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醫扁鵲曾有「六不治」之說,其中一條便是說「信巫不信醫」,倘若病人聽信神鬼巫術勝過醫道,那麼不論醫者如何盡心盡力,於藥效上始終不得圓滿。
而李氏正是信巫不信醫到了極致。
余錦年不禁疑惑,白衣僧手裡究竟有什麼東西,能讓李氏這麼死心塌地的信任他?
李氏哀嚎著將吃嬰兒心臟求子的事情抖落了出來,楊財霎時兩腿發軟,卻還是顫顫巍巍地站住了,畢竟李氏癲狂之貌已不是一日兩日,而一個瘋子的話又能有幾個人信?
白衣僧袖中微動,指間便多出一粒綠豆大的黑色小丸來,仿佛是作為獎賞般賜給了李夫人,李氏似乎是嫌它比以往所吃的小了很多,臉上露出了乞憐的表情,可她也不敢多說什麼,去接時雙手疼得顫顫巍巍的,一下沒捏住,那黑色小豆便骨碌碌掉到地上,沿著鵝卵石紋間的縫隙,滾到了余錦年的腳邊。
他將小藥丸撿起來,兩指使勁一揉,一股淡淡的又苦又澀的腐舊氣味揚了出來。
余錦年眸中微縮,終於想起來這是什麼東西的味道,卻也因此驚嘆道:「阿芙蓉?」
許是時間匆忙,未來得及精細加工,所以留下了一些生膏苦澀的味道,讓余錦年聞了出來,否則若是熟膏,氣味應當是香甜芬芳,就像……像初到一心房中所聞到的那個氣味,只不過後來一心焚了醒心香,將那氣味蓋住了。
怪不得李夫人吃了這真丹能夠止痛,阿芙蓉本就是阿片類製劑的原材料,含有嗎啡成份,能夠鎮定止痛,且她若是服之日久,又難免對其產生依賴,自然是瞧不上其他郎中了。而此小粒中雖有些阿芙蓉的味道,但卻很清淡,想來並非是純膏,還摻雜了其他東西。
因這粒被余錦年碾碎了,白衣僧又掏出一粒來給李夫人。
李氏再不敢大意,兩手捧著接過藥丸,著急忙慌地塞到嘴裡。
後頭楊財抄起地上一塊石頭,揚手就要打罵李氏:「你這個瘋婆子!你剜心食肺與我何干,莫要潑這髒水給我!看我不打死你個——」
「大師救我!」李夫人被腹中鬼嬰憋悶太久了,此時又是神志激昂,正是說話壓根不計後果的時候,此時見楊財要打她,更是心中恐懼,抱住白衣僧的腿腳,躲在他身後喊道,「楊財!你與那姓趙的婊子的事兒當我不知道?你敢讓那孩子生下來嗎!我是信了你的邪,才叫那鬼嬰借腹!楊進,你也是個痴傻的,連孩子不是你的都不知道,你們都是傻子……」
「胡言亂語的潑婦!」楊財怒罵,衝過揪著李氏的頭髮將她從白衣僧身後拽出來,抬手就扇了她幾巴掌。
此時本在廚下幫忙的清歡跑來找年哥兒,瞧見這又打又罵的兇狠場面,驚得往季鴻身邊躲去,直小聲念叨:「這、這是怎麼了……」
季鴻低聲道:「少問少看。此處無事了,你先回麵館罷。」
清歡「哦」了一聲,懷著一腔疑問先回家去了。
臉上挨了幾巴掌的李夫人尖叫著,突然回頭看到牆頭上的一隻滿嘴猩紅的花狸貓,頓時大笑起來:「大家都不要好過了,那狸貓精又來了,哈哈哈……又來了!虎毒尚且不食子,楊財你將親子剖皮挖腹,這就是報應!」
余錦年也抬頭看了一眼,那隻玳瑁花色的狸貓壯得很,也不知是餵了什麼長大的,竟是比自家的小叮噹還要大一圈,脖子上還掛著個小小的布包,它似乎是剛啃食了生肉,嘴邊兩撮嘴毛被染得血淋淋的。
花狸貓馱著小包袱跳下來,呲溜流進蘭桂院裡去了,一個小小的棍狀物從它的布包里漏了出來,有膽大的僕役走上去撿起來一看,竟是根細細小小的腿骨,登時嚇得一扔。
三房的趙夫人此時雙膝一軟,險些栽倒在地,幸好被身旁的小婢給扶住了,卻也是花容失色——那布包的花色,分明是當初葬下自己那未出世的孩兒時,親手挑選的布色!楊進狠狠瞪著自己的妻子,想他自趙氏喪子之後對其關懷有加,卻沒想到她竟然早與楊財那色鬼勾搭在一起!
