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臘月,就是進年了,各方都要熱鬧起來,但熱鬧是歸熱鬧,卻是分毫亂不得的,哪日祭拜先人,哪日供神禮佛,都是老祖宗傳下來的規矩,若是記錯做錯了,是要被小心眼的地仙記在簿子上,上到天庭去告狀的。
臘八日是臘月里第一個節,這日的信安縣早早就醒了,階上薄布白霜,口鼻間呵出的氣都冒出了白花花,就連貓兒狗兒都愛蜷縮在灶屋裡頭不出來,冷兮兮一個世界,唯有人愛一大早就出門四處走動,遇了街坊,頂著滿口白氣相互打個招呼。
風來的毫無徵兆,像是要落雪了一般,呼呼颯颯地掛了一整夜,有些人家窗紙薄的,還徑直刮裂了幾個洞出來。
傳說這日好有惡鬼邪祟作亂,須得有五穀赤豆鎮壓辟邪著,故而家家都熬起了七寶五味粥,城外大小寺廟也都支起了大鍋灶,敞開寺門,為往來信徒分贈臘八佛粥。大夏人信仙崇佛,臘八這日,人們更是要格外虔誠一些,即便是些名不見經傳的小觀小廟,也會偶爾進來幾個人,落落腳,吃一碗道長親熬的善粥,回贈一把五味豆。
今日,距信安縣兩座城池的郊外,一座破落得瀕臨傾倒的小道觀中,便破天荒地來了三五個遠行客,胯下棗紅馬,金鑣玉轡,精鐵的馬掌硬邦邦踩進了道觀前的小園子。觀里老道士和小道士奔出來一瞧,見了地里左一個坑右一個窪,幾棵小苗東倒西歪,好險氣得當場吹鬍子升了仙,拍著大腿痛心疾首道:「老頭子的菜園子喲!我的蘿蔔苗!我的早油冬!」
後頭這才姍姍來遲又一匹,馬兒烏黑油亮,上頭的人一身颯拓騎裝,紅得耀眼,肩上裹著件兒被風揚起來的氅衣,看著不若凡夫俗子,貴氣逼人。那黑馬揚起前蹄長嘶一聲,嚇得道士老小瞬間閉上了嘴,只心裡乾嚎自己辛辛苦苦好容易發了苗的蘿蔔白菜,全叫這群紈絝給糟踐了。
「二哥!」毀了菜園子的公子哥兒撫著馬兒,回頭喊了一聲,嗓音中蹦著掩不住的欣喜,「你太慢了!瞧我這新得的馬,可真是好,竟比二哥你那寶貝疾風跑得還快!」
紅衣公子慢悠悠停下來,眉頭一皺:「還不滾出來。懋弟,下馬去與人家賠禮道歉。」又抬起頭,溫和款款地對那道觀老小說:「愚弟魯莽,縱馬毀了先生的菜園,我先替愚弟向二位道歉,這園中一應損毀,我們定會賠償。」
「啊?」對方塌了嘴角,這才留意到道觀前一老一小,嘴裡嘀咕道,「這是菜園子啊,我還以為是片雜草……」又被二哥瞪了一眼,他才巴巴地跳下馬來,老老實實跑過去,誠心誠意地說了聲「對不起」。
紅衣二哥下了馬,後面自有隨從上來拴馬,他走進園中,掏出一兜銀珠道:「道長,稍北處下了雪,我們幾個頂著風雪而來,見此處有間道觀,便想進來避避風寒。這些俗物,權當是替舍弟賠道長的園子了。」
這袋子銀珠莫說是賠他們菜園子了,就是翻修一下道觀都不成問題啊。
閔懋忙縮頭縮腦地朝後揮揮手,生怕二哥一個不待見,把他的馬宰了賠給那道觀老小做肉火燒吃:「詩情畫意,還不來把琥珀牽出去!」
琥珀就是他心得的這匹棗紅寶馬,毛髮紅得油亮,本是威風凜凜的一匹駿馬,卻平白套了個嬌滴滴的名字,這品味,比起二公子那匹肅穆莊嚴的疾風來,可不知差了幾百個層次。
詩情、畫意兩個老大不樂意地哄著琥珀出了菜園子,與疾風栓在一處。
