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記帳本（大章）
同樣的場景，發生在無數的地方。
很多人跟敬鵬飛一樣，點開了白竹推廣的宣傳片。
簡單的畫面感動了很多人，也讓不少的人沒有看明白。
他們不明白這個宣傳片想要訴說的本質，但是畫面里短暫的劇情，也讓他們想要罵出來的話，全都停在了嘴邊。
不管電影怎麼樣，這個宣傳片看起來還有點意思。
很多人的心裡，都是抱著這樣的想法。
而與此同時，白竹的哼唱聲也在結尾慢慢的響起。
坐在車上的月向秋耳機裡面，傳來了淡淡的吉他聲，編曲裡面還混入了鋼琴，使得音樂聽起來更加的優雅。
她沒有看《我是山姆》的宣傳片，這種講述親情的電影，在月向秋看來從來都是賣弄情感的東西，說來說去都是那一種套路。
賺了那不要錢的淚眼，可轉眼過來也並不會改變什麼。
正當這時，白竹的歌聲已經出現了。
「一九八四年，莊稼還沒收割完。」
「女兒躺在我懷裡，睡得那麼甜」
「今天的露天電影，沒時間去看」
「妻子提醒我，修修縫紉機的踏板。」
這首歌一改白竹曾經喜歡秀技的唱法，非常的平淡，就像是輕聲地在講一個故事一樣，讓月向秋有點沒想到。
歌還不錯，不過這麼寫能帶動情感？
白竹有點異想天開了。
只是聽到這個詞的時候，月向秋腦海裡面不由自主的回想起了自己的小時候。
她記得那是夏天，稻田長得很好，翠綠的顏色月向秋至今都沒有忘記。
夏日的風很美好，吹在人的身上十分的舒服。
那是個夏夜，她也同樣躺在自己父親的身上，老家的竹藤搖椅非常的清爽，那是自己睡得最安心的時候。
「無趣。」
嘴中輕聲地說了一句，月向秋的臉上帶著不屑。
最後又平靜的聽著耳機里的歌聲。
「明天我要去鄰居家再點借點錢」
「孩子哭了一整天吶，鬧著要吃餅乾」
「藍色的滌卡上衣，痛往心裡鑽」
「蹲在池塘邊上，給了自己兩拳」
吉他聲很不錯，讓白竹的歌聲變得更加具有敘事感，仿佛那樣的畫面就出現在眼前一樣。
平靜的月向秋不知道為什麼，心裡有點難受。
躺在殯儀館的父親仿佛還在她的眼前，還沒有走遠一樣。
月向秋不喜歡自己的父親，長大以後就非常的不喜歡。
她覺得自己的父親非常重男輕女，因為自己不是兒子，自己說要上大學的時候，她的父親埋怨了整整一個晚上。
這件事情在月向秋的心中埋藏了很久。
她覺得，這就是父親對她的冷漠。
所以大學畢業以後她很少回家，有時候父親和母親會來城市中看看她，月向秋也只會覺得，那是父親覺得自己賺錢了，想要從自己的身上得到一些好處罷了。
作為一個女兒該做的事情，月向秋一樣沒有落下過。
定時給錢，生病看病，父親躺在醫院的時候，她也會偶爾去看看，買點水果。
但並不會待上太長時間，她覺得看著那個男人的面孔，她不太習慣。
只是不知道…
不知道為什麼，有一些回憶現在才開始慢慢出現在了月向秋的眼前。
一些她已經忘掉的回憶。
十幾年前的那個晚上，她待在那個家屬於自己的房間裡面，房間門是緊鎖著。
父親或許以為她睡著了，但是月向秋並沒有。
房間的隔音不好，所以她能夠聽的清楚父親在外面埋怨的話語。
父親說了一晚上，她就躺在床上聽了一晚，淚眼將枕頭給浸濕。
「一個女娃子，上什麼大學啊！有什麼用呢！」
「家裡本來就沒錢，還非要上學！上了有沒有用，還不如出去找個好工作呢！」
「老李頭這個時候應該醒了，我去找他打麻將了。」
