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固精強腰核桃粥

  余錦年最近唯一一次與糖薑片扯上關係,正是寒衣節那天,本是當日天氣驟寒之故,他專門做糖薑片來給季鴻暖胃吃的,後來為表遲到的歉意,他又將其中一包糖薑片送與了風波寺中的一心小師父。

  這件事他本來都快忘了,今日被這小嬌娘拿出來的糖薑片一提醒,這才想起來。

  一心,那個小和尚確實挺怪的,總給人一種不舒服的感覺,可他與那白袍僧又有什麼關係。

  余錦年問道:「你們府上請來的法師,可是那位白衣僧?」

  小嬌娘點點頭:「正是。白衣上師道,這素齋唯有由心思純靜之人來籌善,方能有驅除邪煞晦氣的效用,便點名要請一碗麵館的余老闆您來做。」

  這可真是抬舉他了,他一個小小的麵館夥計,若是做的菜品還能驅除晦氣,那他早幾月就飛黃騰達了,還用得著日日起早貪黑,為生計發愁?

  而且請他的是楊家,余錦年斟酌一番,有些猶豫。

  只是那小嬌娘執拗得很,見余錦年不願意跟她走,便站在門前不肯離去,清歡過去勸了兩句,她不僅不聽,反而撲通一聲跪在門前,直道:「若是余老闆不答應,那我左右是要被打死的,還不如直接跪在這兒,等余老闆您發發善心。剛才來的路上,便聽說余老闆您還是懂治病救人,那您就體諒體諒我們為人奴婢的,當是幫幫忙救我一命……」

  說著就嗚嗚痛哭起來。

  也不知「是要被打死的」這句式是不是楊府僕婢們通用的口頭禪,又或者那楊家人慣好就喜歡毆打奴婢,怎麼無論哪個都動不動就往外冒這句話,且一個個都說得這樣順溜。

  余錦年本職治病救人,副業做菜燒飯,縱然這兩樣都是他喜愛做的事情,可即便他有此能力,若是有人一口一個「你是個好人,你就一定得救我」來逼他去做什麼,這就令他很不開心,頗有些道德綁架的意味。說句忒不好聽的話,他一沒收楊府訂金、二沒與楊府做什麼約定,上次挨了楊巨富的打還將他送回家這叫情分,吃了虧便及時止損躲避這是本分,他們犯的著派個小婢過來以死相逼?

  買賣不成還仁義在呢。

  況且他心中本就反感楊家,如此一來更是對他們一點好感都沒有了。

  清歡看那小嬌娘死活也拉不起來,跪在地上只有一句話「余老闆不答應,她就不起來」,於是又很是苦惱地回頭去瞧年哥兒的表情。

  余錦年難得爆了小脾氣,將清歡拉回來,把店門砰得一閉,眼不見心不煩道:「那就讓她跪著算了!」

  他氣呼呼地回到後廚,小湯煲中還燉著份核桃粥,乃是用去殼核桃碾碎的核桃肉一兩,並二兩香粳米入鍋同烹,小火輕煮,便用杓背慢慢地碾擠核桃米,使其燉成一鍋粘稠的米糊狀,待粥面上源源不斷地鼓起又爆裂出小圓氣泡,再抓兩塊冰糖放進去融化。

  雖然清歡她們都說季鴻嘴叼得厲害,可余錦年覺得這人還算好養活了,不管他做什麼奇奇怪怪的菜,季鴻都沒有什麼抱怨,咸也吃得,辣也能吃一點,甜食也不抗拒,看不出這人特別討厭什麼,也猜不透他特別喜歡什麼。

  所以余錦年向來是想到了什麼便與他做什麼吃,今日的核桃粥便是如此,因這陣子連夜烤制金鈴炙,已經好幾日未給季鴻做養生膳了。那人陪他熬了這麼多日的夜,雖嘴上說著並不累,其實眼底下的淡淡烏青是個人都能看到了,余錦年於是想起來燉了道核桃粥,固精強腰,與他補補腎。