許是物似主人形,琥珀一見了疾風,哪還有那股凜然囂張、毀人菜園的氣勢,懨懨地塌下了架子,低著頭嚼腳邊的一簇雜草。反觀其主人,此時也狗腿子似的跟著紅衣公子進了道觀,笑眯眯的一口一個「二哥,二哥」,巴結之心昭然若揭,就連詩情畫意都很是看不下去。
那小的諢了些,可這「二哥」卻是個通情達理的人,說話彬彬有禮,風度翩翩,老道士儘管心中對他被毀的菜園有一百個捨不得,卻也實在挑不出這紅衣公子的錯處來,畢竟人家歉也致了,錢也賠了,再抓著不放委實是潑婦行徑,有損道家清名,只好笑著把人迎了進來。
又恰是臘日,便用小碗各盛了一碗臘八粥給他們驅寒。
那小道士用食盤端著幾碗,去送給守在外頭的幾名隨從,詩情畫意都是跟著閔懋野慣了的,見那娃娃才七八歲的樣子,手臉都肉呼呼的一團包子樣,甚是可愛,遂逗著玩了起來,又掏出幾個路上買的小玩意哄他笑。
觀里甚小,擠擠巴巴地奉著三清像,也都落了顏色,臉上的彩泥片簌簌地往下掉。閔懋這人一身嬌慣氣,從沒吃過錢財上的苦,自然瞧不上這幾尊掉色兒的三清像,更加吃不下碗裡黑糊糊泥巴似的臘八粥,但他只敢心裡嘀咕,是萬不敢說出來的,因為二哥閔霽崇道,他要是敢對三清天尊口出狂言,怕是當場就要被二哥罰抄三百遍清靜經。
閔霽上了香,才坐下來吃那碗賣相奇差的臘八粥,閔懋發誓味道絕對很爛,都熬糊了,一股子苦味,但他二哥偏就有本事吃得禮數周全,連個眉頭都不帶皺一下的,慢條斯理吃完了,才抬起頭問道:「道長,這山下可有能落腳的客棧?另外,此去信安縣還有多少日程?」
閔懋見他終於說到正題,不由繃直了身體,豎耳以待。
老道長道:「去信安縣倒是不遠了。前頭下了山,見了岔路向右去,沿著那路向前行,約莫傍晚就到了盤田鎮,出了盤田鎮再走三兩天,就是信安縣城,你們有馬,還能更快些。今兒個是臘日,盤田鎮可熱鬧著呢,這時去,還能趕上臘八節的廟會。」
那小道士跟詩情畫意玩夠了,興致勃勃地跑回來,脖子上掛著一個小瓷哨,吹起來嗚嗚的響,他一頭扎進老道士膝頭,捏著哨子,指著觀外高興道:「師父看呀,是用臘八粥換的!」
老道士見那瓷哨精緻得很,上頭烤了圖案,有雀兒有櫻桃,顏色鮮艷,纖毫畢現,哪是他們這種窮得連臘八粥豆都是下山借來的破道觀玩得起的,忙伸手去討:「這是大人們的東西,怎的好亂拿,快還給人家。」
小孩子性子好玩,自然不願意,閔霽眼中微笑,開口道:「無妨,既是他們送的,就收下做個小玩意兒罷,也不值幾個錢。」說罷起身告辭,準備去前頭的盤田鎮落腳。
「哎這可是謝謝各位老爺了!」老道士感恩戴德地送他們出去。
剛上了馬,閔懋忽地一叫,似是剮蹭到了哪裡。
閔霽問:「怎麼了?」
閔懋舉著爪子給閔霽看,愁眉苦臉道:「這一路輕裝上陣,什麼東西都沒帶在身上,又不好好休息沐浴,我這手凍得脆薄,方才扯起韁繩,被硬刺剮了一下,竟直接破開了!這越了冬,准要疼死啦!」
老道士獻寶似的道:「小老爺莫急,聽說那信安縣裡有個小神醫,這些子疑難雜病找他最管用了!前兒個信安縣裡的什麼夫人太太的,聽說氣兒都沒了,都讓他給救回來了,能活死人吶!裂個手,不算什麼。」
閔懋最愛聽這些稀罕人事,忙又問:「還有這等奇人,他在何處?」
老道士說:「進了城,西街市口一碗麵館的余小老闆就是。」
