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不,應該說愛麗絲以另一重身份正安靜地坐在角落。少女既清澈又深邃的目光,看著舞動的刀尖在自己纖細的手上轉動著角度——那道飛旋的利刃,像極了她在某一個時期的不安與脆弱。
但刀刃停了下來,變得冰冷、銳利,寒光閃閃。
她相信那些人不是為了收容她,而是給她一個機會,將功補過,僅此而已。這像是一筆交易,但買賣的雙方至少是平等的。
平等這個詞像是刺了少女一下,讓她微微帶著紫色的眸子縮了一下。
她很難說得上這算不算是一種平等,還是依託於施捨?她感到自己的敏感與多疑日益增長,變得越來越冷漠與刻薄。
她想,那關於過去的記憶,就讓它停留於過去吧。
「姐姐在那個人那裡過得很好,自己這些事情或許也不用去打擾旁的人。」
「記住這是你的事情,愛麗絲。」
「瑪爾蘭在上。」
匕首在雪白的指尖上劃了一下,刺痛讓她從自己的沉思中回過了神來,她所追求的那種真正的公正的復仇。
在這個世界,只有那位女士才能給予。
所以她轉而尋求她的庇護。
亞馬托蘭走了過來,他用粗糙的手掌在自己的胸膛上抹了一道,那裡的傷口便自動結痂,只留下淺淺的一道血痕。狂戰士的信仰給了他們追尋痛苦的能力,而強大的癒合力正來源於此,向死而生,何嘗不是先祖戰士們的畢生追尋?
此前的戰鬥中他們損失了三分之二的人手,說是全軍覆滅,也不過相差仿佛。
而這邊的情況已經上報了回去,當然支援抵達還不知要多久。補給營地那邊同樣了無音訊,看起來也是凶多吉少。
剩下這些時間,他們得儘量靠自己活下來。
他看著愛麗絲,開口說道:
「如果你還在為丟了任務目標而懊惱的話,不如想點其他的。在那樣的情況下,無論什麼情況都有可能發生,無非是十死無生,或者九死一生的差別而已。」
但愛麗絲搖了搖頭,答道:
「我沒有在想這個,團長先生。」
「那就好,我可不想看到團隊中有人分心。」
亞馬托蘭看著這位嬌俏可人的夜鶯小姐,這是總部給他們派來的人,不過他對這個空降的任命並無不滿——因為對方的業務能力至少精擅。
愛麗絲好像察覺了對方有話想說,主動開口問道:「有什麼事情麼,團長先生?」
「是有一些任務要交給你,」亞馬托蘭猶豫了一下,似乎在組織語言怎麼把荒誕的事情訴諸於一本正經的表達形式,「我聽說你會木族語?」
「會那麼一點兒,怎麼了?」
愛麗絲回想起自己學習幾門語言的經過,那不是什麼愉快的經歷,但也說不上太困難。與過去的自己劃分界線,只是聽起來有些生硬而已。
「那就好。」
亞馬托蘭重複了這句話,鬆了一口氣,「你見過樹人嗎?有幾棵樹找上了我們,它們就在前面,你可以來幫我們翻譯一下麼?」
「灰樹人?」
聽完對方的描述,愛麗絲微微一怔。
……
正如乾涸的大地會日益開裂——
而很少有人能觀測到這個生機勃勃的世界表象之下,日益衰亡的氣息。
大地之上的人類王國正上演著一幕又一幕爭權奪利的戲碼,從南境到北境,從沙漠到雨林,從王國的邊陲,到權力的腹心。
人們醉心於一時的繁盛,從而忽略了那些從不被人察覺到的細微之中傳遞出的不安信息。
但與之息息相關的種群,往往已經從這繁盛的表象之下先一步嗅出了危險的隱征。
礦井幾乎沒有向下的盡頭,峽谷一側更像是一道無底深淵,黑岩犬牙交錯,寒霧瀰漫。
他們所藏身之所,不過是礦工們在半年中開鑿出的平台,穿過寒氣凜繞的峽谷,穿過廣場——周圍人群圍攏過來,還有人們沉默的視線。
前來的事實上有兩個樹人。
一高一矮,高的叫做長枝,矮的叫做短須。
它們抖動著灰白的鬃須,來到愛麗絲面前。人類很難從它們呆滯的臉上看出什麼特徵,那張宛若雕刻出的面孔從樹幹上生長出來,長長的眉毛,眼睛很小,鼻子很長。
高大的樹人先開口,它嘴巴一張一翕,發出嗡嗡的聲音,像是體內有一台鼓風機,低沉渾厚,呼呼作響。
