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菁本已閉目養神,聞言又睜開了眼睛,只見暖暖的燈光下,安怡的小臉帶著些嬰兒肥,透著些粉色,眼睛又黑又亮,嘴唇微微嘟著,聲音里微帶委屈撒嬌,正是十分少見的少女憨態。說來,安怡從未對自己如此信賴依戀過呢,吳菁心情很好地笑了:「他還你了,你師兄替你拿著的,明日早上打尖時讓他給你就是。」
陳知善和陳喜也吃了不少苦頭,又因夜深,柳七很體貼地另給他們雇了一輛車,此時二人就跟在後頭,卻是不好去打擾。安怡放心下來,揪著被子輕聲道:「師父,我一直覺得遇著您是徒兒的大福氣。」
雖是大實話,卻也有特意的討好接近之意,吳菁此人看似對任何人都十分溫和平善,實際上相處得久了近了,卻真正是個難以親近之人。出於某些不可告人的原因,安怡平日也著意與她保持距離,不敢太過親近,就怕一不小心就露了馬腳。但經過剛才之事,她真正對吳菁生出了親近之心,便也想要吳菁能對她更親近慈愛一些才能心安。為她的孤獨,也為這難得的師徒情分,還為了前途——徒弟追著師父想要學習和師父主動想把看家本領教給徒弟可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
吳菁道:「不,福氣是自己給的。人為善,福雖未至,禍已遠離,人為惡,禍雖未至,福已遠離。這話是不假的。你若自私自利,心狠手辣,遇事不顧我們,只顧自己,你便不會有這份福氣。」
安怡沉默片刻才認真道:「徒兒受教了。」吳菁現在對她這樣好是因為她之前做得好,那麼她能再活一回也是因為她平時總與人為善的緣故麼?既然與人為善是對的,何故那個女人和他,還有家裡的那些人要那樣對她?又或是人性本惡,並非凡是被害之人都有錯,而是害人之人大錯。
安怡陷入這個複雜的問題里不可自拔,怕給吳菁看出端倪,便蜷在被窩裡閉目裝睡,苦思冥想。吳菁見她眼珠子在眼皮下亂動,知曉她並未睡著,卻也不管,隨她自己想明白。
又行片刻,忽聽車外嘈雜聲四起,仿若有許多馬蹄聲由遠及近,又有許多人在厲聲喝問,火把將車窗外照得一片雪亮,馬車停了下來。
不等吳菁出聲喝問,車夫已驚慌失措地道:「客人,不好啦,外頭全是官兵,不許過去了。」
安怡和吳菁對視一眼,在彼此眼裡都看到了恐慌和不安。雖然靺鞨屢犯邊境,但並未破關,撫寧這一片還是很安寧的,最近也沒聽說過有什麼大案要案發生,更不曾聽說有什麼窮凶極惡之輩被通緝,所以官兵深夜出行,攔截過往馬車,實在不是件簡單的事情。
多半,和謝滿棠等人有些關聯。不然沒法兒解釋為何這樣的湊巧。
不管是安怡和吳菁,都情不自禁地把這兩件事聯繫在了一起,於是擔憂里就又多了幾分心虛——若謝滿棠綁架了她們,遇到官兵就只有歡喜的;可謝滿棠不但放了她們,還替她們雇了馬車,那她們就很有同夥的嫌疑了。
「誰在裡面?」馬車帘子被凶蠻地挑開,一枝熊熊燃燒的火把「呼」地一下塞將進來,明亮的火光晃得安怡和吳菁都眯了眼睛,待適應過來,就見一顆毛茸茸的大頭擠在車門前,上頭兩隻小燈籠似的牛眼閃著凶光。
「啊~」安怡害怕地往吳菁身後藏了藏,吳菁配合地摟住她的肩頭小聲哄道:「不怕,不怕,官爺們辦差呢,馬上就好了啊。」
大頭面無表情地在師徒二人身上逡巡了一遍,一歪下巴,惡狠狠地道:「下來!」
吳菁為難道:「官爺,孩子病著呢,能不能通融一下……」
大頭把牛眼一瞪,惡聲惡氣地道:「還沒病死吧?快下來盤查!不然是要叫拆了你這破車,拖下來才成?」