閔懋更來興致:「這真是奇了,我們正是要去一碗麵館尋人的!你可知——」
「走了。」話還沒說完,旁邊閔霽一揮韁繩,一騎絕塵而去。閔懋忙收了聲,兩腿夾了馬肚子,噠噠地追了上去,「怎麼突然跑那麼快!也不等等我?哎呀,二哥……」
他們且在路上飛馳著。
此時一碗麵館後廚也熱火朝天地忙碌,爐上臘八粥是昨夜間裡便熬上了的,頭一天,余錦年便用十幾個盆子裝了諸如干蓮子、栗子仁、胡桃仁、松子、杏仁,以及花生、紅豆、桂圓子,還少不得葡萄乾與大紅棗,還有其他三兩豆件兒,都是親手洗淨了,一粒一粒地褪了皮,撕了外衣,乾貨用清井水稍微浸泡過,桂圓紅棗則剖開撬去了核,夜裡便與香白米一起煮上。
臘八粥里顆顆是寶,健脾養胃自不必說,各類補腎保肺的果仁,還有補血和中的豆類,對胃腸更是有促進消化和蠕動的好處。
今日掀了蓋,鍋里香氣濃郁,米粒都開了花,豆類乾果們看起來圓圓的仍具形態,但用杓背那麼一碾,就瞬間化成了粥泥,吃在嘴裡又糯又軟,因著下了西來頂好的葡萄乾和大紅棗,粥里本身帶著淡淡的甜味,也就不需要再入糖塊畫蛇添足。
濃濃稠稠一大鍋,冒著各類果仁的輕盈香氣,饒是葷食的小叮噹見了,都不免想探頭進去瞧一瞧真容。
余錦年趕忙將貓爪子一探一探的小叮噹抱走,塞到過來送盤子的段明懷裡,叫他將貓抱得遠一些,又說今日前堂人多熱鬧,不如就抱到前頭柜上,讓它也發揮發揮餘熱,做個有用的招財貓。
這日家家戶戶都做了臘八粥,只是各家的用料不同,但似一碗麵館這般不心疼的,一口氣往粥里下了十多味料,可真是全城第一家。而且這臘八粥,往日自是也能做來吃吃賣賣,不過唯獨在今日,卻多用來熟鄰間相互饋贈,意在平安吉祥、五穀豐登。
因此七寶五味占齊全的一碗麵館的臘八粥,在這寒冬臘月的信安縣,就顯得格外奢華,此等豪氣,就算是百花街上的春風得意樓也稍遜一籌了——當然此時的春風得意樓小主人也無心和他攀比這個。
先前醃的青皮鴨蛋也好了,余錦年開了醃鴨蛋的罈子,撈出一批蛋洗淨煮熟,或按顆或按份,拿到前頭去賣,配著粥吃又是一種享受。
五穀飄香,許多走過一碗麵館的人都被店裡傳出的粥味吸引住了,又聽說那臘八粥不單賣,便都坐下來,點上個便宜小菜,就為吃這一口捆綁贈送的七寶五味粥湯。這粥厚實濃稠,甘甜香糯,一口頂得上別家店裡的三口,盛粥的碗又大,實誠得讓人不敢相信,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免費,僅這一條,就讓這碗粥的口味翻了兩倍。
余錦年自然不是傻大戶,他又不是開寺廟道觀的,熱愛給人施粥玩,只不過今年他自家賺得盆滿缽滿,醫道夙心上也邁出了前進的步子,還拐到了季鴻這般風華美人鎮店……他是個容易滿足的人,眼下這種生活對他來說就很滋潤了,俗話說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他心裡高興,當然也願意回饋一下支持他生意的食客們。
所以今日但凡來一碗麵館吃飯的客人,都能免費獲贈一碗奢華版臘八粥。而且周圍街坊四鄰,也都先後收到了一碗麵館送去的臘八吉祥粥,做個人情來往。
總之,就是開心就好。