  核桃粥很快就燉好了,余錦年又燒上水,囑咐清歡水開後烹壺清口的淡茶來,便先端著粥碗回房去了,現下時間還早,他和季鴻約好了要寫大字的。

  兩人在房中一個飲粥,一個寫字。余錦年寫了好幾張,也不見季鴻滿意叫停,不禁心生枯燥,就將楊家派人來請他去做素齋的事兒說了,季鴻聽罷蹙了眉,果不其然也是不同意他去的,兩人就此達成了一致,余錦年道:「一心小師父和那白袍僧是什麼關係?」

  季鴻不答反問:「你以為如何?」

  余錦年揣度了一番,說道:「要麼,一心與那白袍僧相識,故而那白袍僧為了請我去做齋,就託了一心一個人情。要麼……」

  他說到這兒眉頭緊鎖,就不往下說了。

  季鴻舀起一匙粥來,稍稍吹涼了,遞到少年唇邊,替他說道:「要麼,一心就是白袍僧。」

  余錦年很是自然地偏了偏頭,張嘴含住瓷匙,牙齒碰咬在瓷器上發出輕輕的清脆聲響,將這一匙核桃粥吃完,他舔了舔嘴唇,點點頭說:「嗯,那這麼說,那白袍僧根本不是什麼得道高僧,更不是什麼仙師下凡。可一心為什麼要假裝神僧啊,莫不是貪圖錢財,招搖撞騙?」

  「一定是這樣,你且不知,他那套靈樞九針可是純金的呢,看起來就很是貴重,指不定就是哪處的大戶人家裡流出的。一心若不是貪圖錢財,還能是為了什麼呢!」他如此猜道,還覺得自己的想法好生正確,不然那一心小師父的房間裡也不會藏著那麼多的金銀珠寶,而且出手還那樣闊綽。

  「哎呀,你不知道,九針裡面每一支針都是有不一樣用處的。可是很多郎中不會用呀,就好多都被廢棄了,太可惜了……唉,其實我也不太會用的……」

  季鴻聽他談起那套差點到手的金針來滔滔不絕,一臉的嚮往惋惜之情,顯然是還惦記著那套針具。既然想到了針具,就難免會想到一心,季鴻心中不免吃味,又舀起一匙核桃粥來,堵住了少年的嘴。

  余錦年巴巴吃完了兩勺,還沒體會過季鴻的意圖來。

  「勿言。」季鴻將他腦袋按了按,很是絕情道,「繼續寫字。」

  余錦年將筆放在木製的小筆山上,這筆山還是季鴻第一天教他練字的時候,余錦年自己用一個小廢木塊親手削出來的,他那天高興得手都突然變笨了,平日做菜削蘿蔔花時眼睛都不愛多眨一下的,那天卻激動地削壞了一個坑。

  當時很是氣餒,想扔了重削,後來季鴻接過去,借著那個坑兒雕了個圖案出來,簡直天衣無縫。他那才知道,原來季鴻除了寫字好看,還會篆刻功夫。

  余錦年看見了那個小筆山,就想起了這茬來,眼睛不由一亮,丟下筆墨朝季鴻興奮道:「我們不要寫字了,阿鴻,不如你教我也刻個印章罷!」

  季鴻不知他怎麼突然想到了這上頭,輕笑道:「字還認不全,便想著要印章了?」

  余錦年暢想說:「這樣以後再去給人家做席面兒的時候,菜單子上就落個特殊的章,這樣大家都知道,做這套菜的是一碗麵館的余錦年。又或者出去給人瞧病,也落這個章,多有臉面……好不好?」

  季鴻深知余錦年是一肚子的壞水,將少年打量了幾回,便更加斷定,他本意並不是想要章,只是不想寫字了而已,於是嘆了口氣,說道:「這樣罷,我與你出幾個字,你若全部認出來了,今日就可以不再寫了。」

