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枝專場·下

  第一七八章連枝專場·下

  天子一下子病倒了,來勢洶洶。

  之前天子身子便不怎麼好,小病不斷,總好不透徹,御醫曾勸他多多休息。可是國事繁忙,君是天下人的君,國亦是天下人的國,哪裡能閒得下來。他的太子還小,他的皇后還年輕,實在是有太多計劃沒有完成,沒有一日是能停下來的。

  御醫們把了脈,施了針,天子迷迷糊糊卻還不醒,眾人心驚膽戰,不是不敢確診,是都不敢說。於是連忙自宮外把陳陽請了進來,他如今是統領御醫司,又是跟著余提舉學了新式醫術的人,說話更有分量。

  只可惜余提舉半年前告假回鄉,竟至今還沒回來,否則該請他進宮來診治。

  陳陽提著藥箱進了宮,直奔天子寢宮,還沒撩開幔簾便聽其喉中嗡嗡,他當即拉開藥箱抽屜,倒出白瓷瓶子裡一粒棕黑色藥丸:「廣濟醫局的安宮牛黃丸。牛黃砂珠,犀郁麝香,雄黃-冰片,梔子芩連,煉蜜成丸。化濁開竅,鎮驚醒神,諸位可還要再驗一下?」

  哪裡還有時間驗?余提舉的醫術他們放心,陳御醫的為人季皇后放心。兩廂都點了頭,陳陽立刻讓人把丹丸用水化開搗碎給天子灌服下去,再重針刺醒。約莫有半柱香-功夫,那喉嚨里的粗痰聲似乎漸漸地熄了,人也更加安穩,雖說依然是半睡半醒,卻也比方才好得多。

  安宮牛黃丸他們早就自廣濟醫局見過,其效用神奇,救活危重無數。如今都用上了安宮丸,天子病因更是清晰無誤了。

  眾醫盯著陳陽,半晌見他將季皇后引至一旁,低聲道:「娘娘,陛下是……中風。」

  季皇后踉蹌一步,啞聲無言。

  陳御醫想伸手扶她,又想起身份有別,只好退回來道:「娘娘先不必慌神,中風亦有輕重之別,陛下若能儘快轉醒,再加以適當藥養和針灸,數月內便可恢復如常,以後勤加注意,長壽百年也是有的。只是這病本就是重壓之下、積勞成疾,暫愈後需修身養性,切不可再情緒激盪、日思夜憂。」

  季皇后到底是武官家小姐出身,性子更沉穩一些,她定下心神,又仔細問了陳陽幾句,聽他一一答了,聽明白只要今夜能醒過來,便是有救。

  只要有救就行,只要能救就行……

  陳陽開了藥,活絡通經,止風醒神,神昏需下猛劑,加的藥量讓御醫司有些驚怕。只是如今皇后主事,她並無異議,只管叫陳陽放心診治。

  自正午到黃昏,灌了三服藥下去,又吹鼻取嚏催醒,施針止痙。季皇后靠在龍榻旁,握著天子的手,至卯時,她忽地感覺到掌心一跳。

  「素娘……」

  連枝一直盯著下頭小的們煎藥,不敢假借人手。下頭人驚怕手抖,沒輕沒重,濾藥汁時滾燙的湯水一下子傾灑在連枝手背上。就這麼一罐藥,病情急迫耽誤不得,連枝愣是受住了沒動,末了擦擦手,也不說什麼,捧著一碗濃汁匆匆便去。

  到了門前,還沒過了門檻,就被殿內的人攔了下來。

  對方接過藥碗,謹慎地看了看,又挑起眼梢對他道:「連內監,陛下已醒轉,並無大礙了。內監辛苦,便回去歇著罷。」

  「……」他不知是懶得避諱還是刻意要給他難堪,竟將那藥湯傾進了花盆,連枝怔了怔,半晌瞧見禁衛來了,守住了殿門,他心裡咯噔一下,轉身就往司宮台上走。

  安順被分配了個灑掃太監的活兒,倒也沒什麼怨氣,依舊傻呵呵地幹活,見連枝大步流星地回來,還知道叫人。

  進了安榮居,連枝從床縫暗格里掏出裝信的木盒,扯過炭盆子,平平靜靜地將信拿出來一件一件地燒了。他曾想過,若是到了這麼一天,自己該是如何,可真等到了,又覺得實在是沒什麼感受。