後頭有小廝竊聲議論道:「不是說四爺,怎的變成了二爺……」
忽地金鈴驟響,滿園的人都不約而同靜了下來,白衣法師揮起錫杖向蘭桂院走去,道:「既是如此,是非曲直,不若辨骨一問。」
聽法師要辨骨,楊進是第一個緊跟而上的人,李夫人強忍著腹痛,也由婢子攙扶著走了進去,剩下個趙夫人與楊財,一個大驚失色癱倒在地,另一個則唾罵不休。
時已入冬,才酉時過半,天色便已濃厚如墨,蘭桂院中點起了數盞燭燈,支支迎風搖曳,使這塵封數年的空院愈顯得陰風陣陣。方才那玳瑁花色的胖狸貓正蹲在供桌上,舔舐著余錦年所做的那道橙蜜山藥泥,爾後躬起脊背伸了個懶腰,蜷縮在供桌上舔毛。
白衣法師伸手拂過狸貓的脊背,將那小包袱拆解下來,布包中的東西甫一見天日,供桌上的兩根紅燭唰得一下耀起了一瞬的詭異白焰。
他拿出一根針來,道:「請二位施主各舍兩滴血,讓此嬰骨親自辨認……其生身父親究竟是誰?」
滴骨辨親!
楊財膽小如鼠,一聽要滴骨辨親,連裝模作樣的穩重都顧不上了,這嬰兒究竟是不是他的種,他會不知道嗎,若不是楊進那廝於房中之術無用,趙氏又怎麼會與他半推半就作出那種孽來,可他哪裡又能想到,自家婆娘三年都沒能下一個蛋,他與那趙氏不過只有幾次露水情緣,竟是一發而中!
趙氏鬼迷心竅,企圖狸貓換太子,生下這個孽子來替他們三房爭奪家產,他楊財又怎麼可能為人做嫁衣,這個孩子當然留不得,自然是要動動手腳。
至於小四……他怎麼知道趙氏怎麼會將髒水潑到那個倒霉催的小四身上!
趙夫人癱在地上,任是小廝僕婦來扶,也是腿軟得站不起來。
楊財則是不住往人堆里退,剛要撒腿逃跑,就被幾名家丁給提溜了回來,壓在供桌前,早已憋了一口惡氣的楊進走上前去,抓起他一隻手按在桌上,也並未使用白衣僧手中的細針,而是自家丁腰間摸出一柄防家護院的寬刃刀,徑直在楊財手上一划。
「啊——!」楊財扯著嗓子痛叫,眼睜睜看著濕熱的血液從手心流到那猩猩白骨上,又很快,滲進去了。
見楊財的血融入了嬰骨,楊進雙眼瞪得通紅,氣得險些一刀剁了楊財的手,怒道:「你還有什麼話好說!」
「不可能,不可能!」楊財一個勁搖頭,慌不擇言道,「那嬰兒屍骨早已被我埋到風波寺山腰上了,連我自己都不記得埋在了哪兒!這妖僧又怎麼可能知道!他、他定是隨便拿了一具屍骨來誆騙你們!」
之前還是上師,這轉眼間就變成妖僧了。
趙氏一聽這屍骨被楊財動過,眼中也流露出一絲驚駭來,楊財動了屍骨,那……那張嬰兒皮,究竟是誰剝下來的?一瞬間,她覺得一股寒意從骨子裡透了出來,縱然她為婦不貞,也曾經害怕腹中孩兒的身世被人戳穿,可這畢竟是她肚子裡的一塊肉,她從未有過剝皮剜心這樣惡毒的念頭!
