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桂花翅

  「好險!好險!」穗穗邊跳邊喊著跑進了一碗麵館的門堂,她兩隻小手緊緊抓著袖口,唯恐摘來的那點桂花掉出去,直到在後院看見正在打水的二娘,才小心翼翼地張開一點袖子,「娘你聞聞,香不香?」

  余錦年也染著滿身桂香回來,老遠就聽見母女二人有說有笑。

  二娘掩著嘴輕輕笑著,抬頭看見余錦年進來了,也取笑他道:「你們兩個小賊,又去哪裡瘋野了?」

  「穗穗你一回來就與二娘告狀,也不知道是哪個小丫頭先鬧著要去看的,看我不收拾收拾你!」余錦年作勢要去抓小丫頭,穗穗「呀」的一聲尖叫著跳開,跑到二娘身後露出個腦袋尖兒,兩人你追我趕的玩起鷹抓小雞,惹得二娘也爽朗笑起來。

  玩鬧夠了,余錦年就找出個竹匾子,把袖中桂花倒進去晾曬,穗穗見了也站到邊上,學著余錦年的樣子提著袖子,嘩啦啦往裡倒。

  看著兩個一大一小的孩子似親兄妹一般和諧,二娘心中甚是欣慰,一會兒,又突然想起什麼來,出聲道:「燕子巷裡確實有一棵桂花樹,是以前程伯家裡種的,不過前兩年,程伯二老都先後作古了,那院子也就空了下來。」

  想到今天在那門口見到的陌生男人,余錦年不禁問道:「那院子是無主的?」

  二娘說:「誰知呢?若是無主的,早年官府也該打發人來收拾了,可這麼些年過去了,那院子依舊是那樣,也沒有人動,想來還是有主罷?」

  一會兒是沒主一會兒是有主的,可那男人又確實是要進院的意思,余錦年有些摸不著頭腦。話說,那院子只是個普普通通的鄰家小院,聽二娘說,原東家程伯以前是給一戶大戶人家做下人的,後來年事漸高,便辭了主家回到家鄉來,添了這處房子養老,還給人做了幾年帳房先生,老先生為人和善,且見多識廣,很得街鄰尊敬,唯一可惜的是程伯家裡從沒見過有什麼親戚來,以至於後來二老無病無疾地去了,還是街坊給操辦的白事。

  如此說來,那男人更是可疑了。

  正琢磨著,穗穗拉了拉他的袖子,巴巴眨著眼睛問:「小年哥,晚食吃什麼呀?」

  余錦年回了神,心道,罷了,反正他已邀請那男人來吃賠罪飯,若晚上他真來了,是真是假也就能知個清楚了;若他不敢來……也就當是給二娘母女改善伙食了。

  這說到了吃食,余錦年就得好好思忖思忖了,既然是給人賠禮道歉的,飯菜總不能太搪塞了,得顯出點誠意來才好說話,可也不能太鋪張,他又花銷不起。

  思來想去的,他漸漸在胸中擬定了一套菜單,當下便檢查食材準備了起來。

  穗穗自告奮勇地想要幫忙,余錦年看她眼神真誠無比,一對眼珠黑葡萄般亮晶晶的,仿佛是說「我一定不會裹亂」,於是給了她幾朵又大又肥的新鮮側耳,即蘑菇,叫她慢慢撕成小瓣。

  小丫頭聽話地搬了張小杌子坐在門口,還真像模像樣地干起了活。

  余錦年也拿了個筐,剝起蒜來。

  期間穗穗偷偷看了他好幾眼,終於耐不住了,抬著小臉問他晚上吃什麼。余錦年心笑原來幫忙是假的,來刺探軍情才是真的,於是張口飛快地念道:「珍珠肉圓、如意香乾、五彩桂花翅、蒜香黃金瓜,配三鮮側耳湯,還有元寶蛋卷做小食。」

  「……」穗穗咽了聲口水,感覺更餓了,她咂著小嘴嘀咕了半天,好像是聽呆了,又忽地站起來跑向二娘的房間,「娘,娘!穗穗告訴你件大事!」

  說話間,余錦年手頭的蒜也剝好了,各個白胖飽滿,也就不理穗穗了,回到廚房起鍋起灶,至於穗穗向二娘匯報晚上要吃「鎮柱油圓」和「陸姨香肝」的事兒,他可就管不著了。

  他要做的第一道菜是「蒜香黃金瓜」。

  所謂黃金瓜,就是南瓜,因過油煲熟後色澤金黃而為名,聽這菜名便知裡頭主要食材是大蒜和南瓜了。大蒜能溫中健胃,南瓜能補中益氣,他想起在桂花樹下遇見的男人,雖是有謫仙之姿,但委實太清冷倦怠了些,靠近了也仿佛沒什麼溫度,面色唇色也都很淡,便猜測他許是有脾虛氣弱的不足,於是就擬出了這道菜。