  燒到最後一封,閔雪飛寫的不日相見,靜候佳音。連枝才猛然間,心底狠狠地抽了一下。

  他到案邊,抽了張信箋,提筆飛快地寫了幾行,寫罷一頓,又拿墨團塗去,揉爛了紙張扔進火盆。再抽新箋,握筆,停停頓頓寫了良久,雪白的箋上才只有兩個字:望好。

  也只有這兩個字了。

  連枝起身,拿了暗格里另一封密信,同這封一起,出門沒瞧見吳集,便隨手叫住了掃地的安順:「把這兩封信送到昭華宮,福少監手裡。切記,要親手交給他,要快!」

  安順雖呆了點,卻也忠實,愣了愣,知道事情緊急,丟下掃帚拿了信就跑。

  打點頭跟了馮簡的那天起,這下場他早就料到了,只是之前無牽無掛,倒也不覺得有什麼,可是如今……送信的人遲遲未歸,連枝也沒指望他能回來,他依舊是坐在房裡燒東西,和閔雪飛有關的東西,他一件不落地全都丟進了火盆。

  不能牽扯到他。

  往日裡沒覺得有這麼多,今天收拾了才發現好像怎麼燒也燒不完。連枝心裡忽然蹦出個念頭,不如把房子一塊點了,落得乾淨……

  這念頭還沒成型,門外熱鬧起來,福生帶著人過來了,趾高氣昂地在司宮台轉了一圈,叫人都到前堂去集合。

  連枝到時,福生坐在堂前吃茶,微微挑眼環視一周,見都來得差不多了,才施施然道:「昭華宮上缺人手,太子也缺幾個侍讀太監,我瞧大監這兒人丁興旺,借幾個人用用,大監不介意罷?」

  連枝道:「福少監請便。」

  福生不客氣地點了幾個人,是有備而來,他挨著每個人的臉都看了個遍,忽地在一堆人後頭瞧見了躲得老遠的吳集,他走過去揚聲道:「吳內監,站那麼遠作甚麼?咱聽說吳內監會得一手好字,連陛下也是讚賞過的。怎麼著,吳內監,跟咱走罷?」

  吳集不願意,可是不願意也不成,福生哪裡是來借人,分明是來搶人的。

  他被連推帶攘地往外走,連枝一句話也沒有,好像就那樣靜靜地,送他出去了。

  吳集跟著走出司宮台,在幽幽宮牆裡愣愣地邁步子,過了不知幾道宮門,他抬頭左右看了看,忽然意識到——這些人!福生要去的這些人,都是連枝用慣了的!

  他把連枝身邊的人都要走了!連枝怎麼辦?連枝為什麼不阻止,他是不是知道什麼!

  吳集心裡一個激靈,推開兩旁的人,拔腿就往回跑。福生轉身,喝令道:「給我按住他!」

  七八個小太監一齊撲上去,泰山壓頂似的把吳集摜在地上,砂礫在他臉上磨出了道血印,可他瘦瘦一桿身軀,拼了命地掙扎:「福生!你幹什麼!放開我,他要出事,他要出事啊!」

  沒人聽他的,小太監們把他嘴堵上,一路拖到昭華宮的太監所,扔進福生的屋裡,這才把他鬆開。

  吳集眼睛通紅,甩了甩膀子,一個箭步撲上去,照著福生右臉就是一拳頭:「畜生!你孤苦伶仃任人欺凌的時候,是誰給你吃喝教你規矩?你一路往上爬,是誰給你庇佑!你如今在昭華宮混得風生水起了,折過身來就是這樣對他的!」