白衣僧卻是淡然自若,雙手合掌輕誦了一聲「阿彌陀佛」,說起道:「當日本僧要於樹下坐禪,卻發現一隻受傷的狸貓占據了本僧的蒲團,此貓雙眼泣血,嗚聲低哀,竟不吃不喝在樹下冥思一晝夜之久。本僧觀其與佛有緣,遂與之夜談一二。」
「她說自己在山下蒙受了不白之冤,如今孤苦伶仃,命不久矣,遂懇請我為它尋求真相,並照料她的孩子。說罷泣血而死,化為青煙而去。」白衣僧說著指了指供案上安然蜷臥的花狸貓,「其子便是此貓,是其母怨魂指引它找到這具嬰骨……」
「噗……」
正是說到緊張嚴肅的地方,院中不合時宜地響起一聲忍俊不禁的嗤笑來,白衣僧的素白帷帽一動,余錦年立刻捂住嘴,鑽進季鴻懷裡去,把頭埋在季鴻身前做鴕鳥狀,儼然一副「不是我,和我無關」的模樣。
季鴻長袖一掩,護著少年從院中挪到不為人注意的角落,低頭道:「莫要頑皮,小心招打。」
余錦年做了個鬼臉,輕聲道:「沒忍住,他這個貓母泣血、貓子尋骨的故事實在是太……」他想說荒誕無稽,抬頭看看季鴻一臉凝肅,於是問他:「你信嗎?」
「你若不信,我便不信。」季鴻自然而然地說。
這麼沒有原則的啊。
余錦年笑了下,指著那具嬰骨悄悄與他說:「這具嬰屍都已白骨化,骨松質軟,莫說是楊財的血,就是隨便找來什麼貓貓狗狗,又或者是弄碗橙汁兒來,都能滲進去。這種辨親法,頂多是騙騙楊家這一群老迷信了。」
他說著又不禁想到,也許白衣僧就是明知此法做不得數,所以專門來詐供的呢!這不,滿院子人都上當了,這陰謀倒是叫這痴愚的楊二爺給說准了,可也沒人信他啊。
這時楊三爺指著趙氏的鼻子破口大罵:「你這蕩婦!還不速來人,將她給我關到祠堂去,擇日請了族老來,將這對姦夫淫婦浸了豬籠!」
幾個家丁面面相覷,不敢上前,直到被楊進踹了兩腳,這才上去按住自家夫人。
「楊進,你當你是什麼好東西!」趙氏被按在地上,索性破罐子破摔,嚷嚷道,「孩子掉了以後,是誰讓我去反咬老四的!老四個孩子,不過曾在你房裡歇過個午覺,你卻連我的名聲也不顧了,逼我去與老爺說是四爺強占我……你怕什麼,不就是怕沒了孩子,老四會繼承家業嗎!」
趙氏被幾名家丁扭打著禁錮到牆角,還扭頭瞪著院子裡的眾人,冷笑起來:「你們沒一個好東西,都是畜生!活該被蘭姨娘尋仇!」
她望著供案上的狸貓喊道:「老四,你看看,這群豬狗不如的東西,就是他們害了你和你娘!還有那個楊財,最不是個玩意兒!」
聽到桌上那隻狸貓就是小四,楊財顧不得捂著流血的手掌,伏在地上磕頭道:「小四啊,不是我不是我,他們都有份!那污衊你娘與人通姦的家丁是三房找來的,我不知情啊!還有,還有,當年那些鬼動靜也不是我,指不定都是楊進這王八蛋搞出來的——小四,你要復仇去找他,找他!」
案上狸貓睜開一雙綠眸,森森地俯視了一眼案前諸人。
楊進氣得漲紅了臉,登時狠狠踹了楊財一腳:「放你娘的狗屁,那老道是不是你找來的?!」
……
好一出相互撕咬的鬧劇。
這偌大楊府沒了楊巨富這根能夠威懾四方的頂樑柱,頃刻間就散亂得沒根沒骨,各人幹的那些醜事一旦被揭穿,就似一群脫掉了羊皮的豺狼,再裝不下去溫雅之流,紛紛暴露出楊家的刁鑽本性。管家再是楊老爺的心腹,可畢竟只是個管家,家裡不亂還能管得住,一旦這樣徹底地亂了,他的話也不再好使了,是顧了前便顧不得後。
余錦年嘖嘖直搖頭,他懶得再看,也不願這相互毆打辱罵的不斯文場面侮及季鴻的眼,便拉著男人的手,挑著眾人之間的縫隙溜出院去。
剛出了院,之前偷撕法華經的小嬌婢追了出來,叫住他道:「小先生!」
余錦年聞聲向後看去。
那小嬌婢將一包銀錠遞給余錦年,道是管家吩咐給的操辦素齋席面的錢,只是如今這場面,怕是辦不了三天了,言外之意,便是請余老闆與季公子及早離府。
