你要上哪兒去,我可聽說了,你剛進家就和二姨太太鬧了一場,這又是何苦呢?」

  「你放心,我不是去找她的麻煩,只不過她想看我哭,我絕不叫她稱心如意。」

  她很小的時候便知道,眼淚在愛你的人面前流,是珍珠,是全天下最厲害的武器,而在其他人眼中,只是一場笑話,徒顯自己可憐。

  「那你要去哪裡?」吳媽問。

  亦笙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半晌,輕輕開口:「我去找他。」

  「我不讓你去!」吳媽一把死死拽住她,「小姐,我知道你喜歡紀少爺,可是他就要娶你姐姐了,你找他又能改變什麼呢?要是你娘還在,她也絕不會讓你去的,你是堂堂的金枝玉葉,我絕不讓你把自己陷於這樣不堪的境地——那是你未來的姐夫,外人會怎麼說你你想過沒有?」

  亦笙還是低著頭,半晌,用腳尖點地輕輕踢了一下,然後唇邊慢慢彎起一個小小的弧度,「吳媽,你看到沒有?」

  吳媽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空空蕩蕩,愣了一下,「看到什麼?」

  「我的心,」她抬起頭來,微微笑著,卻讓人感到說不出的淒楚,「它掉在地上,淌著血,碎成好幾瓣,卻還在跳,還不肯死呢。」

  「你這孩子為什麼就是這麼死心眼呢?」吳媽又是心疼又是氣她的不爭氣。

  亦笙搖了搖頭,「吳媽,你是知道的,我從小就喜歡他,只喜歡他一個人,在法國的時候,明明一切都那麼好,為什麼一回國,就全變了呢?」

  吳媽一面抹眼淚一面嘆息,而亦笙慢慢伸手去握她的手,眼中漸漸現出自己說服自己的堅定光芒,「所以,我要去找他,我要親自問他,我不相信他是這樣的人,可以一面同姐姐訂婚,花前月下,一面又寫信給我海誓山盟。不管真相是什麼,我都要他親口告訴我。」

  她說完便起身走了出去,吳媽待要追,張了張口,卻還是頹然坐了回去。

  她的小姐,畢竟還太年經,不過這樣也好,不經一塹,不長一智,成長的過程總是伴隨著疼痛,無論如何,她陪著她一起撐過去,也就是了。

  亦笙一路出了門,家裡的三輛車,被父兄開走了兩輛,剩下一輛,也送了盛太太和亦箏去紀公館,她不及等待,走出幾步叫了一輛人力車,徑直往紀家行去。

  紀家的門房卻是剛換的新人,並不認得她,聽說了是盛家小姐,猶自奇怪,這未來的少奶奶不正在上房裡和太太一塊,盛家另一位小姐聽說又是出洋去了,那眼前的這一位,不知是誰?難道是那出洋的三小姐回來了?可沒聽說呀!

  然而瞧著她的衣裳舉止很是時髦,當下也不敢大意,一路讓聽差將亦笙引進外客室,一面叫了個老媽子去上房回稟。

  那老媽子到了紀太太屋子裡,堆起笑容,「太太,外客室有位小姐等著,說是姓盛,來找少爺的,少爺不是正在書房辦公嗎,我們也不敢擅自去打擾,這才來請您的話,您是下去看呢,還是去請少爺?」

  紀太太笑道:「李媽,你是老糊塗了,盛小姐不是好好在這兒坐著,哪裡還來的盛小姐。」

  那老媽子也笑,「是招貴讓我來跟您回稟一聲,我也沒瞧見,這可不,盛二小姐好端端在這兒坐著,三小姐出洋去了,哪裡還來的盛小姐,我倒瞧瞧去。」

  紀太太笑笑也不在意,說道,「去罷,也不必去請少爺,少爺辦起公來那可是不許人打攪的,料著沒什麼事留個話打發她走就是了。」

  那老媽子應著下去了,紀太太混不在意,亦箏也只是默默坐著,倒是盛太太心內一動,眉頭微微蹙了起來。

  卻正巧被紀太太瞅見,會錯了意,連忙笑著說道:「你不要是誤會了吧,以為是慕桓哪裡來的女朋友,沒這回事,這孩子和他爸爸一樣,成天就忙著生意上的事情,除了亦箏,可再沒有過其他女朋友。」

  盛太太笑道:「話可不能說得太早,來的這一位,或者還正跟我們跟慕桓都有關係呢,等著看吧,只怕到時候你見了她,倒不滿意起我們亦箏來,這也是有可能的。」

  紀太太正兀自疑惑,待聽到這最後一句,連忙說道,「瞧你說的這是什麼話,亦箏這樣的兒媳婦我打著燈籠也找不到,還有什麼可挑剔的?憑她是誰,就是皇帝的女兒來了我也是不肯換的。」

  盛太太聽了,只是但笑不語。

  兩家太太在上房閒談這會工夫,那老媽子已經一路出來到了外客室,遠遠就看到一個時髦的少女在沙發上坐著,那模樣似是有些眼熟。

  待到走近了,不由得「哎呦」一聲叫了出來,一面笑道:「這不是盛三小姐嗎?剛才太太還在說,不知道是哪裡冒出來的盛小姐,可沒想到是您回來了?我這就引您過去!這幾年沒見,出落得這樣漂亮,我可都快不敢認啦!」