  福生站直了:「他當初不也是這樣對馮簡?一樣罷了。」

  吳集:「……」

  福生擦了擦臉,甩門而去。吳集被丟回房間,他扒在上鎖的門縫裡往外窺視,什麼都看不見。可是他知道,連枝和馮簡不一樣。馮簡是時時刻刻等著要他們的命,而連枝卻是無時無刻不想著要救他們的命!那些年在馮簡淫威底下,若不是有連枝,他們這些人早不知死了多少次。

  吳集跪在地上,哭得泣不成聲。

  -

  司宮台再次被抄,竟只過了短短八載,許多人還記得上次抓馮簡的時候,滿院子鬼哭狼嚎,不認命的推搡起來,撞在禁-衛的槍口上,死都不肯瞑目。那時候光從這裡抬出去的屍體就有七八具,但什麼屍體和從馮簡屋子裡抄出來的奇珍異寶相比,都不算什麼了。那老太監在床底下挖了坑,金條墊了好幾層,他是真的睡在「金銀窩」里!

  禁衛們卯足了架勢,才要衝進司宮台里去抓人,誰知一進門就呆住了。

  司宮台里冷冷清清,絲毫不見慌亂,福生夾雜在一群氣勢洶洶的禁-衛中間,一步塞一步地慢,好半天才進了宮門,費力地把頸子抬起來,往裡看。天上是小鵝毛似的雪,瀟瀟灑灑地落下來,西配殿前有一株前兩年才栽上的臘梅,今兒個仔細一瞧,竟冒了骨朵。

  刷、刷的幾聲,福生轉頭看了看,見是個著灰衫子的人,身材清瘦,正悶頭掃雪,手指頭凍得通紅。一群小太監們三五成群地圍在廊柱底下,遠遠地看著他,又或者憤憤地盯著這些進門的禁衛們,不敢言語。

  眾人腳下乾乾淨淨的一片,露出整潔的小徑來,福生邁了兩步就不敢再往前走了,這路是連枝親手掃出來的,他的路也是連枝一下一下掃出來的……福生怕自己繃不住。

  一部分禁衛繞過他去,徑直闖進連枝的房間,駕輕就熟地搜查,一件一件地往外搬他屋子裡那些金銀擺件,連張紙片兒都沒留下。剩下一部分禁衛原本是該抓人的,卻只是不遠不近地把他給圍住了——難能見到這種場面,好似這掃雪的人什麼都不怕似的。

  把殿前的雪掃乾淨,連枝像是把最後一件事做好了,才把掃帚立在廊下,輕輕打了打衣袖:「好了,走吧。」

  連枝打他眼前走過,福生忍不住朝他湊了一步,嘴還沒張開,就被連枝回頭不溫不涼地看了一眼,他登時止住了,僵硬地站在原地,看著一群禁-衛粗魯地將連枝押走。馮簡是個老東西,禁-衛連多看一眼都不屑,而連枝卻氣質容貌都盛,他做太監可惜了了,該去唱伶曲兒,定能紅遍勾欄,禁-衛們的不屑之中又無端多了點兒揶揄:「知不知道是去哪兒?」

  連枝犯的是國罪,不是宮規,要押刑部大牢,和馮簡一樣。

  剛出了宮門,就有人不乾不淨地攘了連枝一把,福生差點衝上去剁了那人的手!他什麼時候受過這樣的罪!他憑什麼要遭這樣的對待?他是他們這群無根無家的奴才們的天。可是福生畢竟不是連枝,也沒有當年連枝帶人抄馮簡時候的冷峻氣度,他把那找事的禁-衛攆到一邊兒,自己在連枝身邊走,那表情垂頭喪氣,像是連枝押解他,而不是他押解連枝。