余小老闆高高興興了,店裡其他人也都輕快起來,跑堂傳菜都平添了一把子力氣,他們這般大方,別人自然也不會忘了他們的好,送出去的人情粥很快就有了回音,左一份五穀粥,右一份七寶湯,小食盒將一碗麵館後廚堆得滿滿當當,怕是今兒個一整天,他們都得吃粥吃到撐了,還有送雀兒頭的。
雀兒頭余錦年以前是沒見過的,他咬了一個,原是和餃子是差不多的東西,只不過形狀不太相同,餃子似耳朵,雀兒頭則是圓圓的上頭捏一個尖兒,真還像雀兒的尖尖嘴,餡料倒是尋常,蘿蔔白菜、核桃豆腐之類。清歡與他講了講,他才明白,這也是臘日裡討吉利的小物什,吃了它,明年雀兒就不會亂吃地里的糧食。
店裡的食客們說,今日下午城北那邊有跳儺戲的,東西兩街的坊市也都開張,城裡城外進來賣年貨的數不勝數,因為今年冷得過分,還有不少北地來的皮毛客,背著各色貂皮、狐皮、兔子皮製成的毛裘大衣拿來賣,四周的鎮子村子也都上來了人湊熱鬧。
余錦年聽著熱鬧,心動萬分,他正好也要去辦年貨,到了下午,就放了清歡他們的假,各自愛去哪裡玩就去哪裡玩。反正到年關了,他對錢財上又沒有很強的功利心,回房間數了數自己剩下的私房錢,頓時更加心大了,心道,就算剩下半個月他們關門不做生意,也足夠他們幾個胡吃海喝的。
嗯,很有一種混吃等死的鹹魚思想。
一碗麵館眾人聚在一塊吃了臘八粥,分了五味豆,熱熱絡絡的算是過了臘八節。
一吃過飯,清歡段明兩個就帶著穗穗先出去撒歡了,兩大一小,清歡牽著穗穗東瞅瞅西看看,鬧得不行,段明則又木又羞,看著是想靠清歡近一些的,又怕被發現,活像是剛剛成婚的小夫妻。余鹹魚癱在店裡伺候完了最後一批食客,又等二娘吃下藥睡著了,才關上店,與季鴻一起出去逛街置辦年貨。
此處不似前世,前世商戶都奔波勞碌,即便除夕當日也能現買到東西。這裡一切都慢悠悠的,時間整個兒都拉長放慢了,一天的事情恨不能掰開了揉碎了細細緻致地辦。再保不齊翻翻黃曆,諸事不宜就呆在家裡,鹹得天經地義,懶得順理成章。到了過節,早早就歡天喜地的閉門歇業,熱鬧還是熱鬧的,卻要在自個兒家裡熱鬧,在出門放炮的街口間熱鬧,在小孩子嘰嘰喳喳的嘴裡熱鬧。
余錦年雖尚在襁褓便被養父收養了,但怕寂寞好像是與生俱來的本性,沒人陪著雖然不會大鬧天宮,但是心裡多多少少還是害怕孤獨的。所以過年是他最期盼的時候,唯有這時候,養父余衡才會抽出幾天時間專門來陪他,而他也會格外認真地籌備好一個紅火熱鬧的年。
如今一碗麵館裡每天都是歡快的,但余錦年對節日的期盼仍沒有降低,依舊認真地想做好每一個細節,過一個讓所有人都開心的年。他掰著手指頭盤算要買的東西,家裡米麵倒是不缺的,火腿也還有很大一條,還消買些臘肉醃物雞蛋,年節吃的小零嘴,裁幾丈紅紙好回來寫對聯,炮仗之類的更是得備一些,此外筆墨也缺了,多少補充一點……
一路走來,季鴻與他說的話他倒是沒聽到多少,只自己低著頭數東西了,差點一頭撞了人家的攤子,虧得季鴻將他拉了一把,才沒叫他與人家籠子裡的雞打起來。