  「來罷!」余錦年胸有成竹道。

  他說著新鋪了一張紙,還研好了墨,端坐在案前等季鴻出題。誰知季大公子並不按常理出牌,將粥碗放下後,竟直接以手指在他背上書寫起來。

  冷不丁有手指划動的感覺生在背上,且從上到下連綿不絕,余錦年肩膀輕輕顫抖了一下,他下意識回頭瞄了一眼季鴻,卻反被那男人捏著下頜轉了回去,還道他不要偷看。

  季鴻手指力道極輕,仿佛是怕弄疼他似的,隔著幾層衣料那感覺更是朦朦朧朧,說是寫字,在背對著他的余錦年看來,更像是撫摸。指腹與脊背之間有一種微微的摩擦感,仿佛織料與季鴻的手指纏綿在一塊了,絲絲的麻意溜出來,沿著脊骨竄進身體裡面。

  余錦年只感覺頭髮絲兒都要豎起來了,哪裡還能在意到季鴻究竟寫了什麼!

  「什麼字?」季鴻的聲音從耳後響起。

  余錦年耳朵一熱,為自己的失神而羞愧了片刻,低著頭道:「不、不知道……你再寫一次!」

  季鴻極輕地笑了聲,又重新寫了一遍,余錦年這回仔細認真地感受了一會兒,只辨認出了幾個異常複雜的筆劃,究竟是哪個字,他卻沒認出來,一時懊惱道:「這個沒見過的,你不要耍賴,再來一個。」

  「好罷。」說著又寫了個。

  「唔……」余錦年擰著細眉,托著下巴猜道,「理!」

  季鴻笑著搖頭。

  「我知道了,巒,山巒的巒!」

  季鴻仍然搖頭:「非也。」

  「……」

  見他認不出來,季鴻又接連寫了好幾個,余錦年費盡心思絞盡腦汁,卻只認中了一個。他頓時氣急敗壞地咬了咬牙,不肯承認是自己學字不精,反而要怪是身上穿得衣物太多,季鴻寫得太輕,當即將外面幾層衣衫褪去,隨手往地上胡亂一扔,只披了薄薄一件褻衣,將頭髮攏到一邊,露出雪白一段脖頸,徑直揪來個蒲團擺在地上,坐下氣道:「你再寫,我一定認得出來的。」

  因洗的次數多又不捨得換新的緣故,余錦年身上的褻衣已並非雪白色,而是有些泛黃的乳白,但也因為常常穿,所以異常柔軟貼身,將少年纖細的身形襯託了出來。季鴻的手指落上去時,還能感受到從纖薄衣料底下透出的陣陣溫熱。

  季鴻垂著眼睛,務使自己不要胡思亂想,在少年背上寫了一個很大的字。

  余錦年依舊不認得,這回真的是無話可辯解了,他垂喪著頭,無精打采地直接向後一栽,嚇得季鴻趕忙挺直了腰背將他圈住,還打擊他道:「怎麼,這就認輸了?」

  「唉。」余錦年嘆氣,「我錯了,這是個什麼字?」

  季鴻將他圈在身前,撈起少年一隻手,在他掌心寫下一遍:「鸞。」

  余錦年被一肚子的字兒給困擾住了,沒有想很多,只認真好學似的在手心裡描摹了幾遍,他只聽著是個「亂」之類的音,卻不知道究竟是哪個字,於是仰起頭,眨著一雙明亮的眼睛問他道:「這個字是什麼意思?」

  季鴻颳了下少年挺翹的鼻峰,又將他往懷裡揉了揉,平平淡淡地說:「是我的字,叔鸞。」

  既然是字,便差不多是該和他的名兒匹配的,余錦年便能猜到是哪個了,鸞,一種上古神鳥,與鴻很是登對。原來,季鴻還有個字。不過也對,他這樣的文雅至極的貴公子,怎麼可能沒有表字。

  「季叔鸞……」余錦年將這三個字在舌尖輕輕地輾轉了幾遍,覺得很好聽。

  想及此,也不由眯著眼睛笑了起來,很是高興的模樣。

  季鴻看著余錦年,也不見他有什麼特別的反應,一顆心漸漸安放下來的同時,也不由有些憂慮。

  既然早晚是要回京的,那麼在那日到來之前,他總得讓少年對自己的事情有所了解,總不好將一個懵懵懂懂的冒失鬼帶回去。京中不比信安縣逍遙自在,天子腳下,雖稱不上龍潭虎穴,但若真的吃起人來,可是一根骨頭都不會吐出來的。

