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離開之後不久,地牢又重新安靜下來,靜悄悄的黑暗之中似乎只剩低沉而富有節奏的風聲,仿佛有一隻女妖,正在牆外盤旋怪嘯,周而復始。
而這時一道光在黑暗之中生成,落於方鴴面前,最後化為妖精小姐的模樣。塔塔雙手放在膝頭上,並膝跪坐在他面前的稻草上,仰起頭,翠綠的眸子猶如夢境,正安靜地看著他,輕輕一眨。方鴴苦笑,撓了一下頭:「又連累你和我一起受苦了,塔塔小姐。我本來還以為自己已經變得成熟一點了,沒想到辦起事來還是冒冒失失的。絲卡佩小姐說的真是一點沒錯。」
黑暗中,晃動的鐐銬叮噹作響。
塔塔並不開口,只看著他,輕輕搖了一下頭,表示並不認同這樣的說法。
「塔塔小姐有什麼辦法嗎?」方鴴問道:「這些鐐銬只怕是恆石製品,這裡不是守律人泰拉沃圖,就是災獄女士摩雅狄馬絲庇護之所,只怕復活也是沒什麼用處的。」
何況他星輝所剩無幾,也儘可能不要浪費在這地方。
塔塔垂下眼瞼,長而濃密的睫毛輕輕一顫,似在思考,她語氣輕輕地說道:「物質的總是歸屬於物質,離開載體與水晶,人工龍魂與這個世界的交互不多。但自然龍魂則不然,它們本身就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妮妮或許可以幫上您的忙,騎士先生。」
「可妮妮的專屬構裝也在信息水晶之中,一併被那些人搜走了。」
塔塔沒有答話,只靜靜地看著他,翠綠的眸子明亮異常,她相信自己的騎士可以想得到。
方鴴一怔,忽然想到什麼:「塔塔小姐,你是說……?」
讓妮妮去把自己的裝備給『偷』回來。
他需要的東西其實不多,只要一隻操控手套,與自己的魔導爐與信息化水晶就可以了。
而塔塔小姐就像是一位學者,文弱無力,讓她去把這些東西帶回來也不現實。可妮妮不一樣,這小丫頭從小就繼承了黑暗巨龍的一部分特質,不會施法,力大無窮——當然,相對於她這個體型來說。
讓她去搬一台構裝體肯定不夠,但帶回魔導爐應當是勉強可行了。
只是他有點擔憂起來。
妮妮在他心中就像是自己一手孕育長大的女兒一樣,她才那麼一丁點大,單純天真,又欠缺保護自己能力,要送小丫頭去那麼危險的環境之中,去偷一件東西出來,總覺得是超出了小丫頭的能力範圍,而且還風險重重。
塔塔輕輕點了一下頭。
「妮妮沒有問題的,而作為新生的龍魂,她總有一天要成為騎士先生的幫手,騎士先生應當像看我一樣,平等的看待她。」她輕聲答道,平靜的聲音似在黑暗裡迴蕩,但其實只有兩人才能聽到。倘若有人進入這片黑暗的地牢中,只不過會聽到方鴴在自言自語而已。
「事實上,作為自然龍魂,妮妮只會比我更加出色。龍魂的力量,騎士先生才只開發了一點點而已。」
塔塔小姐的說法讓方鴴感到有點不好意思:「對不起。」
「不用對不起,」塔塔只是理智地分析道:「龍騎士的世界距離騎士先生還太遙遠了,這是不可避免的,但隨著騎士先生的成長,這一切都是按部就班的事情,急於求成,並不可取。」
「好吧。」方鴴點點頭。
或許是聽到有人在談論自己。
一道光芒一閃,妮妮出現在了自己姐姐身邊,她藏在塔塔柔弱的肩膀後面,卷著尾巴,睡眼惺忪的樣子,正有些好奇地打量著這個地方。
她好像天生喜歡黑暗的環境,這黑暗乾燥的地牢,不但沒讓她不安,反而有些小高興。
然後她來到方鴴身邊,爬上方鴴膝蓋,奶聲奶氣地向方鴴撒嬌:「帕帕——」她有點小得意,搖頭晃腦地向方鴴展示自己新學會的能力,張大嘴巴,並噴出了一道火苗來——那真是火苗,比火柴的火光還要微弱,在黑暗之中一閃即逝。
但妮妮並不這麼認為,稚氣道:「帕帕,妮妮,強。」
縱使在困境之中,方鴴也忍不住被逗樂了。
「是的,妮妮,很強。」
可把我們的方妮妮小姐高興壞了。
方鴴看向一旁安靜的塔塔,妖精小姐只向他點了點頭。
他這才回過頭來,對妮妮道:「妮妮。」