「你也講講這麼孩子，家裡什麼情況她不知道嗎，非要上這個大學！」
「……」
無數的回憶都出現在了月向秋的眼前，當初那股窒息的絕望感又開始環繞著月向秋。
後來她是怎麼上的大學？
好像是父親最終給自己交了學費。
白竹的歌聲依然在月向秋的耳畔，讓月向秋的心中更加的疑惑。
那個時候的家裡沒有錢，媽媽想給她買一件新衣服過年，好像都不夠。
自己上大學的三千塊，又是怎麼來的？！
月向秋想起了父親坐在客廳抽菸的樣子，一根接著一根。
那天父親回來的時候，抽了大半包的香菸。
那是月向秋第一次見到自己的父親抽菸抽的如此兇猛，甚至連母親都沒有阻止他。
當時月向秋以為，是自己要上大學的想法，讓父親變成這樣，但是此時的月向秋在仔細思索了之後卻又覺得不對勁。
因為在那一天之後，父親就將自己的學費給交齊了。
自己就像是一個離開囚籠的小鳥一樣，飛躍了出去，頭也不回。
那學費是怎麼來的？
聽著白竹的歌，月向秋覺得自己似乎摸到了什麼東西。
更加冰冷的窒息感，宛如海水一樣的撲面而來，讓月向秋要喘不過氣了。
她有些不敢想像，如果真是這樣，她就虧欠了父親一輩子！
月向秋的目光看向了自己身旁的袋子裡，在那袋子之中有著一件藍色的上衣，那件衣服自己父親穿了一輩子。
掏出衣服，月向秋熟練的從衣服胸前的口袋裡面拿出了三本小冊子。
這是父親一直裝著的筆記本，他所有的生活開銷都會被父親記載這裡面，每一筆都記下來。
但是他從來都不會給別人看，父親說這是自己的東西，不允許亂翻。
月向秋一直覺得，這只不過是父親怕她知道父親身上還有多少錢，不想給她知道而已。
現在父親不在了，沒人在阻止自己，月向秋可以隨便的觀看。
父親記帳的習慣有了很久，口袋裡揣著的筆記也從一本變成了三本，翻開最老的那一本，上面的筆記比白竹歌聲里記載的還要久，那個時候的月向秋還沒有出生。
月向秋最先看到的第一筆記帳是買的喜酒，為了去直接的老丈人家裡，也就是月向秋的外公那。
看樣子是從結婚開始，自己的父親才開始學會了記帳。
快速的翻看著，一頁接著一頁，密密麻麻的字跡很亂，有些地方也已經模糊了，很難讓人看清楚上面寫的到底是什麼。
這是父親的生活，是他為了這個家付出的東西。
月向秋看著筆記本上的每一個記錄，讓她是那樣的震撼，月向秋忽然覺得自己從來沒有了解過自己的父親。
這筆記本上的生活，讓她感受到了那個時候父親柴米油鹽的疲憊。
七月，孟秋。
月向秋翻完了一本的筆記本，來到了第二本的身上，在快結束的時候，月向秋看到了這個熟悉的時間，這個她永遠也忘不掉的時間。
這一年她上大學了，就是那一夜，她的父親並不願意。
如果不是月向秋瘋了一樣的堅持，可能她就永遠的跟大學失之交臂。
月向秋有些猶豫，她開始不敢接著看下去了，她的心中猜測了一些東西。
最終月向秋的目光開始掃了下去，她在筆記本的中央，看到了這樣的一段記錄。
借李老頭一千。
借王哥一千五。
借小趙一千。
三份借款記錄，一共是三千五，三千塊錢的學費，還有五百塊的住宿費。
臨走前父親給了她五十塊的零用錢，父親說那是他最後的一點錢了，但是那筆錢也只是夠月向秋半個月的伙食而已，這還是月向秋在最省吃儉用的情況下，熬出來的。
後來月向秋就開始一邊打工一邊上學，從來沒問家裡要過生活費，甚至到她大三的時候她連學費都可以自己交了。
沒有人知道，那一天她哭的多傷心，當她不用聽著父親的埋怨，自己親手將學費交到輔導員手上的時候，她是多麼的開心。