  兩人各懷心事,余錦年正坐在季鴻懷裡描「季叔鸞」三個字,清歡便端著茶過來敲門了,他剛張張嘴想說「進來」,側頭瞧了一眼突然改口道:「等會兒!」

  接著季鴻就見他跳起來,將亂扔在地上的衣服收拾好,裝模作樣地把外衫披在肩上,這才去開門。

  一陣冷冽寒風摜了進來,徑直將余錦年肩頭的薄衫給吹飛了,季鴻起身拿了件厚實的外氅,走過去抬手披在少年身上,又費心將他裹了裹,攪得余錦年都騰不出手去端茶盤了。

  「這個不要,沒手了……」

  「穿著,風大。」

  「不行,勒死我了……」

  「系好,小心著涼。」

  看年哥兒被季公子面色冷峻地收拾得里外妥帖,被裹成了鼓鼓囊囊一大團,卻連一句反駁的話都不敢說,清歡笑了下,又猛然想起外頭那婢女來,小心翼翼道:「外頭起風了。只是……那楊府來的婢女還跪在那兒呢,她穿得薄,這會兒都打了一連串的噴嚏,若真要讓她跪下去,怕是明早兒就得凍病了……」

  余錦年驚訝道:「這都一晚上了,怎麼還沒走,總不至於是真的要跪到天亮罷?」

  清歡遲疑道:「要不,我將她趕走?」

  二人正猶豫著趕不趕、如何趕,季鴻卻突然冷笑一聲,道:「白衣僧做到如此地步,那必然是非你不可了,他若是想耍什麼花樣,豈是你今天趕走一個婢女便能了結的。既然如此,不如遂了他的意,與那楊府走上一遭,我倒是看看他究竟要作甚麼。」

  余錦年:「……誒?」

  ——

  余錦年簡直不敢相信,這種不靠譜的決定竟然是季鴻做出來的,他狐疑地盯著男人看了許久,直想這人是不是殼子裡頭換人了?不過這個決定雖然聽上來頗有去楊府看熱鬧的嫌疑,倒也並沒有打蔫兒余錦年的熱情,他對楊府那攤子破爛事兒沒什麼興趣,反而是對白袍僧有了一丁點的好奇。

  白袍僧究竟是誰,他是不是一心假扮的,一心假扮出個高僧騙錢就罷了,又為何非要點名叫他去做齋席,這莫非是一包糖薑片吃出來的情誼?難不成是一心覺得只是自己富得流油且不夠,還要普渡一下余錦年,先富帶動後富,也讓他沾沾財氣不成?

  抱著一團未解的謎團,余錦年帶著季鴻、清歡,三人當晚就隨著那哭哭啼啼的小嬌娘去到了楊府上。

  這不得不說,楊府人確實敞面兒,他們三人剛進了門,腳下路都還沒看清,就拿了不少的賞錢,還被領到了大廚房附近的一間小院,院子雖距離大廚房不遠,卻甚是幽靜,也沒什麼花里胡哨的辣眼裝飾。

  剛安頓下來,之前見過的那位管家就領著一眾僕役婢子浩浩蕩蕩地來了,這些下人各個兒的手腳麻利,一進來就飛速將院子灑掃收拾了一遍,換上了嶄新的被褥床面,還拎來一盆爐炭,道是天氣轉涼,院中久未居人,供他們暖屋之用。

  那管家恭敬道:「之前我家老爺與余老闆有些誤會,實在是失禮。諸位既是上師薦來的,那便安心住下,若有什麼短缺儘管吩咐底下的僕婢,日後三天的素齋宴,還請余老闆您多多費心。」

  余錦年與他寒暄,笑道:「客氣客氣。」

  管教賠笑:「哪裡哪裡。」

  余錦年提出想見那白袍僧,管家萬分為難地回他道:「委實不是自家不讓,那位上師如今正在房中閉關坐禪,已好些日子了,且特意吩咐過我們不要進去打擾他,每日只在他門前放一碗糯米飯與一壺清水,別的什麼也不要。這……左右法事明日就要開始了,不如待上師出關,再見也不遲?」