小丫頭抬起頭來,明亮的金色眼珠子好奇地看著他。
「現在需要你去幫忙做一件事情,妮妮可以做到嗎?」
妮妮眼中一亮。
就仿佛得到了糖果的小姑娘一樣,一臉小興奮的樣子,用力點了點頭。
「妮妮,可以幫上帕帕的忙呢。」
這是方鴴有史以來第二次聽到方妮妮完整地說出一句話來,上一次也是與自己有關,還是在蜘蛛森林之時,這可把他感動壞了,心中對自己家的小公主是既喜歡又憐惜。說真的,要不是眼下的環境,他真不希望這小丫頭去冒險。
方鴴只把自己的操控手套與信息水晶的樣子,一起向後者描述了一下,小丫頭聽得似懂非懂的樣子。但方鴴也不著急,因為塔塔小姐會陪著她一起去,要不是如此,他也不會放心。
雖然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東西究竟在什麼地方,但塔塔小姐可以信任,他相信她一定會有辦法,要是塔塔也沒有辦法了,那多半就是真拿不回來了。
塔塔小姐總是可以按部就班,將一切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條。
方鴴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已經習慣了無條件信任自己的龍魂小姐。
妮妮悄無聲息地從地牢欄杆之間走了出去,以她小小的體型,那欄杆就像是一道道聳立於空曠大廳中石柱一樣,對她毫無任何阻礙。她走到外面,還好奇地打量了一下四周的環境,不遠處黑暗之中有一隻長耳灰鼠,正瞪著黑溜溜的眼睛看著這邊,警惕著這隻忽然出現的『奇怪』的生物。
妮妮張牙舞爪對它比劃了一下,發出『嗷』的聲音,把那可憐的小東西嚇得不輕,一蹬腿,一溜煙跑了個沒影。
方鴴看著這一幕,忍不住與塔塔對視了一眼。塔塔小姐輕輕向他點了一下頭,然後像是一隻幽靈一樣,跟在妮妮後面飄了出去,方鴴看著兩人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之中,也只能寄希望於塔塔小姐了。
兩人離開之後,方鴴也沒閒著,他在黑暗之中摸索了一陣子,手上的鐐銬叮叮噹噹作響——秘術士們似乎並未太過細緻檢查他身上的物什,只解除了武裝,帶走了信息化水晶與他的外套,但他在自己的襯衫口袋之中還是摸索到了一些物件。
比如幾里塞爾的銀幣,一隻鉛筆,懷表,幾枚水晶,還有一串鑰匙。但這些東西與當下都沒什麼作用,鑰匙是他船長室的,錢幣和水晶都派不上用場,他試著用鉛筆打開手上鐐銬的鎖,但筆折斷了鎖也一點動靜也沒有。
他一計不成又生一計,又把懷表拆開,從裡面取出彈簧片,長短針,但撥弄了一陣子,還是徒勞無功。他開鎖的技巧太低了,換個高級夜鶯說不定有點辦法,可惜顯然對方也很清楚,要他真是夜鶯,身上決計不可能留下這些東西。👮🔥 ❻➈ˢ𝐇ùЖ.𝔠𝐎爪 🎁🐊
方鴴嘆了一口氣,意識到自己不過是在白費力氣之後,他放下手中的東西,靜坐了片刻,聽著外面低沉的風聲。他有點口渴,拿起水杯喝了一口,居然有些清甜,又胡亂吃了點麵包,那麵包又硬又澀,足讓人懷疑秘術士們是不是苦修士。
不過阿菲法送來的東西,至少讓他恢復了點體力,思路清晰起來之後,心中也不再一團亂麻。
他再想到了什麼,再里里外外找了一遍自己身上的東西,從褲兜夾層的口袋之中找出一枚黑沉沉的水晶來。看到這水晶,方鴴不由大喜過望——這是一枚備用的通訊水晶,由於上一次通訊水晶受損的經歷,讓他吃一塹長一智,專門備下了這麼一枚通訊水晶。
沒想到秘術士們竟然沒帶走它,這下這東西可算派上用場了。
他馬上打開通訊頻道,但好友一欄近乎全暗,這讓方鴴微微一怔。不過忽然聽到外面的風聲高亢起來,他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三天之前塵暴將起之時,通訊就一度受到了嚴重的干擾,何況現在?