「來自於地底下的守護者已經陷入了瘋狂之中,黑暗正在蔓延,這片土地也岌岌可危。她在追捕一切她認為是目標的獵物,你們留在這裡並不安全,人類。」
「你們又是誰?」愛麗絲用木族語問道。
「我們是這片林地的看護者。」
「這片……林地?」
愛麗絲的語氣有一絲奇妙的意思,這片寸草不生的地下峽谷,無論如何看也不像是一片林地。
長枝的語調低沉而緩慢:「它在這裡的地下,等你們到了那個地方就明白了。」
「等下,可我們什麼地方也不去。」
「人類,我們沒有惡意,但如果你們被各個擊破,林地也會遭受滅頂之災。在古老的智慧的指引之下,請讓我們一同對抗古老的守護者。」
「可我還沒有問得明白,古老的守護者又是誰?」
「……她曾經和我們一樣是這裡的看護者,但邪惡已經控制了她的思維,讓她陷入瘋狂與歇斯底里。她殺了許多人,還要毀滅這裡的一切,而如果這裡陷入危險,你們地上的世界也會搖搖欲墜。」
緩慢地說完這段話,對於長枝來說用了相當長時間。廣場上寂然如故,複雜的木族語對答對於大多數人來說像是一門外星語言。
而事實也是——
愛麗絲本能地認為對方在誇大其詞,她問道:「這裡有什麼,如此重要?」
長枝沉默了片刻。
「不能告訴他們,」它旁邊矮一些的短須粗聲粗氣地開口,「我們還不能完全信任這些人。」
「所以我們得想辦法讓他們信任,短須,樹之心指引著我們,而我們也必須遵循大地的旨意。」
長枝面向愛麗絲,緩緩開口道:「是崇山之心。」
「崇山之心?」
愛麗絲斟酌著這個陌生的名詞。
這個時候,懸崖的上方傳來一陣細微的響動,遠處石子從峭壁上滾落,墜入深淵之中。人們警覺地向那個方向回過頭去,長枝頭上的枝葉抖動了一下,聲音低沉中帶著顫抖:
「它們來了。」
它注視著面前的少女。
「人類,你們最好是趕快作決定。」
幽藍色的魅影出現在了峭壁的另一側,「是那些東西!」有人低喊了一聲,像是不安的信號,在人群之中蔓延開來。Hydra公會的人跑了出來,他們在先前那場戰鬥中損失更大,看到峭壁之上惡魔一樣的敵人,臉色蒼白。
那些幽藍色的魅影很快消失了,但不安並未從人群之中淡去,很快,窸窸窣窣的聲音出現在了懸崖的這一邊,人們的頭頂之上。
「它們過來了!」Hydra公會的人忍不住大喊起來。
不安會傳染,更遑論片刻之前血淋淋的傷疤被扯開來,人群不可抑制地動搖起來,在這樣的情況之下面對同樣的敵人近乎於十死無生。
「這幫蠢貨。」亞馬托蘭臉色青鐵地咒罵了一聲。
「你能帶我們去安全的地方?」愛麗絲同樣看著這一幕,她立刻回過頭,向那高大的樹人問道。
長枝緩慢地點了點頭。
「至少相對安全,人類。」
愛麗絲立刻回過頭去,將它的話向亞馬托蘭轉述了一遍。
亞馬托蘭從身後取下戰斧來,頭也不回地答道:「告訴它,我們同意了。只要能將我們安全帶到那個地方,還有什麼能比留在這個地方更惡劣?」
愛麗絲嘴唇動了一下,想告訴對方還有死寂之地,她曾見過那樣的地方,比絕望更加絕望的深淵。但出於某些想法,她又把這話吞回了肚子裡。
她轉過身,對那高大的樹人點了點頭。
「到我身後去,人類。」長枝嚴肅地答道。
愛麗絲微微一怔:「什麼?」
「讓他們到我身後去,所有人。」
峽谷的另一頭出現了幽藍色的影子。
人群正慌亂起來,只有那些持盾的衛士還沉得住氣,並不需要什麼人指揮,他們便已默然地列成了一條陣線。
雖然可能也無濟於事,然而對於戰士來說,這是他們的宿命。
長枝這時向前一步,跨過愛麗絲與亞馬托蘭,俯下身,將枯木一樣的雙手紮根在地上。只見無數繁茂的枝葉從它灰白的雙臂之上生長出來,像是從枯木之上新生出的枝丫,像是發芽的種子——生命之中蘊含的強大力量擊穿了黑色的岩層,它們從地面之中生出一道道裂縫,又從裂隙之間抽出一條條藤枝。