但是當月向秋看到手中的筆記本之後，她忽然覺得自己當初那開心的樣子，是多麼的令人厭惡，厭惡到讓她感覺噁心。
她想起大二的時候，學費是母親帶來的，父親為了多賺一些錢做了三份工作，在工地扭傷了腰，捨不得花錢去醫院看，在家貼了膏藥躺著休息。
那個時候的月向秋沒在意太多，可是此時回過神來，月向秋才明白過來，自己給那個貧瘠的家庭，給本不富裕的父親帶去了多少的壓力。
父親是個驕傲的人，在月向秋的記憶裡面他這一輩子都沒有跟人開口借過錢。
哪怕月向秋覺得父親是想要從自己這裡拿到好處，他一直不開口也是因為他那好面子的原因，月向秋還覺得這樣正好，父親不開口她就永遠不用被動付出什麼。
他是那樣的好面子，他是那樣的驕傲！
可是他還是開口借了錢，在自己想要上大學的時候，開口借了錢。
因為那個時候家裡，是真的窮，窮到一件新衣服都買不起。
掏出所有的現金，卻依然不夠一件嶄新的衣服，讓自己能夠穿著新衣服過年。
情緒再也控制不住了，月向秋覺得自己一直麻木的內心出奇的疼痛，她從來沒有感受過這樣的疼痛，壓得她無法呼吸。
她忽然明白了，自己其實一直愛著父親的，自己從來就沒有改變過。
她只是不甘心，她只是在怨恨父親不願意看重自己，不願意承認自己。
所以她一直是冰冷的，她希望父親後悔，她希望跟自己道歉，為當初他覺得自己上大學沒有用而道歉。
父親死去的那一刻開始，月向秋其實就已經非常的難過了，她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整個人空空蕩蕩的，像是斷了繩子的氣球，在天空中漂浮著，落不到地。
原來只是她以為自己冷漠，原來只是她以為父親從沒看重過她，從沒愛過她！
父親一直都沒有變過，讓他埋怨的不是自己，而是生活。
淚水宛如決堤一般的崩潰，月向秋再也忍不住的嚎啕大哭起來，撕心裂肺，悲傷無比。
她痛苦，她憤恨，明明有這麼多年，為什麼，為什麼她從來沒有理解過父親！
哪怕到父親死去，她都沒有跟父親說一句謝謝。
她的心中從來只有對父親的憤怒。
快速翻看著所有的記帳本，父親的生活都在上面，都是那樣的真實。
從始至終，父親重來沒有欠過任何人，除了為了自己。
為了自己，父親借了人生中的第一筆錢，父親擁有了人生中的第一個虧欠。
這個是父親這輩子唯一的一次借錢，也是他唯一一次的虧錢。
為什麼！為什麼會是這樣！
無數的記憶蜂擁而至，自己工作了，父親帶著家裡種的菜來看自己。
他沒有家裡的鑰匙，他不會打電話，就這樣他在自己家的房間門口站了一整天，沒離開過只為了見到自己一面。
父親進城打工，他來看了自己一眼，給了自己五百塊，說是這個月工頭髮的生活費，他在工地裡面不需要花多少錢，自己才上班，需要錢過日子。
父親老了，他記不住了，他帶著母親看病，順便給自己買了水果，說想自己了，卻只是在自己房子裡坐了幾分鐘就離開了。
明明他一直是那樣的忙碌，那樣的討厭等待。
明明他自己身上都沒有一份錢。
明明他還從來沒有真正在自己的新房子裡面生活過。
一切的一切，都控制不住的回憶起來。
月向秋緊緊的將所有筆記本抱在懷裡，她心中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甘，在這一刻全都煙消雲散了。
她這一輩子想不明白的事情，此刻全都想明白了。
可是呢？