貝因在坦斯尼爾北方,更靠近希爾薇德所說風暴的中心。
但方鴴也不氣餒,又打開社區,但社區一片空白,始終顯示在載入狀態。這下方鴴才心中一沉,沒想到這場塵暴居然對通訊有這麼大的影響,也難怪秘術士們對他的搜查止於表面,原來是有恃無恐。
眼下唯一的通訊辦法,恐怕只有魔法信使——
魔法信使走以太界,應當不會太受物質界影響。
但秘術士們也不笨,當然不會給他留下這個漏洞,早就把他身上的信使護符搜走了。
才剛剛升起的希望又宣告破滅,方鴴一時間也有點無奈。
他看著那始終在載入狀態的社區,靜聽著牆外怒號的風聲,地牢內一片漆黑——仿佛是一處安靜的港灣,正處於狂風怒號的包夾之中,給人予一種外面正翻天覆地,而此處仍安靜如初的感覺。
無論何時何地,選召者們總是通過社區、通過高維通訊互相聯繫在一起,因此在再絕望、再孤立無援的情況下,選召者們總是會比原住民表現得鎮定得多,臨死之前至少也要發一段視頻,大約說的就是這樣的情形。
而此時此刻,方鴴心中卻升起了一種巨大的孤寂感,他這才明白,社區與聯絡軟體,在這個時代給予了人們多大的慰藉。
空寂帶來的焦躁感正在蔓延,黑暗之中時間也不知過去了多久,塔塔小姐與妮妮始終沒有返回,心靈世界的聯絡也是一片空白,也不知是距離太遠,還是同樣受這場十年一遇的沙塵暴的影響。
方鴴正逐漸有些不安起來,但忽然之間,他聽到了一個有些特殊的聲音——『咚』一聲輕響,從地牢黑暗的深處傳來。
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他一大跳。
要在平日,這決計不足以讓方鴴感到有什麼不安的,但眼下一來手邊沒有任何工具與武器——操控手套不在身邊,失去了控制靈活構裝的能力,戰鬥工匠也不過與普通人沒什麼區別——二來與外界完全失聯之後,巨大的孤寂感同樣加深了在這樣環境之下的不安預感。
因此他幾乎是繃直了身體向那個方向看去,差點下意識後退了一步,但腳上傳來的沉重感,才讓他意識到自己的可動範圍似乎並不大。
方鴴有些緊張地看著那邊,但隔著幾座監牢,他根本看不到那背後黑暗之中有著什麼。只過了一會兒,他才聽到一陣低沉的『嗬嗬』聲從那個方向傳來,這聲音在呼號的風聲之中顯得格外清晰,令人毛骨悚然。
像是野獸在低聲咆哮,又像是一個人在垂死哮喘。
而更令他不安的是,自己先前竟然一直沒有發現那裡有東西,塔塔小姐似乎也忽略了這一點。
方鴴終於忍不住心中不安,向那個方向低問了一聲:「誰在哪裡?」
他覺得真要是有一頭怪物隱藏在暗處,自己至少死也得死個明白,但潛意識裡,方鴴心中另一個聲音告訴自己這是無稽之談,秘術士們的要塞之中怎麼會藏著一頭可怖的怪物?
但那個聲音兀自響著,並沒有人回答他的話。
那聲音持續了大約有幾分鐘時間,才漸漸低沉了下去,讓黑暗之中又重歸於沉寂。
方鴴正感到事情變得有點詭異而不安,而正是此刻,心中一個溫柔的聲音忽然傳來:「騎士先生。」
那是塔塔小姐的聲音,只像是一道射入黑暗之中的光,像是一隻溫柔的、足以撫慰人心的手,讓暗室之中一下子變得明亮起來,讓方鴴心中大定,甚至近乎於激動了,他急忙用一種迫切的語氣問道:
「塔塔小姐,你們回來了?」
他甚至都忘了問,對方有沒有達成目的,好像只要能回來,就足以令他心安了似的。
片刻之後,他才看到黑暗之中亮起兩團光芒,一團化為一隻小小的妖精小姐,一團化為妮妮——而妮妮手上正舉著一件東西,那正是他的魔導爐——幾乎比小丫頭大了一倍,使得後者舉著魔導爐的樣子看起來有點滑稽可愛。
塔塔小姐帶著冥女士送他的操控手套。妮妮則邀功似地將魔導爐拿到他旁邊來,用力將它豎起來,向下面一倒。
當哐一聲,一枚水晶從裡面落了下來,正是他的信息化水晶。
看到這些東西,方鴴心中一定,有些感激地看著塔塔:「謝謝你們,塔塔小姐。」
「妮妮幫的忙更大。」塔塔小姐只平靜如初地答道。
「妮妮幫的忙更大!」妮妮不高興了,鼓著腮幫子,眼睛眨巴眨巴的,眼淚花已經在眼眶裡面打轉了。
方鴴摸摸這小丫頭的頭,心中欣慰極了,有一種女兒長大了的感覺:「妮妮,厲害了。」
於是小丫頭馬上破涕為笑。
方鴴把她們拿起來,一左一右放到自己肩膀上,其間塔塔又道:「孤王之傲其實也在那個地方,但它太重了,加上魔導爐本身重量也不低,出於效率考慮,我讓妮妮拿了這隻手套。至於其他東西,姬塔小姐告訴我們,應當在城堡上層某間房間中。」