那些帶著刺的枝蔓向著四面八方瘋長著,它還在向外擴張,連向岩壁的兩側,仿佛從整片貧薄的土地之中汲取養分,要耗儘自己所有的生命之火。人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旺盛的生命力,那是灰白的樹皮之下一片盎然的綠意,它未曾見過春天來臨,但已在冬日之中綻放了全部的光彩。
高大的樹人眼中的光彩逐漸黯淡,它仿佛將所有的生命都注入了這片荊棘之牆中,一個渾厚的聲音在峽谷之上迴蕩著:
「帶他們離開,短須。」
「讓我來攔住這些東西。」
人們如夢方醒,仿佛這才注意到身後的改變。他們有些不可思議地注視著這冰冷的黑色岩層之下,生機勃勃的樹木之壁,其上的每一片枝葉,似乎都正綻放著翠綠如夢的光芒。
一道道藤須伸了過來,將那些還未反應過來的人纏住,將他們一一送到樹牆的後面。而更多的藤須伸了出去,卷向那些幽藍色的魅影,在它們前進的路線上,編織出一道道死亡的陰影。
更多的人透過樹牆之下的孔隙,鑽了過去。
亞馬托蘭雙手握著戰斧,幾經猶豫,將它放了下去。「把命令傳達下去,我們離開這個地方。」
愛麗絲看著長枝化作的巨樹,愣了一下:「可它……?」
「不必擔心,人類。」短須瓮聲瓮氣,一道幽藍色的影子從峽谷上方一縱而至,樹人揮動著長臂一擊將它摔回石壁上,撞得粉碎。
它回過頭來,沉默的面孔上帶著一絲坦然的神色,「我們起源於一粒種子,生於這片土地之中。而以太的輪迴終歸會回歸於這片大地,將它與你、與我們的母親相連在一起,歸回並非終結,每一種生命都有告別的那一天。」
愛麗絲輕輕張了張口。
亞馬托蘭放下戰斧,沉默著說道:「走吧,讓我們去看看那片林地。」
人們開始有序地撤離,Hydra公會的人也陷入了巨大的震撼之中,他們還派人來問發生了什麼。
不過每個人都聽到一個古老的祝福,在峽谷之中長久地迴蕩著:
「古老的智慧指引你們。」
「願生命與大地,與你們同在。」
短須回過頭去,默默看了峽谷之後一眼。人們也一一回過頭去,他們看到峽谷的另一邊,正出現了那巨大的怪物,它揮舞著螯肢,帶起一片石雨。
但石雨,皆落在了那樹牆之上。
戰士們皆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盾。
……
「前面有人在交戰。」
黑暗之中,大貓人形同鬼魅從一條岔道口之中閃身而出,帶回了外面的消息。
這裡是礦區之下的第二層,狹小的裂縫構成了這裡的洞穴景觀,而他們就藏身於其中一道裂口之中。
一卷羊皮地圖被平鋪在岩石之上,旁邊是閃爍著光芒的立體地圖,但它雖然好用,然而在黑暗中並不安全。
希爾薇德點亮了一支水晶,用鴨嘴筆將地圖一層層轉繪到羊皮紙上,這是一個熟能生巧的過程,對於她來說根本用不上多長時間,只藉助休整的時間就可以完成。
而眾人被突然出現的獅人聖騎士吸引過去了目光,後者將聖劍插在岩石之上,摩擦火石點燃了菸斗,抽了一口。
它一手托著那菸斗,一邊看著那立體地圖說道:「前面的峽谷下方有三道岔口,有人在那個方向戰鬥,他們好像被那些構裝生物纏住了。」
「那是我們的人。」
時間倒映急忙開口,但見所有人都看向自己,他不由有點尷尬,放緩了聲音,「要是太麻煩的話,就算了……」
「我還沒問,」大貓人看向這個方向,忽然開口道:「你們是什麼人?」
「我們是聖白之石公會,還有Hydra公會的人。」
這時聊天頻道之中出現了一行文字,映在每一個人視野之中。
姬塔:「我聽說過這兩個公會,它們在諾格尼絲東南地區還很有名,那個地方叫聖物港,位於舊世之梯最南面與阿蘇卡的交界處。」
大貓人雖看不到文字,但從方鴴瞭然的目光之中讀出了什麼。
「你們呢?」時間倒映看著他們,問道。
「你可以把我們看作來支援你們的人,」瑞德答道:「不過我們也有自己的目的,但對你們來說沒有惡意。」