余錦年不好意思,忙從籃子裡摸出一包辟邪五味豆給雞販,這五味豆與臘八粥的原料差不多,是五種豆類鍋中用鹽干炒熟,放在袋子籃子裡,好在臘日裡相互贈送,愛吃的隨手扔在嘴裡,脆生生嚼得咯嘣響,不愛吃的裝身上辟邪也成。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在身上裝著五味豆,恰巧這雞販是從鄉里來的,走得早,出門就忘了帶豆兒,那雞販本來就不記仇,收了余錦年的五味豆也高興,他手頭雖沒有帶炒好的豆子,卻直接回贈給了少年一顆雞蛋。余錦年見旁邊賣乾果的阿婆和善,也隨手送了阿婆一包,阿婆笑眯眯的給了余錦年一包自家炒的咸黃豆。
說這些鄉民們熱情也好,樸實也罷,反正余錦年還挺樂呵的,一路逛一路送,未多時籃子裡的五味豆送光了,卻收到了各色各樣人家回贈給他的小東西,雖然都不值錢,但都是大家的心意,這麼一圈下來,好像整個集市上的人都認識他了,走過去都會跟他打招呼。
季鴻跟他後頭做個提籃大使,無奈笑道:「你可真是……」
「嗯?」余錦年回頭看他,也笑吟吟的,嘴裡叼著一根方才賣糖大叔送他的麻糖杆,他用上下白齒夾著糖杆,眼睛彎彎。
季鴻心中悸動,卻不能大庭廣眾與他親密,只能靠近了,寬闊衣袖裡勾牽著彼此的手。他的手涼,而少年的手滾燙,兩人的溫度相互融和,膩成一團不分你我,周圍鬧鬧哄哄,季鴻微微低下頭,指尖摩挲著余錦年的掌心,又忽地掐了一下:「讓人愛不釋手。」
余錦年得意道:「那你就不要放開嘛。」
兩人你來我往撩得冒火,就差現在即刻回家愛不釋手去,這廂一抬頭,瞧見個許久日子沒見的人,對方似乎也在挑選年貨,身後的小廝手裡已經提了兩條臘肉。
那人也看到他們了,於是撥開人群走過來,僵硬地抿著嘴笑了笑:「季公子,余老闆。」
余錦年道:「嚴大人,好久不見。還沒恭喜五小姐出嫁大喜。」
嚴榮看起來也沒多喜,忽然卻說:「過了年,我便要回京了。」
「是嗎,」余錦年笑說,儘量做到知書達理,畢竟對面這個可是一口一個禮義廉恥的校書郎大人,「那就提前祝嚴大人一路順風了。」
嚴榮好像很不開心,似個沒聽到自己想聽的話、沒要到自己想要的糖果子的小孩子,眉心擰巴著,就像當初在春風得意樓,在那扇屏風後初次相見時那樣擰著,不過眼裡戾氣稍減,看上去沒當時那麼難看了。但討厭的人不會因為突然變好看了一點就能讓人喜歡,那些罵他的話也不會因為幾次推杯換盞而驀然消除。
於嚴榮來說,余錦年做到了一個醫生、一個廚子該盡的各種本分,甚至還做了很多多餘的事情,他自問是問心無愧的。更何況,在場沒人是小孩子了,余錦年也沒義務討他高興,是故仍是那副你愛說不說、我愛聽不聽的模樣:「嚴大人還有話想說?」
「……」嚴榮似乎噎住了,他喉嚨一滾,好像把原本要說的話又咽了回去,只盯著余錦年瞪了片刻,忽地又一翻白眼,甩甩袖子道,「沒話可說。你既都祝我一路順風了,我就祝二位龍鳳呈祥、夫唱婦隨、鴛鴦比翼罷,希望二位早生貴子!」
好嘛,字字諷刺。
不過也罷,本就是以相互嫌棄開場,再以相互嫌棄告別,首尾相應,減免了許多不必要的辭離和矯情,我看不慣你,你也無須看得慣我,有何不好,簡直太好了。
余錦年翻遍了籃子,終於從角落裡摳出一包僅剩的五味豆,因是壓在許多東西下頭,摸了摸好像裡面有些碎了,他也不管那許多,伸手遞給了嚴榮:「好歹是臘日,既然見著了也算是熟人,這個給你罷。」
嚴榮接過,手指頭下捏了捏,豆子確實都碎了,捧著包碎豆子愣了半晌,他才想起來渾身摸索,又回頭去看兩個小廝手裡提的東西,都是些大件兒年貨,一樣能饋贈的臘日吉物都沒有。