  到了刑部門前,連枝仰頭看了看,雪花撲簌簌地往他眼睛裡落,他眨了眨,口鼻前呵出陣陣白霧,呢喃似的一聲:「要是能見雪停……就好了。」

  雪停,是霽啊。

  福生再沒勇氣往裡送。

  刑部來人念他的八大罪狀,連枝聽著就是了,他究竟有沒有做過已經沒什麼緊要,天子說他做過,他就是做過了,辯也辯不出什麼來。大內監們全盛時能在宮裡作威作福,連前朝官員也都搶著巴結,一旦下了獄就只是個不健全的閹人罷了,沒人會為這種人爭取三司會審,認了也就算了,痛痛快快的,還省下彼此許多麻煩。

  連枝明白,是天子等不及了,再九五至尊的人也害怕會死,那位更怕自己有朝一日一命嗚呼了,宮裡孤兒寡母,留下他這麼個權勢滔天的大閹,終究是幼帝的心腹大患,只有除乾淨了他才能安心。

  刑部大牢也未必比宮裡的暗房好,那暗房連枝小時候不知呆過多少趟,裡頭每天都有被關的宮女太監們被打死病死,爛了好幾天才被發現,隨便潑一盆水就算洗了,再繼續關下一個人。後來他跟著馮簡得了權,要了暗房的地盤歸自己管,那些臭氣熏天的牢房這才慢慢地一間一間空出來。

  刑部……也就是這樣罷。

  獄卒來看他一眼,見他石像似的愣坐在角落裡,仰著頭看頂上那扇小鐵窗露出的雲景,外頭是烏鴉鴉的,時不時有雪花飄進來,他伸手接住,在舌尖上舔一舔。他拎著個食盒,打開囚門,把食盒遠遠地放在門口,似乎多進一步都嫌棄沾了閹人的髒氣,又丟下條絨毯:「趕緊吃罷!」

  這種人竟然也有貴人千方百計地通關係要照顧,獄卒費解,他把門鎖上,回頭看到連枝把食盒裡的菜一樣一樣地端出來,也沒什麼稀奇的,不過是幾道家常罷了。倒是那毯子,他看了一眼就似受了莫大刺激一般,立刻拽過來抱在懷裡,貼著臉頰輕輕地蹭。

  那樣兒,那樣兒……獄卒噁心了一下,活像是在跟那毯子親熱。

  連枝把臉埋在絨毯上,貪婪地吸嗅上頭僅餘的一點點小檀香,他心裡那樣高興,高興閔霽沒有忘了他,可是又忐忑,害怕閔霽來了,見他是這樣一幅不堪入目的鬼樣子。他自來是最愛乾淨的,以前還學其他太監塗過脂粉熏過濃香,後來跟著閔霽,有意學他清風霽霽的模樣,壞毛病改去了一些,也還是忍不住計較這些東西。

  他心裡想著閔霽可能會來,努力把頭髮梳整齊了,臉也拿衣袖抹一抹,用閔霽的絨毯遮住已經髒污的衣裳,巴巴地盯著牢門瞧。

  獄卒們稀奇,見他好像是一-夜之間返了春,不那麼死氣沉沉了,每回有人從他牢房門前經過,他都要抬頭看一看,目光熠熠的,好像是期待著什麼人。一個罪閹,死都不知道哪天死的,還能期待什麼人?獄卒們一塊兒吃酒,又聊起來,有人說肯定是他對食的老相好,眾人哈哈大笑,壓根沒人信。

  但到底是有人來看他了,這一來,就驚得牢獄主事衣裳都沒穿好,就連滾帶爬地過來拜見。

  連枝披著毯子,靠在牆角昏昏沉沉地睡,忽然有人用鐵棍甩他的籠欄,他一下子驚醒,迷迷糊糊看到籠外一角錦衣,他忙不迭坐起來,立刻背過身去,抓抓頭髮、理理衣裳,多舔了好幾下嘴唇讓自己看起來不是那麼狼狽。

  牢外的人皺了皺眉,道:「連監。」

  連枝愣了一下,慢慢回過頭去,見不是閔雪飛,他眼裡光微微暗去,跪下拜了一拜:「大殿下。」

  隔著一層柵欄,燕思寧盯著連枝瞧,他以前不怎麼喜歡這位連內監,太監堆里那些腌臢事他略知一二,這個連枝是馮簡手底下的「親兒子」,這一條就足夠燕思寧厭惡他。他看到這個人,是當年滁南大疫之後,他聽說余錦年與這人極為親近,在平叛戰場上甚能同吃同住。

