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笙到紀公館的時候,盛遠航還在睡著,她走到父親的床邊坐下,慢慢伸手去握他的手。寫到這裡我希望讀者記一下我們域名
卻並沒有坐多久,大哥的聲音便由遠及近,「小笙,小笙你來了是不是,正好,你給我出來……」
她擔心吵到父親,連忙起身出了房間,又關上門,語氣當中還帶了些小小的驚喜,「大哥,你出來了?」
卻不料,盛亦竽根本不領她的情,「我出不出來與你什麼相干,我告訴你,這次的事是倩霓樣樣疏通好了的,不過出了點小誤會,才讓我關了幾天,等誤會解釋清了,我自然就可以出來的——就是在裡面,人家也是對我客客氣氣的!誰要你多管閒事找薄聿錚的?現在可好了,不管是誰,只消一見我就冷嘲熱諷說我沒本事,只會借光……」
亦笙一開始還好言勸著,可無奈盛亦竽從監獄放出來以後,先是被那群酒肉朋友嘲弄了幾句,後又在百樂門吃了一頓閉門羹,回到家裡,又再被妻子和母親念叨個不停,他少爺氣性重,一時火大便跑過來找亦笙嚷嚷,她說些什麼他也根本聽不進去,只一股腦作他自己的憤怒。
「夠了!」亦笙終於忍無可忍,這些天以來,一個接一個的變故,讓她實在沒有力氣再來應付她這個不懂事的哥哥,「倩霓樣樣安排好了,你知不知道就是她夥同旁人給你下的套?人家對你客氣,是因為你是薄聿錚和紀桓的大舅子,你當是她疏通的關係?大哥,你是這個家裡的長子,也是做父親的人了,日後盛家是要靠你撐起來的,你清醒一點好不好?」
那盛亦竽聽了妹妹的話,其實心底也是隱隱然明白她說的或許是事實,又想到去百樂門找倩霓時,旁人說她不在這了,他當時只以為是她使小性子的託詞,現在看來或許真不是那麼一回事。
可是他雖這樣想著,卻打心眼裡不肯承認自己無用,嘴上更是死犟著,高聲嚷嚷來虛張聲勢,「好呀你,當了薄夫人長氣性了是不是,倒是教訓起做哥哥的來了,我也不和你一般見識,薄聿錚在哪裡,我找他去……」
亦笙疲倦的閉了閉眼,「大哥,不管你領不領情,他這次保你出來,未嘗不是在冒著授人以柄的風險。你不謝他,謝天也行,可再怎麼也輪不到你去找他興師問罪。他現在在戰區,在和日本人血戰,在守上海,如果你不怕流彈和飛機轟炸,那你就去吧。」
她說完,便也不再理會他,推開門回到父親的房間,卻沒有想到,父親竟然睜著眼睛,帶了些許憐惜看著她。
他費力的朝她伸出了手。
「爸,你醒了,覺得怎麼樣?」她幾步上前握住父親的手,聲音微微的哽著,又去對那看護說,「周小姐,麻煩你去叫醫生過來……」
盛遠航卻拉住了她,費力的搖頭,「小笙,不用,爸爸知道自己的身體……」
他這時精神不錯,甚至都能慢慢說出話來,看到女兒流淚,便努力牽了牽唇角來寬慰她,「傻孩子,死亡其實並不可怕,不然為什麼你媽媽過去之後,就一直不肯再回來?」
「爸!」
亦笙心底一痛,抬起頭來,卻看見父親疼惜卻又坦然的眼神。
「聿錚很好,有他在,上海和你,我都放心。你既然嫁出去了,凡事都聽你丈夫的,盛家的一切,不用再理。」
「爸,你不要說這樣的話,你要好起來……」亦笙再也忍不住,心裡又是慌又是怕,一張臉上全是眼淚。
盛遠航見女兒這樣,本已超脫了的心思不由得又再沾染上俗世牽絆,終究是不忍女兒這樣傷心,吃力的抬起手來去撫了撫她的長髮,嘆息一聲,重又閉上了眼。
兩位醫生隨著看護進來,都是看到了這一幕的,彼此對視一眼,又上前去替盛遠航檢查了一番。
