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雪花糕 下

  「在這在這,」余錦年迎上去,「客官吃麵?」

  那丫頭正要指派,轉眼見到打櫃檯後頭走出一個面容清俊的小老闆,眼角三分含笑,看得人心底酥癢,比自家府上那些不著調的小廝們好看多了,便不由低下頭,臉頰上飛了一抹淡紅,半晌吭道:「你們,你們這兒可有雅間?我們家小……主人,一進了城便聽說你們家東西新奇好玩,非要來看看。」

  雅間?

  余錦年回頭掃了眼自家麵館的方寸天地,心裡愁了一瞬,可又想到了什麼,笑道:「弊店蝸舍陋室,雅間……實在是沒有,若小主人不嫌棄,不如在這堂中用屏風隔出一處來?你看如何?」

  笑起來更好看了,丫頭紅著臉心道,她瞥了余錦年一眼就匆匆進車裡問了回話,過會又鑽出個頭來遙遙喊道:「妥的!勞煩小老闆了!」

  余錦年應了,回到後堂,他知道二娘有幾扇木製屏風正好可以用,便去問二娘說明緣由借了來,楞是在本就狹小的空間裡辟出了一間「雅間」。

  這堂里食客也是好奇,都探著頭想看看這位小主人是什麼來頭。

  這一看卻不要緊,只見那香車錦簾一撩開,走下哪是一位小主人,而是兩位姿容婀娜的小姐,一位穿著碧一位披著青,一個玲瓏活潑一個則文靜雅致,二人走動間香粉飄裊,足畔生蓮,簡直是讓這巴掌大的小麵館「蓬蓽生輝」了。

  余錦年起先聽到小丫頭指明要雅間,便想到了來的可能是位小姐,所以並不如何驚訝。夏朝內自然也有男女授受不親的說法,但男女大妨尚不嚴格殘酷,貧賤女兒拋頭露面維持生計已是常態,貴家小姐們也可以出門遊玩,不過有不可夜不歸宿、不可單獨出門、不方便與男人們同坐一桌同聲嬉笑等諸項規矩,到底還是要保持些矜持距離的。

  只見活潑的那個小姐剛入了座,便叫拿些簡單食物過來,吃過好趕路。

  余錦年便下了兩碗熱面,拍了一碟黃瓜小菜,另調了個酸辣菜心,再加上兩塊雪花糕,一起端上去。頭幾樣那小姐看得很是無聊,至雪花糕時才多瞧了一眼。

  「這是早上新做的雪花糕。」余錦年介紹道。

  碧衣小姐仔細看了看,嗔哼一聲:「不就是糯米和芝麻?叫甚麼雪花糕。」

  余錦年點頭稱是:「不過是取個好聽的名兒,吃著也高興不是。」

  「瑩兒。」那青衣小姐抬了抬頭,終於出聲,「是你非要來,既是來了,便不要多嘴。」

  「知道了阿姐。」碧衣小姐吐吐舌頭。

  青衣小姐又問:「此去夏京還有多少日程?」

  後頭的丫頭回道:「若是趕得快些,約莫還有半月,應能來得及趕上青鸞詩會。只是不知……今年的詩會,那位公子會不會出場?」她說著,臉上露出些神往,「聽說那位飄然出塵,風姿卓越,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那新任狀元郎不是朝他下戰書了麼,他既都接了,定是會出場的!」碧衣小姐咬了口雪花糕,滿懷期待地說,「往年他都是只遞詩作來,從沒見過他的人,今年我是一定要瞧上的!」

  青衣女搖搖頭:「怕是又空歡喜一場罷?」

  碧衣小姐憤憤:「阿姐你莫烏鴉嘴!」

  「瞧見了又怎樣?」後頭的丫頭嘻嘻笑說,「二小姐還能嫁了他不成?」

  那二小姐頓時臉上一紅:「荷香!」

  荷香立刻捂著嘴噤了聲,笑躲到一邊去了。

  「青鸞詩會……」余錦年聽到個新鮮玩意,心裡就多琢磨了幾下,不料嘴上卻念了出來。

  二小姐回頭看了他一眼,問:「你知道青鸞詩會罷?」

  余錦年微笑,老實道:「不知,敢問小姐這是個什麼?」

  「這也不知?」二小姐一副大為吃驚的表情,將余錦年上下打量了一番,簡直是像在看什麼天外來物一般稀奇了。她又不屑與余錦年這般粗鄙得連青鸞詩會都沒聽說過的鄉巴佬解釋,便抬抬手指,喚來丫頭:「荷香,你來說!」