  亦笙連忙站起來說道:「不必麻煩了,我找紀桓哥哥的,他在不在?」

  那老媽子笑道,「少爺在書房辦公,我們可不敢去打攪他,三小姐,我先帶您到太太屋裡,您府上的太太和小姐正巧也在呢,准能讓她們大吃一驚!」

  一面說著,一面便殷勤地往前面帶路去了。

  亦笙跟在她身後,本來紀家她自小便常來,早就是走熟了的,如今整個宅子如同自己家一樣,也是修葺裝扮一新,自有一派喜慶氣息。

  而她過去每次來,又何須人引領通報,他的書房對於旁人來說或許是不許擅闖的,但那旁人卻從來都不包括他,每次她進去,他連頭都不抬便叫出她的名字,她問,你怎麼知道是我的,他便笑笑,說,除了你,就沒人敢闖我的書房。

  想著想著,便不由得心酸,一切都不同了,物是人非。

  她想要自己去找,卻到底是在旁人家裡,又是經年驟歸,又是這樣不明朗的局勢,自己實在是沒有立場再在這裡橫衝直闖。

  待要回去,又不甘心,況且那老媽子已經熱情地朝前帶路了,她想著可以見到姐姐,又能等他出來,當下便不再做聲,只管跟在她身後走著。

  「太太,您瞧是誰來了。」那老媽子興高采烈地說著。

  紀太太一看,心裡立時「咯噔」一聲,再去看盛太太,只見她一副氣定神閒的樣子,於是心裡隱約明白了她方才為什麼會說那樣的話。

  尚未開口,便見身旁的亦箏一下子站起來撲了過去,緊緊拽著妹妹的手,「小笙?真的是你?竟然是你!真的是你!」

  她激動得連話也說不全了,拉著妹妹上上下下打量,又是抱又是親,又是哭又是笑,那一種激動和歡喜的神態,簡直沒法用語言來形容。

  而亦笙亦是緊緊摟著姐姐,姐妹倆的眼淚全掉到了一塊。

  盛太太冷眼看著,卻並不出言阻止,半晌,方才笑道:「亦箏,好了好了,這還當著紀伯母的面呢,你看看你又笑又淚的,成什麼樣子?我知道你成天掛念亦笙,如今她回來了,你們兩姐妹見面敘舊也不急在這一刻,快別讓人笑話了。」

  亦箏有些難為情,拉了妹妹的手走進來,卻是緊緊拽著不願意放,而亦笙亦是不捨得放開姐姐的手,只是擦了擦眼淚,上前喚道,「齡姨,紀伯母。」

  落座以後,下人將茶水端了上來,亦笙剛道過謝,便聽盛太太淡淡開口問道:「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也不往家裡來個信?」

  亦笙輕道:「今天剛到的。」

  盛太太又問:「來找你紀桓哥哥?」

  亦笙輕輕「嗯」了一聲,不再多說。

  於是盛太太笑了起來,對著紀太太開口道:「才剛一回來就趕著過來了,這情誼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你就快讓人去請慕桓出來罷。」

  紀太太本就不喜亦笙,又聽到盛太太這樣含義不明的話,當即只是不疼不癢地道:「那孩子辦公的時候不許人打攪,就連亦箏來了我都沒去叫他,現在又何必,等一會兒罷。」

  於是盛太太一笑,又將話題引到亦笙出洋的事情上來,一連問了亦笙幾個問題,亦笙雖隱約猜到她的意圖,然而此情此景,在紀太太跟前,一隻手又被姐姐疼愛的握住,於是只能努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順從作答。

  盛太太似是感到滿意,問了一會兒,便對亦箏笑道:「你看看你妹妹,學了那麼些東西回來,可不像你,什麼也不懂,這可比下去了。」

  亦箏心實,聽見母親誇讚妹妹,一點兒也不生氣,握了妹妹的手,只管微笑。

  盛太太心內嘆了口氣,面上卻還只是微笑,「也還好你算是許了人家了,不然我還不得愁死,只不過往後呀,你婆婆可就得操心了,什麼都得教你。」

  一面說著,一面轉向紀太太笑道,「原來還不覺得,這一比較,才發覺我們亦箏真的是什麼都不懂,又沒見過世面,你可得費心啦!」

  紀太太聽了這話,如何還能不出聲,當即走到亦箏身邊坐下,親親熱熱地握了她的手,「我老早就說過了,我能有亦箏這個兒媳婦,是前世修來的福氣!其實女孩子,學那麼多東西做什麼,最重要的是能管家,相夫教子,服侍公婆,管制下人,這就夠啦!我看這些呀,誰也不能比亦箏做得更好!」

  亦箏臉一紅,直把頭垂下,不肯再說話。

  而紀太太笑一笑,又繼續說道:「現在風氣變了,都想上學,不管男女,都把出洋當做時髦。男孩子還好,見見世面也是應該的,可是姑娘家的,念書回來還不是一樣找個人嫁了,學的東西還不是一樣沒有用處,依我看哪,倒是錢廢了,心也野了,得不償失……」

  「說什麼呢,老遠就聽得你在這裡高談闊論。」

  紀太太的話沒說完,便被一道男子的聲音打斷,她連忙站起來,笑著迎了出去,「慕桓來了,你也真是的,亦箏都等你好久了。」

  紀桓淡淡看了她一眼,雖是笑著,可那眼底,卻是一絲溫度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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