「你們找到姬塔了?」
塔塔輕輕點了一下頭:
「姬塔小姐說,她會儘快來找你,騎士先生。」塔塔安靜地答道:「但我讓她待在那裡,因為這樣對她、對於騎士先生來說騎士都更安穩一些。」
方鴴腦海之中浮現出博物學者小姐有些緊張的樣子,不由點了點頭,毫無疑問,塔塔小姐的選擇才是正確的,對方有些關心則亂了。
秘術士們把她軟禁起來,可不是為了給她更寬鬆的環境,想必那裡的監控比這裡更加嚴密。
不過再嚴密的監控,似乎也防不住自己的龍魂小姐。
方鴴這才明白過來塔塔小姐怎麼找到自己的東西的,這還真是一個絕妙的辦法,找一個活人比找一件東西容易多了,畢竟城堡的守衛總會談論到新來的『住客』,或者跟著城堡之中的僕人們,也總能找到一些蛛絲馬跡的線索。
但沒人會討論,秘術士們最近又收繳了一些什麼戰利品,也不會談起這些東西在什麼地方。畢竟秘術士們又不是強盜,只有強盜才會無緣無故炫耀自己的戰利品。
方鴴不由再一次感嘆,妖精小姐果然一如既往地可靠。
不過對於沒有帶回孤王之傲,他也不並不在意,只要先離開這個地方,總能再想辦法。
他帶起手套,並將信息化水晶重新佩戴在胸前,並在自己的『女兒』與龍魂小姐的幫助之下,裝備好了魔導爐。但他正要啟動,黑暗之中卻傳來一個沙啞的聲音:
「我勸你最好別那麼做,如果不想幾分鐘之後那些秘術士們蜂擁而至的話。」
這個聲音滄桑無比,仿佛是來自於一個經歷過世間一切的老人,正用一種洞悉一切的目光,注視著這個方向,並與他們說出這句話來。
方鴴聽到這個聲音,不由大吃一驚:
「誰?」
那個沙啞的聲音重重咳嗽了兩聲,然後才答道:「小心一點,年輕人,一絲魔力的氣息外露,也會引來那些鬣狗。」
「鬣狗?」
「嘿。」那個聲音低沉地一笑,便不再言語。
方鴴手上的動作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雖然不知對方是真是假,但這個人應該是和自己一樣被關在這個地方的,想必不會與『揭示之眼』的秘術士們同流合污。
他這時也意識到,剛才那詭異可怖的聲音,或許正是此人發出來的——這讓他心中一時間疑竇重重,這人究竟是誰?為什麼會被關押在這個地方?而且剛才為什麼會忽然發出那樣的聲音?是生了什麼重病麼?
他將手從魔導爐上放了下來,看向那個方向問道:「能說說為什麼麼?或許我可以想辦法帶你離開這個地方。」
黑暗中一片沉寂。
過了好長一段時間,直到方鴴都快要失去耐心之時,那邊才傳來幽幽的聲音:「其實關在這個地方不也挺好麼,年輕人,你聽聽外面的聲音,沙海之上的塵暴會摧毀一切,甚至掩埋文明。而這不過只是這個世界力量的冰山一角而已,一切終將毀滅,留在這裡說不定還能見到這個世界的最後一面……」
「這裡很安全。」
方鴴聽著這些胡言亂語,不由懷疑對方是不是腦子被關出了什麼問題。
不過這也讓他對對方被關在這裡多久產生了好奇:「那閣下在這裡呆了多久了?」
「不太清楚了。」
「最早的三年,我每一天都會計算時間,並將每一天刻在牆壁上。但在接下來三年中,我也逐漸失去了耐心,那之後我就逐漸忘記了時間,也不知道現在究竟過了多久了。」
方鴴微微一怔,按對方的說法,他在這裡至少關押了六年以上。他不由懷疑起對方的身份,秘術士們為什麼要把這麼一個人一直關押在這個地方?
而那人這時停了停,忽然開口道:「或許你可以和我說說外面的變化,我可能會清楚過了多久。」
「比如,拜恩之戰應該已經結束了吧?」
方鴴聽了這句話,一時間不由呆立原地。
這句話的意思是,對方是在拜恩之戰時代就被關押進來的?
那豈不是十多年前的事情?
這個念頭一經生出,便在他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雖然考林—伊休里安不是沒有長期的徒刑——事實上王國的刑典很重,帶有一些舊時代典型的特徵,甚至動不動就會處以絞刑。但只有少數人會被關押在黑牢之中十數年之久,以這個時代地牢之中的環境,大多數人沒多久就會死於疾病與感染。
而眼前這個人,不由讓方鴴想起了伊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