吳菁扶著安怡下車,只見道旁阻塞著約莫有七八十名官兵,人人騎馬高舉火把,刀劍出鞘,眼神兇狠冷辣,並非是尋常官兵,倒與周金剛那等上過戰場殺過敵的人頗為類似。就猜這些人來歷有些蹊蹺,須得十分小心應對,不然很可能枉送了性命。便趁人不備,悄悄塞了塊碎銀給那大頭,小聲道:「求官爺通融通融,孩子著實病得厲害。」
銀子不多不少,剛好合適,多了反而容易引起貪慾和麻煩,少了則不能打動人,乃是吳菁多年行走江湖得來的經驗。大頭掂掂銀子,又見他們馬車破舊,服飾普通,並不是什麼有錢人,兇悍的神色就收了幾分,粗聲粗氣地道:「往道旁待著!」
有人上來推搡吳菁和安怡,吳菁冷聲道:「別碰我們,我們自己回走!」言罷帶著安怡等人主動站到道旁。
「師父。」陳知善和陳喜也被人推搡著上來,滿是委屈地道:「我們又沒犯事兒,這麼凶……」
吳菁溫言寬慰道:「忍忍吧。」
「師父,你看他們!」陳知善見大頭領著幾個士兵將馬車翻了個底朝天,又將他們的隨身行李拿出來提著包袱皮往地上倒,扔了一地的衣服鞋襪書籍,又忍不住火大,揚聲諷刺道:「這是賊還是兵啊?我們好不好地走路,幹什麼莫名其妙抓人?為的什麼總要說一聲吧?」
大頭轉過頭來,輕蔑地冷笑道:「為什麼?有靺鞨奸細混入關內,咱們這是奉命搜查捉拿奸細!你還有什麼話要問?」
安怡狠狠掐了陳知善一把,小聲道:「別亂嚷嚷!」自古兵匪一家,若是把這些兵匪惹得急了,轉過來為難他們要搜身可怎麼辦?就算是被他們把包袱里所有值錢的東西都拿走,也好過她貼身藏著的那四百兩銀子被搶啊。
陳喜也小聲道:「公子,破財免災。」
吳菁輕聲警告道:「這樣無用的意氣就不要撒了,不然接著他們就該說我們是奸細了。」
分明是官兵不講道理作惡,怎地所有人卻都說自己不對?陳知善憤憤不平地閉了嘴,強忍著怒火獨自生悶氣。
那邊官兵搜查並將安怡等人行李中值錢之物搜刮完畢後,走過來開始盤查人:「你們從哪裡來?要往哪裡去?怎地深更半夜在道上亂走?莫不是在作奸犯科?」
「軍爺說笑了,我等乃是良民。」吳菁緩緩將自己一行人的真實身份,去撫寧給周家老夫人看病歸家,途中安怡生了急病,所以才連夜趕路,想早些回到昌黎的情況一一說來,只中間盡數掩去與謝滿棠等人有關的內容,反正謝滿棠既然能將她師徒幾人從周家順利帶出並拿走他們的行李,那就說明他已把善後事宜盡數做妥。
陳知善和陳喜之前也是得過叮囑的,自不會畫蛇添足亂說話,安怡也配合地裝著病弱模樣,又有什麼都不知道的車夫在一旁佐證,證明她上車時就是昏迷不醒的,一切看起來都很順暢真實。
大頭人看著極凶,實際上卻沒那麼可惡,他覺著這一行人男女老少都有,且看上去都是斯斯文文的,怎麼都不像是要找的人,便一揮手,粗聲粗氣地道:「走!」
幾人俱是暗暗鬆了口氣,一同默契地上前飛快撿拾包袱行李等物,恨不得趕緊離開這個是非地才好。卻見一個精瘦的細條臉打馬自隊伍後頭上來,居高臨下,十分傲慢地喝問道:「兀那女子,你是何方人氏?」
見此人發問,本已收隊準備離開的官兵便又重新圍攏過來。這種時候,去而復返可不是什麼好事。吳菁心裡「咯噔」一下,仍然硬著頭皮答道:「回軍爺的話,小婦人乃是京城人氏。」
「你因何來此?」細條臉的目光定格在陳知善手裡那本《子午流注說難》上,淡淡道:「你們誰是大夫?」
大頭湊上來貼在細條臉耳邊輕聲說了幾句,細條臉冷嗤道:「你覺得沒問題?你憑什麼覺得沒問題?京城人氏,師徒幾個都會醫,深更半夜行於道上,怎麼看蹤跡都太可疑,給我拿下搜身!」
謝滿棠等人就是京城人氏,又有那麼多人受了傷,怎麼算都該是跑不掉的,偏他們就能逃得無影無蹤,沿途醫館大夫都查問過,並不見其蹤跡。那麼操著京城口音,師徒幾人都是大夫的吳菁等人當然就很可疑了,即便不是同夥幫凶也是知情不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