  余錦年是個一心鑽進醫學裡的傻子,好在眼光不賴,他說好,燕思寧少不得要多看兩眼。這一看不要緊,這位親手抄了他乾爹馮簡的老窩,攪得司宮台上風雲動盪,其威其權比之馮簡有過之而無不及的連大祖宗……竟真有些意思。近的,耿昭忠進了獄司,還能全須全尾地回來;往前的,還有武瑞將軍被傳密謀造反,潑天的大罪名,最後被人三言兩語地,竟成了個不大不小的笑話;再往遠了說,數不清了。

  宦官干政,是天家最不能容忍的罪大惡極,可有那麼幾件事,四兩撥千斤,幹得極為巧妙,讓燕思寧也忍不住拍手叫好。他的那些狗道貓道,那些見不得人的蠅營狗苟,比前朝撕扯半月也沒個結論的口水仗管用多了。說他野心勃勃,可從他房裡抄出來的東西,尚不及馮簡貪墨的十分之一;可說他乾乾淨淨,他又是前朝後宮都不敢輕易得罪的大祖宗。

  「我不止一次問過你,有沒有想過自己的後路。」燕思寧說,「你若是把我的話聽進心裡,如今也不會是這個下場。」

  連枝看他:「我若是想了,殿下今日也就不會來看我了。可即便是再來一次,我的下場也未必比今天要好。太監麼,就是這樣,一步錯、步步錯,再想回頭也來不及了。」

  燕思寧愣了片刻,忽而大笑,他道:「連監,你若是前朝為官,定是良臣。」

  「能得殿下此言,連枝不虛此生。」連枝伏首再拜,「可惜,連枝今生註定只能做個奸宦,令殿下錯愛了。」

  「下輩子罷。」燕思寧嘆了一聲,「連枝,下輩子投個好胎。」他轉過身去,衣擺拂過鐵柵欄簌簌地響了一下,踱了半步,他又停下,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回頭看了連枝一眼,「我瞧著,你像是在等什麼人?」

  連枝:「……」

  燕思寧拂拂衣袖:「別等了,很快就能見著了。有這功夫不如想想,若是下輩子真投了個凡胎……你打算干點什麼?」

  這話好像意有所指,可是連枝跟宮裡宮外鬥了一輩子,此時已經沒有心力,也不想再去揣摩他話里的含義了。燕思寧又看了他兩眼,才意味深長地離去。

  連枝退回牆角,裹著絨毯。

  干點什麼,類似的話好像閔雪飛也問過,太久遠了,他甚至不太記得當初自己說了什麼,他從來不信自己能有什麼下輩子。若是原本,當年八歲那場宮雨里,假如閔雪飛沒有生病,假如他向天子討了恩賞,要一個司苑局整天尿褲子的小太監回家去幫他養花……也許一切就都不一樣。

  可惜時過境遷了,錯過了就是錯過,再也沒機會重來。

  ……

  獄卒發現,最裡頭那個大宦不吃東西了,只喝點水,每天只會抱著那條破毯子發呆。幾個獄卒怕他還沒受刑,先自絕在這裡頭,便把桌子拉近了點,在能看得見他的地方擺菜吃飯。有個年輕獄卒看不下去,掰了半個饅頭,拿熱水泡了。旁邊人拽他:「你幹什麼,那可是個奸宦!」

  「那也是個活人啊。」年輕獄卒走過去,把碗遞到柵欄裡頭,「你、你吃點?就算是斷頭,也不能餓著走哇?」

  連枝搖頭。他聽說,凌遲的刀特別鋒利,能在骨頭上片出粉末來,剮的時候要是一不小心斜錯了方向,容易刺穿腸胃,要是死之前吃得太多了,什麼飯渣食泥就都會從破口裡漏出來,淌一地,特別難看。