余錦年自然樂得自在,他也不與楊家人客氣,伸手接了銀兩,掂了掂,還挺實在。
小嬌婢見他要走,忽地又鼓足勇氣說:「小先生,以後……可否還請您來給我們夫人治病?」
余錦年挑了挑眉,似乎覺得很是奇怪,他非常想提醒一下對方,並不是他未給李夫人治病,而是李夫人信巫不信醫,不肯吃他的藥。
小婢低頭道:「奴婢有件事,想說給小先生聽聽……夫人以前也是好的,還曾經出過銀兩救我家度過難關,只是後來因為子嗣的事情有些煩躁……再後來,她又生了這肚痛的病,一直神叨叨說腹中有個鬼胎……」
余錦年不禁小聲嘀咕道:「可不就是心懷鬼胎麼。」
因離得遠,小婢並未聽見,反倒是叫身旁的男人聽見了,季鴻一隻手攬在余錦年腰側,輕輕捏一下,朝他蹙了蹙眉,輕責他莫要當著人家的面胡亂說話。
小婢繼續說道:「我因此上風波寺中為夫人祈福,來時路上便遇見了那位成空法師,他聽了我的話,給了我一盒藥丸,說是可以滌盪鬼氣。可……」
她頓了頓,似乎猶豫些什麼,先是回頭看了眼亂成一團的蘭桂院,見那白衣僧仍在其中站著,最終還是決定說出來:「上個月法師來送藥時,我曾偶然間見了一眼法師的真容,雖只是匆匆一眼,未瞧真切,卻隱約覺得這位成空法師的眉眼好生像、像……」
「像什麼?」余錦年希望她快些說完,他好領自家季公子回家去鑽被窩取暖。
小嬌婢跺了跺腳給自己鼓氣:「像我們府上早已沒了的小四爺!」
余錦年愣了一瞬,心想這又是什麼展開。
「雖然已經好些年了,婢子也不知小四爺長大了究竟該是什麼模樣,不過婢子見了那法師的當下,就想起了小四爺,可是當年那道長說,我們四爺與蘭姨娘都已死了的……」婢子抖抖肩膀,趕走沒來由生起的冷瘮感,壯著膽子說道,「那日小先生也在罷,也親耳聽見風波寺上並未有成空法師此人,可法師也是親口說過於風波寺禪修……婢子不知是不是小四爺怨魂未散,所以施了這障眼法?夫人是婢子家人的救命恩人,婢子實在不忍看夫人繼續被其欺瞞哄騙,小先生醫術高明,連鄒神醫也絕口稱讚,定是能夠治我家夫人的病。」
「奴婢不敢說,也不敢想,院子裡那個東西到底是不是個人……」
話音剛落,一聲碎碎的金環聲自她背後憑空響起,婢子嚇得一個激靈,下意識一個趔趄就朝余錦年撲來,季鴻伸手將少年往身前一裹,余錦年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與季鴻貼在了一起,鼻息間聞到清冽的衣皂清香。
至於那婢子,一頭栽地上昏過去了。
余錦年看得哎喲一聲。
季鴻緊張道:「撞到了何處?」
「我替她哎喲的,這一下怕是摔得不輕。」余錦年從他臂彎里退出來,蹲地上將那面朝下的小婢翻轉過來,見她確實只是昏過去而已,並無大礙,便放下了心,拍拍手上灰塵說,「真是人嚇人,嚇死人。」
一道年輕聲音笑起來:「余老闆何知我就是人,而不是怨魂呢?」
「怨魂才想不出這麼囉嗦的法子,還不如直接將他們吃掉了事。」余錦年借著季鴻的手站起來,看向不知何時走了出來的白衣僧,「是罷,一心……小四爺?」
白衣僧微微搖頭笑了幾聲,終於抬手將頭上帷帽摘了下來,露出了一張清秀的臉。
——正是一心。
他仍是那副溫和無害的模樣,逢人便帶三分笑:「今日的素齋,是一心這些年來見過的……最豐盛的齋席,余老闆的手藝還是這樣厲害。」
猜測他是一心時,余錦年只覺得這事驚奇,可真的見到他是一心了,卻又忽然覺得陰森發涼,於是往季鴻身邊靠了靠,沉下心來說:「我的菜再好,可不比一心小師父的手段好,裝神弄鬼的手法可是比我的菜要好看百倍了。」