  他都如此說了,余錦年只好作罷。

  只不過余錦年還沒等到第二日白袍僧出關,就先遇到了另一個熟人。

  當日稍晚些,余錦年因受不了被一群僕婢簇擁著,便都將他們趕回去睡覺了,結果人都走光以後,他才發現房中的蠟燭快燃盡了,找了好半天也沒瞧見備用的燭燈在哪兒,這可真是自作孽,早知道就留下一兩個守夜的。

  他一時擔憂季鴻會犯懼黑之症,便走出院門去叫人。

  這麼一來,就恰好瞧見之前跪在他們麵館門前的小嬌娘,正悄聲悄步地領著兩個人進來,遠遠瞧著那兩人一個既高且瘦,另一個則矮而微胖,個子低的那個還背著個藥箱。幾人走到一條鵝卵石道兒上停住了,開始爭論起來。

  因夜深人靜,三人的說話聲也斷斷續續地自遠處隱約傳來,模糊聽著是什麼「另請高明」、「在下不才」之類的謙恭之語,那小嬌娘則是淒悽慘慘地回道「都是您給看的」、「您行行好」……兩人如此推搪半天,小嬌娘又往對方手裡塞了個什麼東西,那人這才「好罷好罷」地嘆了兩聲,繼續跟著她走。

  似乎是請來的郎中。

  待他們三人繞過鵝卵石小道走近來,余錦年才想起要躲避,只是已經來不及了,那小嬌娘已經看見了他,臉上露出了些許驚訝的表情。

  余錦年正要扭頭,打算裝作什麼都沒看見,卻被人赫然一聲叫住了腳:「是你!」

  他抬頭一看,頓時無語至極——這已經不是冤家聚頭了,這是老天想一口氣將所有跟他有過節的人都喊到楊府來,大家一起開個酒宴敘敘舊嗎!

  那人背著藥箱,竟還呵呵笑了兩聲,仿佛老友重逢般走過來,熱情地招呼道:「這不是余小先生嗎?哎呀,真是好久不見,小先生近來可好,今日也是來出診的?」

  「……」余錦年瞪了他一眼,心道我和你很熟麼,可是哪怕肚子裡再不滿,也不好直接表現在臉上,於是也乾巴巴扯出個假笑,回說,「這不是妙手回春鄒神醫麼?小子不才,今日並非來出診,乃是來做廚的。」

  不過余錦年話音剛落,鄒恆臉上就赫赫然露出了一番鄙夷之色,似乎很是瞧余錦年不起。

  他自個兒雖不是什麼士族豪門,祖上卻也是有進士出身,好歹算上個書香門第,即便是如今家道中落也自覺高人一等,哪怕沒中上秀才,也是「不為良相,便為良醫」。俱說君子遠庖廚,余錦年一個不知來處的小子,整日在廚灶之間烹禽宰羊,蓬頭垢面,還洋洋自得,真是為讀書人所不齒,這樣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子,又如何能隨便與他攀比,就連將他與余錦年擺在一塊比較,他都以為是掉了價。

  且他四處打聽過了,信安縣周鄰根本無人受過這樣小的徒弟,因此即便余錦年似乎跟著什麼人學了兩招醫術,能治個頭疼腦熱,也定然是有誤打誤撞的成分在裡頭,並不值得一提。

  方才楊府又派人來請他出診,他委實不願來的,因那病此前從未聽說過,此後也從未再見過同類,他前前後後診治了已一年有餘,仍然不見轉好,這病情著實詭異非常。

  可楊家盛情難卻,重金所聘,他實在推脫不了,又只好硬著頭皮又來這一遭。

  誰想竟是讓他在楊府撞見了曾令他出醜的余錦年!他早就看不慣這小子了,今日可真是個報仇的好機會——那二房夫人的病連他都未見過,這麼一個尚未及冠的少年又如何能治得了!