  獄卒也沒拿走,把碗留那,回去了還被其他人嘲笑:「人家根本不領你的情!」

  幾人就著茶水邊說邊吃,忽地門口來了兩個太監,瞧氣派職位還不低,進了門嫌棄地在鼻子前扇了扇,挑著眉眼問他們:「連枝呢?我們來提他走!」

  獄卒心道,這是來押人的了!忙掏出鑰匙,引著兩位一路到了連枝的牢房前,朝里指了指:「可等著您二位了!噥,這位不吃不喝的,再關兩天,我們只怕要捏著鼻子往裡灌粥才行了!」

  太監揚揚下巴,示意他開門,見連枝蹲在裡頭不動,他蹙眉喝一聲:「連枝,趕緊的!別耽誤咱們辦事!」

  連枝沉沉地吐出口氣,扶著牆面站起來,手裡攥著毯子搖搖晃晃地走出來。他也不跟別人似的,臨刑前沒有痛哭流涕,更沒有淒號喊冤,只是邊走邊給自己理頭髮,問領路的那個太監,能不能讓他把那條毯子一塊帶去,想留個念想。

  「你愛帶著就帶著。」太監擺擺手。

  又走了幾步,他忽然停下來,太監不耐煩了:「又怎麼了!」

  連枝支支吾吾一陣,問:「能不能,找個麻袋,帶時候把我臉罩上?」

  太監稀奇:「罩臉幹什麼?」

  連枝搓搓衣角:「我……不想讓人看見。」其實是不想讓閔雪飛看見,萬一他來觀刑了呢,要是自己面目猙獰,豈不是死之前也不能留下個好印象。

  太監擰過身子來打量連枝,他在宮裡時和連枝不是一枝兒的,他是昭華宮那邊的人,有福生和皇后在頭上,不怎麼去碰這位大祖宗的霉頭,但倒是時時聽人說這位是個手段凌厲的人物,人人敬怕。今兒個仔仔細細地看了,好像傳言也不怎麼真哪!

  罷了,總之以後也不關他們的事了。太監道:「你想不想讓誰看見,和咱沒什麼關係,咱只負責把你提出去,至於出了這刑部大牢你愛去哪,愛拿什麼遮臉,都和咱一撇兩清了,便是要去大街上下跪要飯,咱也管不著。明白了?」

  獄卒一愣,連枝也一愣:「出去?去哪?不是……去武德門?」

  太監失笑兩聲:「去什麼武德門吶?喲,敢情這傳話的落在我們後頭了?」他大搖大擺地朝外走,也並不在乎,「你啊,是撞上大運了,皇后娘娘慈心,說要給陛下積福,正月里不動極刑,都赦了。沒事兒,指不定咱一出去,那傳話的也就到了……趕緊的吧!外頭還有貴人等著呢!別耽誤時辰。」

  獄卒小心地問:「赦了是什麼意思?這、這也能赦?」

  「就是沒了他所有的東西,賞百十板子,趕出宮去。」太監摸了摸拇指上的扳指,本朝不似前朝,前朝有太監在宮外置家產買媳婦的,在本朝這麼幹是要犯事兒。

  太監們一生攢下來的積蓄不過是幾塊黃錢,老了能在宮裡各處太監所里榮養,就是天大的恩賞。這雖說是赦,可不給他一個銅子兒,他一粒米的積蓄都沒有,此番就算是出去,和逼他去磕頭討飯也沒什麼分別。

  更何況,就算他是想謀點生計,那也得有人不嫌棄哪!他可是個人盡皆知的大閹!只怕挨揍還來不及。

  太監乜著眼,想他身嬌肉貴的,也是被小的們伺候慣了的人,也不知能在外頭苟活幾天?