  荷香於是將余錦年拉到一邊,講起了這青鸞詩會的緣由來。

  原來,這夏朝都城「夏京」郊外,有一風光極美的山谷,谷中溪流蜿蜒,花樹裊娜,每至初秋時分就會有天雲纏水的奇景,彼時山谷煙雨靄青,霧繞雲蒸,宛如人間仙境。前朝皇帝在那谷中修了一處觀景之台,因傳說此谷曾有青鸞盤繞,便取名為「青鸞台」。

  但凡是當世美景處,當然是少不了文人墨客的足跡。每年初秋,才子佳人們齊聚青鸞台,斗詩比文,一展文采,拔得頭籌者自然是風光無限。

  然而從前幾年開始,這青鸞詩會上出現了一個人,一連數年只派小廝遞詩作來這青鸞台,人卻從未露過面,便將那些自詡才華絕頂的才子們比得體無完膚,實在是傳奇人物。因是青鸞台上發生的事兒,又有人打聽到這人名字里竟也帶著個鸞字,於是有佳人小姐們給他起了個雅號,叫「青鸞公子」,甚是崇拜。

  後來又不知是誰傳出來的,說這位公子有出塵之表,脫俗之姿,便是男兒見了也要自慚形穢,又是引得官家小姐們的仰慕更上一層。

  這官家小姐們向來是市井間的潮流風向標,這麼一來二去的,連帶著「青鸞詩會」的名氣也大了起來。這不,今年詩會又快到了,恰逢朝上新來了位才華橫溢的狀元郎,偏是不服這位面兒都沒見過的「青鸞公子」,騎馬遊街時當眾就下了戰書,邀他青鸞台一比高下。

  人們本也沒當回事,畢竟那位公子寵辱不驚的,天大的事兒也沒叫他露過面。誰知,嘿,這回真是奇了!戰書下了沒有兩天,便有人傳出話來,說青鸞公子應下了!

  這可真是天大的奇事了!

  余錦年聽罷,便理解了諸位小姐們的心思,追星嘛,尤其「那位」被傳得仿若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一般,天上有地下無的,本以為這輩子是看不著偶像真人了,現在乍一聽說這久居九天的神仙偶像突然要下凡開演唱會了,搞不好還能得到親筆簽名,這豈能不激動?

  應該的,余錦年老神在在地點點頭,他不僅理解,而且非常理解。

  兩人低頭說話,難免靠的近些,丫鬟荷香偷偷瞧著他,心裡頭突突直跳,好像是小姐說的那種什麼……什麼一頭牛在心裡頭亂撞。

  倘若余錦年能知曉荷香的想法,定是會滿臉溫和地糾正她,姑娘,那亂撞的是鹿。

  說完話,屏風裡二位小姐也吃好了,結帳時那大小姐十分闊氣地直接給了幾粒銀珠,道是那雪花糕做得好吃,賞他的。余錦年笑著接了,奉承幾句又送她們出去。

  臨走,馬兒已經嘶嘶叫著揚起了蹄子,余錦年剛直起身子,便見一物從車上飄下來,直飛到余錦年腳邊。他彎腰撿起,卻是一條絹帕,帕上一頭繡著朵清荷,另一頭則紋著兩行字兒。

  他盯著那字兒看了半晌,雖是心裡大概能猜到這手絹的意思,卻還是從食客里找了個熟人,是往日裡在東巷口給人抄書為生的老書生,問道:「王先生,我不怎麼認字,您且給看看,這字兒是什麼意思?」