一心奇道:「不如此,他們又怎麼會恐懼懺悔?他們怎麼會知道,那假冒道士的乞丐是如何打斷我的腿,又是如何侮辱我娘,他們眼裡只有那幾塊黃白之物!合該是一心禮佛的我們受這份罪嗎,難道他們這群人就不該知曉冰天雪地、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究竟是何種滋味?」
余錦年:「……」
一心話中極盡怨懣,面上卻全無表現,甚至還微笑著,給人以詭異的感覺。
季鴻冷道:「你如何復仇,與我們何干?」
一心嘆了一聲:「本是無關的,可那日見了余小先生,忽又改了主意。一心活著,原只為報仇雪恨,甚至為此遠渡番國,拜了番師,學了些不入流的番醫鍊金之術,因中原未曾見過這些奇淫巧技,故而一路行來也靠這身行頭賺了不少盤纏。」
余錦年驚嘆,這是不少嗎,這是暴富了好嗎。
他白衣微揚,看著稍稍矮他一點點的少年,認真說道:「一心這一輩子很短,卻是一輩子都在言不由衷,今日卻想說句久違的真話——一心喜歡余小先生,也因此,從未想過要加害與你。」
余錦年:「……?」
季鴻如臨大敵,往前邁了半步,將正在發蒙的少年圈進自己的臂彎里,示威般的輕輕攬著少年的肩頭,冷著臉默默宣示自己的主權。
一心忽地一笑,對季鴻道:「季公子大可不必如此緊張,一心的喜歡,乃是欣賞嚮往之意,並不想對小先生做些什麼。況且,一心也沒有任何能力來令小先生繼續無憂無慮下去,還請季公子千萬不要割愛與他人。」
這話怎麼聽著這麼彆扭,好像他是能隨便讓來讓去的東西似的,余錦年暗中腹誹道。
「我做過許多不乾不淨的事,愧對佛祖,愧對信民。一心這一生,不過撩撩二十一二年,前十幾年時渾渾噩噩,中間幾年又蹉跎漂泊,縱然腰纏萬貫,卻也未曾有一天是輕鬆快樂的——除了寒衣節那日。」一心似乎是想到什麼,眼睛裡亮著奇異的光芒,「很有意思,一心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人。」
季鴻微微不耐,任是誰一直被迫聽旁的男人不住誇讚自家少年如何有趣如何可愛,這醋罈子也早該被打翻了,於是打斷他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一心恍然收回心神,回到正題道:「小先生曾治好了一心的病,一心尚未支付診金,甚是愧疚。今日這一趟,便是一心付給先生的診金,過幾日還有謝醫禮送上門去。」
「什麼意思?」余錦年納悶。
一心故作神秘,神態平和道:「過兩日便知了,小先生請回罷。夜深了,路上小心。」
他說罷,扭頭回到了蘭桂院中,回手關上了蘭桂院的院門,將自己與那一眾打罵吵嚷聲全部封在裡頭。裡面恍惚傳出了蓮花錫杖的聲響,叮鈴鈴,叮鈴鈴,伴著錚錚肅穆的佛鈴聲,又不過片刻,揚起幽幽的唱經聲,卻不似佛子誦經,更似鬼魅吟歌。
余錦年推了推院門,沒有推動,似乎是什麼東西卡在了門栓上。
——
翌日,余錦年自一碗麵館中醒來,他轉個身,閉著眼在身旁男人的身上蹭了蹭,將一頭烏髮都蹭得炸起了毛來,又抓起季鴻的一片衣領,拽到在臉前使勁嗅了嗅——嗯,的確是這種令人安心的味道,讓人身心都得到了放鬆。
他又想起昨日的遭遇來,不由打了個激靈,忙跳下床去,急匆匆跑到廚間。
清歡正在廚間揉麵團,見了他招呼道:「年哥兒,昨夜回來得那樣晚,今日怎麼不多睡一會?」
余錦年連連擺手:「不睡了不睡了,起來做點糯米點心,祛祛昨日的晦氣!」
他念叨著就從筐兒里撿出一碗個肥肉滿的大紅棗子來,又蒸了一碗糯米飯,同時吩咐道:「清歡,替我將這些棗子的棗核剔出來,棗子切半,但不要切斷。我去錘一下糯米。」
「哎。」清歡脆生生應道。