  他道:「上頭的事,誰說的清楚啊。如今是太子聽政,大殿下輔政,皇后垂簾,赦令是加了各司的章印的,還能有假?你倒是走不走,怎的這麼多話,還是捨不得這裡不成!」

  到了門前,連枝還恍惚著:「那板子……」

  太監是煩不勝煩,朝他背心猛地攘一巴掌,徑直用力把他推了出去:「廢話沒完沒了!你的板子有人替你買了,還不快滾!再礙眼就真拉你去武德門!」

  外頭亮得刺眼,白茫茫的像是跌進了一團雪池裡頭,他多日沒吃過像樣東西,被太監一巴掌推得動搖西歪,輕飄飄地好似沒重量一般,眼見著要一屁-股拍在地上,連枝下意識閉上眼。

  不疼。一雙結實的臂彎撈住他腰,將他一下子帶了起來。

  他猛地回頭去看,眼裡白光散去,那像是從地府深淵回了人間一般,是從重重的黑暗裡刺穿過來的光亮。

  ——人間,有小檀香的味道。

  連枝愣愣地看著他,啞了,這神情,比剛才以為要去武德門時還要悽惶。挨剮他不怕,可見著這個人,他瞬間生了彷徨怯意,渾身發抖。

  閔雪飛解了身上的狐氅,將清清瘦瘦的連枝兜頭罩住,又攬著他肩把他抱起來,動作輕柔至極。太監們看得目瞪口呆。閔霽是個什麼樣的人?那是能臣錚臣紅臣,旁人都說,這位早晚也是要拜相的,到時閔家一門雙相,那才是真的權傾朝野!

  一個權臣,一個權閹,太監們挑著眼睛嘖嘖稱奇。

  後頭竊竊私語說什麼,閔雪飛都視若無物,到了馬車跟前,恍惚聽到肩頭瑟瑟的抽泣聲,落在沙沙的雪裡,像是早就斷線卻一直不肯鬆開斷頭的珠子,此時一下子崩落了,再也撿不起來。閔雪飛把他放在馬車前板上,輕輕地抹他的淚,又低下頭去,吻他的眉毛眼睛:「不哭了,別哭。你一哭,我要恨我自己了。」

  可是連枝止不住,他顧不上臉面,直往閔雪飛的胸口裡鑽,緊緊抓著他後背的衣裳,把話抽得委屈破碎:「我以為、以為你再也不想來看我……」

  「我……」閔雪飛想解釋,他看連枝凍得發抖,忙先把連枝弄進車裡。這雙腿瘦得只有骨頭,走路都發飄,他每日送進去的飯菜不知都進了誰的肚子?可這麼瘦的人,卻有一把子力氣死死攥著他不鬆手。閔雪飛覺得胸口被連枝鑽蹭過的地方酸脹發疼,一直脹,快要裂開了。

  「我-日日在外面站著,隔著牆,他們說你就在那扇窗後面,可我不敢進去。」還有閔雪飛不敢的事情,他在議政堂說一不二,可對著連枝卻心虛至極。是他把連枝算計了。

  到了連枝這樣的地位,腹中全都是天家秘辛、宮闈隱晦,即便是無災無禍,也是要老死宮中的。一朝天子一朝臣,說是能榮養,可又有多少太監當真能平平安安壽足而逝?更何況他得罪了那麼多的人,一朝失勢,一人一嘴都能把他啃得骨頭都不剩!可是要從宮牆裡弄出一個大宦談何容易,自古就沒有這樣的先例。

  連枝總是瞻前顧後,對付別人的時候手段那般凌厲,到了自己身上便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可是閔雪飛知道,連枝只是害怕事情不成會牽連到他,所以寧願一輩子不出宮,也不肯叫他冒險。

  自去年,天子就開始淋漓不盡地生病,借著這陣西風,千載難逢的機會,他一定要把連枝給弄出來。既然大宦不能放歸,那總能反其道而行之,倒台的大宦,若是天家念其盡心伺候了一輩子,無功有苦格外開恩,特賜能挨過了一百零七杖還沒咽氣,就扔出宮去自生自滅。但自有例以來,從沒有人挨過五十杖,都是朝死里打。