余錦年看他找來找去,擺擺手說:「算了罷,我不要你的回贈了。希望你下次見了我,少罵我兩句就行。」
嚴榮像是吃了黃連,眉心的麻花擰了半天才散開,兇狠狠道:「記著,下次肯定還你!」
「……」余錦年回頭,看他領著兩個小廝快步走沒了影子,納悶道,「這個人奇不奇怪,我見他為難沒東西送我,好心解圍說不要了,他又生什麼氣?整日跟氣包子似的,老得快!」
季鴻笑道:「誰知道呢,約是覺得在你這丟臉了。」
余錦年歪著腦袋看他,嘀咕起來:「每次見面都是他罵我,他有什麼臉好丟。」
「你也是好脾氣。」季鴻摟向他的腰,「好了,走罷。」
兩人轉了兩三個街市,走的腳都有些磨疼了,還去北城看了敲鑼打鼓的儺戲。這時節已有人在賣冰,此時信安縣冷歸冷,霜也有三兩層了,但尚未結出厚冰,河道里也只是夜裡薄薄凍上一層,白日太陽一曬,又有些要化的意思,這些冰約莫也是用硝石制的。
但買的人仍舊絡繹不絕,因為今日打的冰叫做臘八冰,據說吃了臘日的冰,就不會生病,也不知是哪裡來的野說法。
但這賣冰的哥兒卻是個聰明的,跟旁邊一個賣甜臘粥的老頭兒貼一塊賣,那老頭兒也不知是味覺減弱還是手抖了的緣故,粥做的甜得死人,但要是老頭兒的甜粥配上他的臘八冰,卻成了道冰飲,像夏日的紅豆冰一樣,甜殷殷涼絲絲。
余錦年也湊熱鬧來了一碗,邊捧著吃邊抄著近路往回走。咂涼的天吃冰飲,吃得人齜牙咧嘴,說不上是享受,但是有一種莫名的刺激,就像是非要跟老天對著來干,一邊哆嗦著一邊爽,看得季鴻直問他「何必呢」。他不理解余錦年的爽,余錦年就含住了一小塊冰,趁著在牙齒間還沒化掉,腳尖一踮堵上了季鴻微張的唇。
冰化在季鴻的舌面上,似針扎了一下,凍得他渾身一個激靈。余錦年只顧著笑,一個錯身就被男人拽了過去,被挑了唇縫,裡頭冰冰涼像是闖進了一口冷窖,但不多時就熱了起來。
還沒愛不釋手,先愛不釋口上了。
那碗冰臘粥因為他倆磨磨蹭蹭,最後都化成了水,稀稀淌淌的,也不如何好吃了。余錦年本著自己買的粥,跪著也要吃完的原則,在抵達自家店前時,終於勉強喝下了最後一口甜粥水,並吐了吐舌頭。
此時天已黑了,店門仍然緊閉,清歡幾個好像還沒回來,也不知道野去哪裡玩了,聽說城外又有廟會,估計肯定是去看雜耍了。
周圍黑暗游溢,又沒得什麼人,余錦年就開始動手動腳,黏豆包似的纏著季鴻,仰著頭噘嘴:「來一個嘛,就香一個。」
「有人。」季鴻無奈道。
余錦年不饒他:「哪裡有,我都看過了。」
季鴻:「真的有,回頭看,腳底下。」
余錦年半信半疑地轉過身去,驀地店板下頭、黑黢黢的陰影里,亮起了一雙貓似的圓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們,那東西很小一團,縮成個球,只脖子頂上腦袋圓溜溜的支著。他嚇了一跳,走過去仔細瞧了一眼,又是吃了一驚:「姜小少爺?你怎麼蹲這兒了?」
姜秉仁鼻子裡抽了幾下,忽地張開嘴,「哇——」的一聲嚎了出來。
好嘛,剛走了個氣包子,又來個哭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