晚了，什麼都晚了！
父親從來沒有欠下自己什麼。
但是她，她這輩子一直都在虧欠著父親，從來就沒有還回去過！
但這一切都來不及了。
她！
再也沒有父親了！
再也沒有那個嘴裡埋怨著，卻默默幫自己做完一切的男人！
「啊！！哇！！哇！！」
嚎啕大哭的聲音在后座響起，司機透過鏡子看了一眼月向秋沒有說話，這樣的事情他見過太多了。
很多從醫院裡面出來的人，都會經歷這樣的事情。
「我沒有父親了！」
嚎啕大哭中，帶著悽厲的嘶吼，無數的回憶撕扯著月向秋的=內心。
她是那麼的氣憤，氣憤那個幼稚的自己，氣憤那個不孝順的自己。
為什麼會是現在！
為什麼會是現在才會想明白這一切！
自己不是一向覺得自己是個聰明人嗎！可為什麼自己從來都想不明白父親！
她為什麼從來看不清楚自己的父親。
非要在這個時候，非要在自己沒有父親的時候！
「這是我父親日記里的文字！」
「這是他的青春留下」
「留下來的散文詩~」
隨著月向秋的動作，她插在手機上的耳機線掉了下來，沒有了耳機線束縛，手機裡面白竹的歌聲完全的外放起來，在整個車內迴蕩著。
等著紅綠燈的司機，聽著后座的哭聲，眼睛也有些泛紅。
對方歇斯底里的模樣，讓他想起了自己的父親。
以前他也很不理解自己父親的想法，但當他自己成為了父親之後才明白，那個沉默的男人為自己做了多少的事情。
歌聲慢慢唱著，月向秋依舊還是在悲傷之中。
現在的她擁有的，就只剩下自己父親剩下的這些物品。
三三兩兩的衣服，和三個破舊的記帳本。
整理的時候，多麼的慶幸物品的稀少，此刻的月向秋就有多麼的難過。
自己連能夠回憶父親的東西，都是這樣的稀少。
她長大之後，再也沒有跟父親的回憶。
再也沒有那個夏夜，躺在竹藤椅上抱著他熟睡的安心。
再也沒有了…
「幾十年後，我看著淚流不止。」
「可是我父親已經老得，像一個影子」
哭聲依舊
……
「一九九四年，莊稼早已收割完」
「我的老母親去年，離開了人間」
「女兒扎著馬尾辮，跑進了校園」
「可是她最近有段孤單，瘦了一大圈」
……
車到了，月向秋抱著父親的東西，將它死死地抱在懷裡，手機中的歌聲依然還在，迴蕩在她的腦海裡面。
每一句歌詞就像是刀扎在心裡一樣，讓月向秋無比的疼痛。
可是她根本捨不得關掉音樂。
只有白竹的這歌聲，才能夠讓她感受到自己父親的曾經。
這樣，至少讓她能夠覺得，父親還依然在自己的身邊。
她還有機會跟父親說上一句對不起。
還能夠在擁抱著他，躺在那竹藤椅上面，說上一句，謝謝。
目光望著月向秋的離去，司機沒有接下一單。
默默地搜索著手機，找到了剛剛的那首歌。
將它連接到車子的藍牙上面，車子的音響裡面，白竹的歌聲很快就出現了。
白竹的歌他聽過，只是沒想到，白竹竟然還唱了這樣的歌曲。
「怪讓人難過的。」
抹著眼睛，司機總覺得今天的陽光刺眼睛，讓他總是想流淚。
默默地點上了一根煙，他開著窗戶坐在車裡面，聽著車子音響中的歌聲。
「想一想未來，我老成了一堆舊紙錢」
「那時候女兒一定會美的很驚艷」
「有個愛她的男人要娶她回家」
「可想到這些，我卻不忍看她一眼」
「這是我父親日記里的文字」
「這是他的生命留下」
「留下來的散文詩」
「幾十年後，我看的淚流不止」
「可我的父親已經老得像一張舊報紙」
「那上面的故事，就是一輩子」
……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