  這道黃金瓜須得用瓦罐焗著才能好吃,他先是用小油刷在瓦罐的底部塗上一層油,然後將白胖蒜瓣丟進去鋪作一層,上面撒些肉蔻、白芷、香葉和蔥段薑片等物,既是起到了調味的作用,又各有些暖煦散寒等等不一的功效,最後才將切成船兒狀的連皮南瓜瓣反鋪進砂鍋里,再加入鹽醬和少許的水。

  這是最廢時間的一道,需要上灶先用大火煮沸,再轉小火慢煲。

  灶間熱氣騰騰,余錦年臉頰也燒得紅撲撲的,他抬手擦了擦兩鬢的細汗,繼而著手處理下一道菜,他先用小木槌將洗淨的雞翅槌一遍,這是為了翅肉入口時更加有彈性,又用剪刀在翅尾上銼個口,將裡頭的骨頭一點點夾出來,製成了無骨翅,放在一旁用醬和糖醃製片刻,準備做五彩桂花翅。

  這道菜是上一世余錦年在小吃街嘗過雞翅包飯後自己研究出來的,無骨雞翅囊糯米飯雖然新奇好吃,但吃到尾時就感到有些油膩礙胃,他回到家後便著手對此改造了一番。

  他是將裡頭的糯米飯變成了五彩菜丁,更能清新解膩一些。這裡菜丁就是手邊有什麼便切什麼,余錦年選了胡蘿蔔、黃瓜、豇豆、玉米粒和白藕,剁成小粒過水一焯,與今日新采來的桂花混在一起,填到無骨雞翅裡頭。

  余錦年捲起兩側袖子,正要將翅入油鍋,門外忽然傳來一陣小跑聲。

  穗穗慌裡慌張地衝進來,嘴裡匆忙喊著:「糟了,來了來了!」

  「什麼來了?」余錦年疑惑。

  穗穗指著前堂:「兇巴巴的那個人!」

  余錦年一聽,便下意識以為又是什麼鬧事的食客,抬腿就往外走。畢竟這事以前也不是沒發生過,那是之前,二娘在這麵館里還賣些便宜酒水的時候,有個無賴流氓酗酒鬧事,調戲二娘,還跟當時的堂倌打了一架,險些鬧到縣衙去,後來二娘心有餘悸,直接將酒水生意停了,改只賣面。

  還沒到前堂,就聽見原本應該熱熱鬧鬧的門面頗有些鴉雀無聲之意。

  余錦年心裡納悶,這是來了個什麼厲害的人物,手下同時挑起了隔簾。

  定睛一看——某人正在一個小矮方桌前正襟危坐,面色凝肅,仿佛自己並非身處一家寒酸的小麵館,而是端坐在什麼高檔茶樓上,等著人伺候一般。又因他這姿態與麵館格格不入,簡直下一秒就要站起來砸場子了,搞得四周桌上食客都紛紛躲遠,生生在這位美男子周圍造出了一條隔離帶。

  「……」余錦年愣了一愣才反應過來,但既然是客,又豈有不迎的道理,於是微笑著走了出來,「你來了?」

  男人聞聲冷冷地抬起眼睛,輕輕掃了眼少年臉上的那團奇怪的紅暈,隨後烏羽似的長睫便緩落下去,半晌才應了個低沉的「嗯」字。

  他人雖然冷了些,嗓音卻很是和煦,余錦年站在他桌旁,無話可說了一會兒:「……那個,有些早,菜剛下了鍋。」

  男人沉著道:「不早了,已酉時過半。」

  「……」余錦年又無話可說了一陣,他面上靜靜的,心裡卻忍不住哀嚎,這人是怎麼回事,怎麼這麼喜歡把天聊死?隨便寒暄兩句會要了他的命麽?