  王書生疑惑地看了看余錦年,好似沒想到他這樣白白淨淨,竟是個不識字的。

  余錦年也訕訕而笑,這裡的文字類似於華國的古篆體,但在余錦年眼裡仍是筆畫繁複,難以理解。他這具身體自四歲跟著堂叔一家起,便再也沒上過學堂,如今余錦年認得的字一些是原身父親沒去時教的簡單字兒,還有一些是他穿來後自個兒七零八落學來的,連猜帶蒙,數來數去,也就是那些算帳常用的數字和一些瓜果蔬菜名兒。徐二娘倒會寫字,可是她精神不好,不能勞煩她,至於學堂……他沒時間也上不起,所以時至今日,他還是和半個文盲沒兩樣。

  「先生?」余錦年回過神來,見王書生也在神遊天外,就又喚了聲。

  王書生自知剛才的打量失禮了,忙定睛去看手絹,頓時嗬嗬笑道:「喲,小年哥兒,那丫頭怕是相中了你呀!你看這詩,是青鸞公子所作,那小丫頭是借這清荷之詩抒發與你的情義呢!」

  又是青鸞公子。

  余錦年謝過了王書生,將手絹疊好收在帳台下面,心裡揣揣道,這位仙人偶像名氣怎的這樣大?

  下午店裡人少了,徐二娘精神也好了些,余錦年搬了把躺椅讓二娘靠著,她一聽說今日新制了雪花糕,便非說要嘗一嘗。二娘是脾胃的毛病,本來糯米這種吃食不好消化,不該讓二娘用的,可病情都已惡化到有一天過一天的地步了,余錦年也不願令她掃興,就切了一點來,配著碗麵湯,囑她慢慢嚼著再咽。

  把在後院玩的穗穗拎過來陪著她母親說話,余錦年才得出空來,要去集市上找販菜的李大娘,與她商量明日進些什麼菜品。

  從菜市回來的路上途徑一家書局,余錦年想著自己總不能一直這樣文盲下去,要不然連小姑娘的情書都看不懂,思索著要不要買本啟蒙讀物回去自學,店老闆見他猶豫不決,遂伸手請他進去看。

  「詩史話本,什麼都有。」店老闆笑著。

  余錦年看什麼都似天書一般,覺得有些侷促,又撿了幾本看著很薄字兒又簡單的書問了問價,都貴的要死,他摸摸自己的錢袋,只好依依不捨地放下了。

  字是要認的,書也是要學的,只是不是現在——他安慰自己——現在得先攢錢才行。

  正要走,無意間掃到書局角落裡一本落滿了灰塵的舊書上,青藍色的皮兒,還缺了個角。

  店老闆也看出少年有心向學,可惜囊中羞澀,便拿起那本缺角的書來,遞給余錦年道:「這本是去年的青鸞詩集,書脊被我那頑皮兒子浸濕了一些,後來放在倉庫里又被老鼠啃了一個角兒,反正賣也賣不出了,你若是想要便拿走罷。」

  只見少年眼角一彎,高高興興地接過去,還非常熱忱地道了好多個謝,倒是讓他這個拿破舊書送人的有些不好意思了。

  余錦年拿了書,寶貝似的捧回了家,他現在深切明白了「知識就是財富,沒有財富就斷斷不可能有知識」的歪道理,一時感慨自己斬過千軍萬馬從名為「高等學府」的獨木橋上畢業,也好歹算是打拼出了一點成績,如今卻要一窮二白從頭學起,簡直是太糟踐人了。

  以至於穗穗見了他小心翼翼的模樣,還以為他在懷裡藏了什麼好吃的,最後扒出來見是一本皮兒都掉了一半的書,很是沒趣地跑走了。

  晚上閉了店,余錦年興致勃勃地掌上燈,翻開書冊。

  這書名是「青鸞詩集」,店老闆也說是以往青鸞詩會的佳作整理,結果余錦年仔細一看,裡頭半冊子的詩詞卻都是署名為「青鸞公子」——這還叫什麼詩集,改叫「仙人偶像個人專輯」算了!

  看來這追星是自古有之,且狂熱度與現代相比有增無減啊。

  余錦年連字兒都認不全,更不說是讀詩了,味同嚼蠟地看了幾頁,囫圇地記了幾個新字的形狀。什麼,問這詩和那詩到底什麼意思?……對不起,他看不懂。

  於是沒多大會兒,余錦年腦袋一歪,哐嘰往床上一倒,睡著了。

  自此以後,這本《青鸞詩集》便日日擱在余錦年的床頭——成了擺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