「傭兵。」
時間倒映點了點頭,「我明白了,前進營地的人讓你們來的。」
大貓人看著他,點了一下頭。這種奇妙的誤會他不打算說破,對方認為他是美德騎士,他說的每一句話皆可以考據。
那就如此罷。
「我們可以去幫你們的人,但我們需要這下面的礦石作為報酬。」
「這我不能幫團長答覆你們,雖然下面的礦石很多,在這時候可能一錢不值。」時間倒映搖了搖頭。
「沒關係,」這一次方鴴開口道:「我們只需要你幫我們保密就可以了。」
「保什麼密?」
「我希望你暫時不要聯絡自己的公會,把通訊水晶先上交給我們,可以麼?」
時間倒映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點了點頭:「你們救了我一命,我願意相信你們。」
方鴴有點好笑,這樣的人還蠻有意思的。
不過他們確也沒什麼惡意,不過為了自保而已。
……
離開那條裂縫之後,他們向前沒走多遠,便看到了遠處峽谷下方交戰的閃光,那是魔法的光焰,在黑暗之中明滅不定。
不過引人注目的是,在那些人面前,正有一頭高大的灰樹人,它狂怒著揮舞雙臂,將那些構裝生物擋在前面。
靠著它在前面掩護,後面的選召者才能從容列陣,與晶析獸一戰。
但情況仍岌岌可危,峽谷兩側出現的幽藍色魅影越來越多,已經給對方帶來了嚴重的威脅。
但真正致命的是那隻蟹形晶析獸,它竟然可以使用魔法一類的遠程攻擊,尖銳的岩石如同雨點一樣射向選召者的陣型之間,帶起好幾道白光。
大貓人與其他人居高臨下地看著這一幕。
方鴴讓人傳話下去,詢問關於時間倒映關於那樹人的事情,但得知後者並不知情。這其實並不算出乎他的預料之外——
看起來是那些灰樹人找上了聖白之石與Hydra公會的人,正如同它們找上他一樣,只是利用的方式不同。
大貓人忽然開口道:
「他們的人數比我們想像中更多,我之前與帕克可能犯了一個錯誤。」
方鴴幾乎是楞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你是說,之前那二十多個人的腳印可能不是他們留下的?」
大貓點了點頭,「不是可能,而是幾乎一定。恐怕那些腳印留下的時間,比我們想像中還要更晚一些。」
方鴴沉默了片刻,皺起眉頭,一時間還沒找出問題的關鍵。
那些腳印又是誰留下的?
而希爾薇德已經笑了起來,她笑起來總是令人心動。
「有些意思,後面經過的人並沒有救他,」她靈動的眸子裡潛藏著另一層意思,用一種富有深意的口氣反問道:「他們可能沒發現,或者自顧不暇,船長大人認為呢?」
方鴴知道她說的是時間倒映,但從艦務官小姐的口吻之中,他聽出了一層陰謀詭計的氣息。
當然貴族千金成長在那樣的環境之下,一丁點蛛絲馬跡總會讓她比其他人想得更深更遠。
但這的確很可疑——
「我建議你們還是晚一點再討論這個問題,」瑞德打斷兩人的談話,「你們要是再不作決定,那些人可能要倒霉了。」
他指的是下面聖白之石公會的人。
方鴴看了看那個方向,「其實那些小的晶析獸對他們構不成威脅,我們只需要幫他們解決掉那頭大的就可以了。」
「唔——」大貓人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聲音:「恐怕有點棘手。」
「正面作戰會很難麼?」
「那東西的等級可不低。」
「或許我們換一個戰術?」
瑞德收起聖劍,往身後一插,搖了搖頭,「不,可以試試看。」說罷,他伏低身體,向著那個方向的峭壁之上匍匐了過去。
而方鴴的目光則在峭壁之上巡視著,忽然之間,他看到了一塊突起的尖岩。
或許可以故技重施。
他心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