  麵館的每張桌上都擺有一套粗瓷茶具,因來往麵館的都是些粗人,因此壺中茶水是溫是涼的也沒幾個人在乎。此時男子伸出手來,拎起桌上的一枚小壺,給自己斟了一杯茶,他先是用食指背輕碰了碰茶杯,見是冷的,便又放下了。

  余錦年看他兩手半藏在袖中,十指當真是白皙修長,指間有個並不起眼的筆繭。眼下天色漸晚,雖有露氣瀰漫但還不算太涼,這人卻比下午初見時多加了一件深煙色的披風,讓余錦年這等小火爐體質的人看了頓覺悶熱。

  他躬身將冷掉的茶壺取走,和氣道:「稍等一下。」

  於是轉進廚房重新沏茶。

  經過後院時聞到晾曬在竹匾子裡桂花的香氣,便靈機一動,捻了把桂花進來,又從之前鹽漬的小罐里取出幾顆梅子,一併放到茶壺中注入熱水,闔上壺蓋悶上少許。

  湊這個閒暇,他將囊好餡兒的脫骨雞翅入鍋且燉著,又將南瓜瓦罐下的火減緩了,才抱著茶壺出去。

  他一撩開隔簾,正正對上男人的視線,好似這人自他走後就一直盯著這個方向,期盼著他再次出來似的,讓余錦年有一瞬間感覺到一種莫名的不好意思來。

  但這種誤覺很快就被他清出了腦殼,也許人家只是在看隔簾上的花紋呢。

  余錦年將熱燙燙的茶壺放在男人手邊,笑了笑說:「很冷吧?這是桂花梅子茶,酸酸甜甜的很是可口,稍飲一些既能暖腸也能開胃。」頓了頓,又繼續說,「下午時候實在是冒昧了,摘了東家的桂花。原是家裡丫頭年紀小,吵著想要兩朵,這不,已經罰過她了。」

  他輕笑著,就面不改色地把好大一口鍋扔到了穗穗頭上,躲在帘子後頭偷偷窺望的穗穗簡直要氣上了天,也不知道是誰兜了滿滿一袖子的花兒!

  男人望著面前的花茶微怔,神色如入定一般,對他所說的話始終無動於衷,讓余錦年好不尷尬,他幾乎要忍受不了這種奇怪的氣場,將要起身逃跑時,男人忽然叫住了他,沈沈問道:「請問閣下如何稱呼?」

  余錦年站住腳,眨了眨眼回答:「余錦年。年年有餘,錦繡華年。」

  「……錦年。」男人將他的名字在唇齒間慢慢碾磨一陣,驀地一笑,「好名字。」

  余錦年瞪著眼瞧他,不是很明白他什麼意思。

  「在下季鴻,北方人士,到此地是為拜訪一位世伯,他本應是居住在那桂花院裡的,可如今院門緊鎖,世伯一家不知去向……不知小東家可知他消息?」男人手指摩挲著熱氣騰繞的茶杯,眼角輕輕翹起,如此似笑非笑倒更是顯得他容貌昳麗,讓人無端覺得就算只是冷待了他都是一種天大的罪過。

  余錦年傻站了一會兒才想起來答話,心裡暗自懊惱自己一個「二十八歲」的正直青年,竟然有天被一個男人迷了眼。

  「季公子說的可是程伯一家?」

  季鴻點頭:「正是。」

  余錦年低頭道:「先生節哀,程伯二老早年間就已駕鶴去了。」

  季鴻聽了也沒什麼反應,只闔上了眼不言不語,待到杯中花茶漸漸冷透,他才衣袖微動,道了聲「打擾」就起身要走,搖搖晃晃的,連玉色袖角撩進了茶杯里都尚不自知。

  余錦年看他奇怪,總覺得心中不安,沒等他邁出第二腳,就伸手將他拽住了。

  男人回過頭來,很是不解地看著他,眉心輕輕皺著。

  余錦年仍是沒有鬆手,固執地說:「既然來了,不若留下來吃頓晚飯罷?菜已經在鍋里了,原本就是要招待你的。再說季公子既是程伯家世侄,也算是那院子的東家了,我們摘了院裡的桂花,理應賠罪道歉的。」

  話頗有些強詞奪理的意味,可偏生季鴻卻動心了。

  見男人終於點了點頭同意留下來,余錦年也露出個如釋重負的笑臉,囑他「在這裡不要走,等會菜就燒好了」,說著又給他添上熱花茶,才回到後廚忙活去。

  季鴻坐在桌前,感覺昏沉沉的,也不知怎的他就聽了少年的話,當真留下來吃飯,只是腦海中不禁想起少年臨走時那雙彎彎的眼睛,很是親切可愛,就有些不忍拒絕。他兩指端著茶杯慢慢品了一口,確如少年所說,梅子的酸甜中摻入了淡雅的桂花香氣,入喉很是溫暖,味道也很是熟悉。

  飲了熱茶,他愈加感覺睏倦了,加之因這一壺桂花梅子茶又憶起了過去,就似揭開了寒夜中的一道風口,整個身體都變得沉重寒冷起來,只好將頭輕輕倚靠著旁邊的牆壁,勉強讓自己閉目養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