  因此即便鄒恆很是看不上余錦年,卻還是強忍住了眼中的嫌棄厭惡之情,笑眯眯地湊上去握住其手,違心而熟絡地誇讚道:「余小先生醫廚雙修,真是少年英才,今日遇上可真是巧極了,不若請小先生與鄒某一起前去診治一番,也是件為病人謀福祉的好事。」

  余錦年觀鄒恆表情,深覺若是請他再多夸兩句,他怕是能當場吐出來。

  他生怕鄒恆吐不出來,連忙玩命兒自謙道:「過獎過獎,小子哪裡有鄒神醫妙手回春、醫術高明,小子今日來,不過是個來與主家做素齋宴席的廚子,委實端不上檯面,能得鄒神醫如此誇獎,可真是折煞我了……神醫您忙,神醫您請!」

  說著就要撤,才不要上鄒恆的當,被誇了兩句就跟著人家走,那他怕不是個傻子。

  鄒恆哪裡肯放他走,那李夫人的病就是再給他一百兩黃金,他也是看不出什麼花道道兒了,拿著楊家的診金都治了一年還沒什麼起色,饒是他也難免覺得臉上無光,這簡直就是砸他這塊神醫招牌。今日,他說什麼也得把余錦年拽過去,就算是給他當個擋箭牌也好,至少能顯出是這病過於奇詭,而非是他鄒恆醫術不行。

  於是鄒恆一把拽住了余錦年的後領,咬牙切齒了一陣,昧著自個兒的「良心」狠誇大夸道:「余小先生,您可是有活死人之神術的,萬不可如此自謙。有道是人命之重,有貴千金,小先生博極醫源、精研醫理,定當能夠藥到病除、著手成春,望請小先生與鄒某同去診治啊!」

  「……」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不要臉的人啊!

  沒等余錦年想出新的話來噁心鄒恆,那鄒神醫已攥住他的手腕,將他拽著走起來:「小先生莫要推辭了,現在就同鄒某去罷!」

  一旁的小嬌婢都聽傻了眼,待回過神來,鄒恆已經與余錦年拉拉扯扯地走到二夫人院中了。

  余錦年卻也不知自己來的究竟是誰的院子,只覺得這院中無比空敞樸素,全然不似楊家人那副恨不能將門檻都貼上金箔的誇張做派,而且似乎……也太樸素了些。

  院中花畦都沒有就算了,連個盆栽擺件都未曾見得,且一路延伸至此的鵝卵石路也突然在此院前戛然而斷,過了這道月門,裡頭便是厚厚的一片沙地,仿佛是一塊沙池,余錦年一腳邁過去,不過片刻,腳背便被流動的細沙埋了起來。

  他一時詫異,心道,莫不是這位病人如此好興致,想弄出一片人造沙灘來曬太陽?

  沒等他想明白,那小嬌婢便一腳深一腳淺地邁到房前,敲了敲門,細聲道:「夫人,鄒大夫來了。」

  愣了有片刻,裡面才匆忙忙跑出來個僕婦,探頭瞧了瞧他們,揮揮手不耐煩地對那小嬌婢說:「快請神醫進來,你做什麼去了,怎麼來得這樣磨蹭!」

  嬌婢只敢連連稱是,躬身將鄒恆幾人讓了進去。

  余錦年也同被拽了進去,身後的門咣當一聲牢牢關上,他被嚇了一跳,心想這哪是請大夫來看病,這架勢儼然是要嚴刑拷問啊。

  房間比余錦年想像的要深一些,最奇怪的是整間房有窗的那面皆被用不透色的厚綢糊住了,屋中既沒有楊家慣好炫富用的多寶格,桌上牆角也不見一個大花釉瓶,就連婦人房中最常見的刺繡木架及針線筐也沒有,有張牆面上還被釘了一床厚棉被。

  僅這擺設,就已經不是一句「奇怪」就可以形容的了。

  鄒恆一進來便抹了把汗,可還是緊緊抓著余錦年不鬆手,生怕他這廂一丟,余錦年轉頭就跑了。他朝自己帶來的徒弟瞥了一眼,那高高瘦瘦的青年便將鄒恆肩上的藥箱取下來,放在桌上,打開其中一扇小抽屜,拿出一隻軟布包脈枕。