「少夫人,」張醫生猶豫片刻,還是對著亦笙開了口,「盛老先生方才,恐怕是迴光返照的跡象,還是儘快讓家人都趕過來,以免留下遺憾。」
亦笙其實在父親對她說那些話的時候,心裡就有這樣不好的預感,卻是刻意讓自己去忽視,仿佛只要不想,父親就會好好的一樣。
可是此刻,張醫生的話卻硬生生撕開了她的自欺欺人的痂,她只覺得心口一陣一陣沉悶的疼,周圍空氣稀薄,就要連呼吸都不能夠。
過了好久,她才緩過神來,慢慢的點了下頭。
那張醫生雖不是紀公館的人,然而見亦笙已經這樣了,便開口道:「那我這就出去請盛太太安排,至於少帥那邊,我親自跑一趟。」
亦笙停了許久,才再緩緩開口,「謝謝你,張醫生。只是仲霆那裡,不要告訴他。」
張醫生欲言又止,「可是……」
亦笙明白他顧慮的是什麼,握著父親的手,輕輕開口,「他現在不能分心,我在也和他在是一樣的。爸爸方才還同我說,有仲霆在,上海他不擔心,他會贊同我的做法的。」
張醫生看著她煞白的臉色,和眼底強撐出來的堅強神色,在心內沉沉一嘆,走出門去,替她關上了房門。
盛家的子女們不一會便都趕了過來,而盛遠航卻是一直睡著,直到深夜。
沒有一個人回房休息,幼小的孩子們都被抱在母親或者丫頭們的懷中,遠處有隆隆的槍炮聲響起,紀公館內燈火如晝。
盛遠航是在天快亮的時候再度醒過來的,他看著床邊圍著的妻妾兒孫,眼中卻混沌而模糊。
「小朗,來,親親爺爺。」盛太太抱著長孫,含淚在丈夫床邊開口道。
盛遠航聞言,仿佛漸漸有了一絲清明,他略微吃力的開口道,「遺囑在董律師那裡,他會安排。我死以後,喪葬從簡,把錢省給軍隊,守住上海。」
「老爺……」盛太太潸然淚下,縱然吵也好,鬧也好,不甘也好,嫉恨也好,總歸是守在一個家裡過了一輩子的人。在這時局動盪的如今,他卻要撒手先去,她再難忍住,將孫子放下,拿絹子捂了臉哭出聲來。
盛家子女亦是個個面帶哀慟,就連白翠音,也在一旁,雖一言不發,卻眼睜睜看著盛遠航,不住掉淚。
盛遠航的視線在人群當中巡過,落到亦笙身上時,便停住不動了。
亦笙此刻也顧不得什麼了,越過大哥和盛太太,上前握住父親的手,哽咽著喊了一聲,「爸……」
盛遠航對她微微笑了下,「小笙,你長大了,讓爸爸去找你媽媽了,好不好?」
亦笙聽了這話,如何忍耐得住,她說不出話來,只能將臉埋在父親掌心,不住的搖頭,淚如雨下。
一雙手,卻輕輕扶上了她的肩,紀桓的聲音當中,有著克制過後卻仍是隱藏不住的心疼,「亦笙,別這樣,爸爸會不安心的。」
盛遠航聽見他的聲音,復又看著他微笑了下,「我這個女兒,從今往後就交給你了。好好待她,聿錚。」
縱然知道盛遠航不過是錯把他當成了薄聿錚,然而紀桓卻仍是輕而鄭重地應了一聲,「我會的,爸爸,您放心。」
盛遠航寬慰的點了點頭,閉上了眼睛。
在一片純白的亮色當中,那個他藏在心底幾十年的女子含著微笑,向他走來。
——渝君,是你嗎?你終於來接我了嗎?
——是的,仲舍,讓你看到日後的苦難,我不忍心。
——那小笙怎麼辦?她一個人要面對那樣多的風風雨雨,我很擔心。
——我們的女兒很堅強,她會挺過去的。
當那些光亮漸漸的消散,盛遠航的唇邊,恍若還凝了一抹隱約的笑意。
他在這個戰火紛飛的晚上,永遠的離開了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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