她手很巧,動作又麻利,沒等余錦年將糯米飯錘好,就將棗子全部處理過了,一個個紅胖棗子敞開著口兒,紅紅火火的,看著就暖融融,還頗有些笑口常開的趣意。
余錦年這邊將糯米飯錘得爛軟,使飯中米粒都消失了,似做糍粑團一般,之後便教著清歡,將糍粑團揪成一小劑一小劑的,捏揉成粗短的小條,夾在切敞口的紅棗里。
「入甑將棗子蒸熟。」他一邊舔著指頭上粘著的糯米,一邊指揮清歡上鍋去蒸棗子。
湊棗子蒸熟的功夫,余錦年又簡單做了個清爽開胃的蝦米白菜湯。
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棗子出甑,各個兒紅得晶亮,仿佛是抹了一層油光似的,圓圓滾滾的,模樣煞是喜人,紅棗的甜與糯米的香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尤其是剛出鍋這陣,又香又甜令人鼻子發癢。
清歡直接下手,撿起一個來吃,燙得嘶嘶直叫。
余錦年笑話她心急,又取出之前釀好的桂花蜜出來,在棗子上薄薄淋上一層,說:「這才好吃呢。」
火紅喜氣的棗子,雪白的糯米夾心,配上金黃細碎的桂花蜜瓣,即便是端上什麼大酒樓的桌子,都夠資格的了,清歡吃了兩個,就連手指上沾的蜜汁也不捨得放過,裹著手指給舔乾淨了。
余錦年端著糯米棗與蝦米白菜湯,回到房間時,季鴻正巧醒來。
他端著糯米棗跑過去,高興道:「張嘴,啊。」
季鴻微微別開了頭:「還未漱口。」
「不嫌棄你!」余錦年鍥而不捨的,一定要讓他吃一口,許是經過了昨日那樁糟心事,連他也不自覺搞起了封建迷信這一套,「快快快,桂花蜜要滴下來啦,黏糊糊的。」
季鴻只好張開嘴,輕輕咬了一口下來。
余錦年果然不嫌棄他,將季鴻吃剩的半個塞到了自己的嘴巴里,糯米很黏,在牙齒間嚼動時發出些摩擦的聲音,他坐在床頭一邊吃一邊催促季鴻快起來洗漱,正囫圇含糊地說著話,一具微溫的身軀自後背貼了上來。
他一下子住了聲。
季鴻用被子將自己與少年一起裹起來,俯下腦袋靠在對方肩頭,鼻尖緩緩摩挲著少年光滑細嫩的頸側肌膚,也許是一早晨都在蒸著紅棗的小廚間呆著,他身上也沾染了一層棗香味,比起盤子裡的糯米棗來說更加的香甜可口。
他情不自禁地張嘴咬了咬,余錦年身上一顫,徑直向後躺去,踹了鞋子大被一蒙,與剛醒來就使壞撩撥他的男人滾作一團,將季鴻壓在枕上用力嘬了一口,似乎是為了報在楊府被啃了一脖子的仇。
被窩裡只傳出咯吱的床搖聲,男人低沉的喘息聲,以及少年清靈的笑聲。
正啃得起勁,窗外突然「嘎!」的一聲叫喚。
「咦?」余錦年從被子裡探出個頭,仔細聽了聽,奇怪道,「什麼玩意兒,鴨子?我們麵館里哪來的鴨子,莫非是我的錯覺?哎,我去看看好了——唔!」
話沒說完,軟熱的被子底下又伸出一隻手,將正欲掀被下床的少年拽了回來,重新掖進被子裡頭,沒多大會,就傳出一陣濕濕黏黏的接吻聲,枕上兩抹顏色深淺不同的髮絲層疊纏繞在一起。
少年呼呼吐氣:「你往哪兒啃呢?等會,等會,讓我喘口氣……」
另一道沉啞聲線響起:「專心。」
少年嘀咕說:「不是,我真的聽見鴨子叫了呀!」
男人道:「勿言。」
余錦年剛老實地閉上嘴,緊接著外頭跟似掀翻了鴨子窩似的:「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
「你看吧,就是有鴨子!」說罷就推開了正在興頭上的男人,驚奇地跳下了床榻,蹬上鞋子向外跑去,留下季鴻一個人獨守空房。他在院子裡待了片刻,就又開心地高聲喊道:「哎呀,阿鴻,快出來看鵝呀!是大白鵝呀!」
季鴻:「……」
白鵝有甚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