  余錦年四處看了看,忽然聽到房間深處,一面隔簾後傳出幾聲悽慘的痛呼,他不由一驚,循聲望去,只見那刺著金魚團尾紋的青藍色繡簾霍然被人從裡面掀起,奔出個披頭散髮的婦人來,她形容萎靡,神色混沌,光著雙腳,兩瞳瞪得極大,一個踉蹌撲出來,口中胡亂喊著什麼:「他要來了!他又要來了!不要讓他來!……不要讓他來啊啊!」

  他心中驟驚,忙不迭側身避讓,才沒被那婦人一頭撞上。

  緊接著從隔簾後頭跑出三四個婢子,追著去逮那婦人,幾人便追便喊道:「夫人、夫人,真的沒有人要來,您快不要跑了,小心傷著!」

  之前那個僕婦也神色煩躁,指揮道:「都愣什麼呢,還不快快扶著夫人啊!」

  真是好一出兵荒馬亂。

  鄒恆似乎見慣了這場面,一直無動於衷,只垂著臉袖手旁觀,待那些婢子們好容易抓住了婦人,才大大鬆了一口氣,拿起脈診走過去把脈,還不忘扯上余錦年一起過去。

  余錦年聽這些僕婢們皆稱呼此婦人為「夫人」,而楊巨富的原配夫人早已沒了,楊家如今不過兩位夫人,一位是余錦年在席上曾見過的三爺房中的趙夫人,那麼面前這位,想來就應該是據說一直未曾露面的楊二爺的原配——李夫人。

  這位李夫人一直只活在僕婢們嘴裡,據說是生了病久未痊癒,故而不便見人。

  如今看來,她哪裡是病了,活活是瘋了才對。

  李夫人被一眾婢子們簇擁著,說是攙扶,其實明明是制伏,她一直胡亂搖著頭悽慘哭嚎道:「又到日子了,那個東西又要來了!救救我,神醫救救我……」喊了好一會子的神醫,她又忽然萌發出新的希望,喊道:「法師,成空法師呢?!他能救我,他能救我!」

  之前那個偷法華經的小嬌婢小聲勸說:「夫人,成空法師真的不在風波寺中……」

  「不可能,這怎麼可能!你騙我,你們都是一夥的,你們就是見不得我好!」她抬頭看到余錦年,見從未見過,便情緒激動地朝他道,「你去,你去風波寺找成空法師,我給你錢,要多少都有!」

  李夫人看起來好像瘋了,可又瘋得不是那麼徹底,只是神志不那麼清醒而已,余錦年只好說些話,試圖先將她安撫下來:「李夫人,你先冷靜下來,不如先與我說說那成空法師長什麼模樣?」

  「他,他……」李夫人想了想,忽然又搖起頭來,「我不知道,不知道……他帶著面具,是個光頭……」之後就一直喋喋不休地說他「是個光頭、是個光頭」。

  法師哪有不是光頭的啊。

  余錦年本來真的挺同情她的,可架不住這話實在好笑,差點就繃破了臉皮,他慌忙輕咳兩聲穩住表情,心道:病人為大、病人為大。

  他見鄒恆已經把完了脈,忍不住小聲問道:「她說到日子了,是什麼日子?」

  鄒恆本意在拉余錦年來出醜,哪想余錦年竟然真的認真給人診起病來了,他左右也不信這半大小子能看出個什麼所以然來,便很不以為意地說:「是月信的日子。」

  余錦年奇道:「這話是怎麼說的,她一直嚷嚷著到日子了,有人要來……月信的日子要來什麼東西?」

  「是月信的日子之前。」鄒恆道,「李夫人每回月信來之前的幾日,都會莫名腹痛,且痛劇難忍,宛如刀攪,發作時頭昏眼花、冷汗頻頻,翻來覆去,幾近欲死,真是使人不忍視見。約莫還有七八日就又要到其月信日了,故而李夫人一直喊嚷著『日子到了』。」

  余錦年心道,還有你這種貪財郎中不忍視見的病人?

  不過他只在心裡嘀咕嘀咕,面上卻還是一派淡然,又認真問道:「那她為何不嚷『我又要肚痛了』,卻如此驚慌失措地大喊『那個東西要來了』,她總不會用『那個東西』這樣奇怪的稱呼來指代肚痛……鄒神醫,那個東西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鄒恆道:「是——」

  他剛張開個嘴,忽然意識到自己竟然不知不覺與這小子搭起話來,頓時臉色一變,將袖狠狠一甩,氣道:「我怎麼知道那是個什麼東西,你不會自己去診看麼!」

  余錦年被他袖子撲了一臉,心中納悶道,明明是你硬要拽我來的,我如你所願來都來了,你又甩臉子,真是好不奇怪!

  可他也懶得跟鄒恆這種人多廢口舌,便自己往前靠了靠,拿走了鄒恆的脈診,不客氣道:「鄒神醫,我借你脈診用一下啊!」說著就上前去給李氏診脈。

  鄒恆:「……」

  余錦年查其脈弦而又細,觀其舌厚而有膩,口唇青紫,面色晦暗。

  可到底是什麼病,他沒有見過李夫人發作時的模樣,委實無法診斷出來,僅憑鄒恆寥寥數語的形容,就算讓他去猜,也只能是大海撈針,實無成效。

  只是觀李夫人現下這模樣,也不一定是真瘋了,又可能只是因恐懼每月按時而至的巨大痛苦,所產生的應激性情緒激昂表現,只不過若是此痛苦源頭遲遲不除,李夫人將來真的瘋了也說不好。

  看過李氏,余錦年起身走到鄒恆那邊,與他問道:「鄒神醫啊,小子再好奇問一句,為何這房間窗紙要糊上厚實綢布?可是夫人畏光?」

  鄒恆不願與他交談,一把奪回自己的脈診,憋著股悶氣道:「夫人層言她一旦見光,便覺渾身疼痛。」

  「那……」余錦年還沒開口,就被鄒恆狠狠瞪了一眼,可他還是厚著臉皮要繼續問道,「夫人這症已持續多久了?」

  鄒恆一皺眉頭,這件事他也未曾詳問,且他只在這一年內與李氏診治,之前是如何治療的楊家人不肯透露,他也全然不知,可他自然不肯坦白自己「不知」這件事,很是沒好氣地揮手驅趕余錦年:「去去去,問她們僕婢去!」

  余錦年不由嘖舌,不滿地看了鄒恆一眼,又果真轉頭去找那小嬌婢去問話了,那小嬌婢說,李氏此病竟已綿延數年不止,隱約記得是四爺沒了之後沒兩年,就患上這病了。再問關於「那個東西」的事兒,小嬌婢還未說話,旁邊那個年紀頗大的僕婦就率先走了過來,將小婢趕去燒水給李夫人擦臉洗漱。

  「這位阿嫂……」

  僕婦「哼」了聲,扭頭走了。

  余錦年果真無語,這家人到底怎麼回事兒,正牌夫人病了,當家的男人不管不問,只顧摟著俏姨娘尋歡作樂,不廣招良醫不說,反而偷偷摸摸地在夜裡請大夫來看,不僅不痛痛快快地將病情與醫家道來,卻要讓大夫自個兒去猜,還一問三不知、一問三不理,再甩你一個哼字。

  這病診的,著實委屈。

  他見也問不出什麼來了,便又回到鄒恆旁邊,厚著臉皮與他探討道:「依鄒神醫看,李夫人是何病?」

  余錦年勾著笑一口一個神醫,倒是叫鄒恆不方便撕破臉面,俗話還說伸手不打笑面人呢,更何況他還是自詡為進士之後,書香門第,更是得注重形象了,於是忍住了,說:「恆以為,此並非是病。」

  「不是病,那是什麼?」余錦年奇道,莫非這老庸醫突然開了竅,有了什麼獨特的見解?

  誰想鄒恆背起了藥箱,拂了拂袖口,老神在在地說:「此乃鬼附陰侵,穢聚其身,已非藥石所能奏效也……」

  余錦年一愣:「……啊?」

  見他連這樣尋常的醫話都聽不懂,鄒恆神色愈加鄙夷了,心中更加瞧不上此人,斜乜了余錦年一眼後,他用儘可能通俗的話與他解釋道:「即是中邪了!」

  余錦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