  可他是閔霽,論弄權,他不比連枝差。在天子病榻前,他親手擬了連枝的罪狀書,又代天子親手批了捕文,調禁-衛去捉人,八大條,每個字都是從他心裡剜血。

  本也是該殺的,可天子病臥龍榻,太子懵懂,是燕思寧輔政,代掌印璽。

  那日燕思寧自刑部大牢里出來,看到雪地里已佇成石像的閔霽,只說了一句:「他在等你。」

  起先是見不到,後來是不敢去。這件事辦得越是狠心,他就越不敢去見連枝。

  「我怕我進去了,只看你一眼,就再也狠不下心了。也怕,也怕你恨我……」閔雪飛揉著連枝哭濕的臉,掰開他縮在袖口裡的手指,用備好的手巾一點點地擦拭,指甲縫裡都是污泥,他不敢想連枝在牢里是怎麼過的,「他們抄你的時候,有沒有弄傷你?有沒有對你動刑?」

  好像明白他在說什麼,又好像不明白,連枝痴痴地看著閔霽,每一眼都像是最後一眼似的,睫毛底下有流不盡的水。半晌搖了搖頭,還是往他懷裡躲。

  哪裡還是那個人人懼怕的大宦了。

  「怕不怕我?」閔雪飛抱住他,嗓音有些發虛,「我這麼害你……」

  連枝仰起臉來描摹他,仍是搖頭,怕什麼呢,他高興都來不及。若說怕,他只怕真上了武德門刑場,會被閔雪飛看到自己挨剮的場面,他怕雪飛看了會做噩夢,怕此後自己在他夢中,也都是那樣一副肉片淋瀝、猙獰可怖的面貌。

  即便是如此了,連枝也不恨他,閔雪飛喉中哽咽,他從座下抽-出個食盒,有一盅小瓦罐,裡頭是熱騰騰的清淡粥水,盛了一碗遞他手裡,道:「先暖和暖和,慢慢地喝。」

  連枝捧著碗,清湯寡水,是為了適應他的腸胃,可乍一咽下去,腹中還是隱隱地抽痛了一下,他一雙眼眸倒影在粥水當中,又髒又腫特別滑稽,眼角還綴著沒抹乾淨的淚。可是看著看著,他突然又哭起來,淚珠子直往碗裡掉,驚得閔雪飛接過碗,問他是不是吃得太急,傷了胃了。

  閔雪飛呵熱了掌心,伸到衣服當中搓他的腹部。

  「幸好,幸好……」連枝環住他的脖頸,破涕為笑,玩笑似的說,「幸好我沒把房子點了!」

  閔雪飛聽聞,頓時後怕起來,他竟生過這樣的心思!

  連枝飲了一小盞溫粥,又裹好了狐氅,閔雪飛給他略略擦了擦臉,這才鑽出車轎,到前面去趕車。他想著連枝在意儀容,想來是不願意讓人看到自己是這樣一幅樣子,遂也沒叫個馬夫,自己親來掌韁。連枝也不問去哪,只要是跟著他,去哪他都開心。

  車馬過了刑部,特意沒走會經過宮前的路,而是繞了些遠,從寂靜無人的民巷裡穿過去。連枝撩開車簾向外張望,明明是他在熟悉不過的夏京,他卻像是第一次來似的,看什麼都新鮮,賣糖的吆喝和挑水的民夫,都仿佛更加鮮活熱鬧了。他扒著窗朝外看,還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就這樣出來了。

  前一刻他還是牢中待死的罪閹,後一刻他就成了飛出去的鳥兒!像是夢一樣。

  到了甜菜巷口,本該拐了,連枝忽然叫了一聲讓他停下,閔雪飛立刻長吁一聲,拉緊韁繩。車馬緩了好幾步才止住,閔雪飛狐疑著回頭,見他怔怔地望著巷口。他隨之看去,那寂靜的小巷前,枯死的老槐樹底下,站了個人。像是等久了,一直墊著腳張望,直看到他們出現,才激動著走過來。

  「福生……」閔雪飛想了想,還是下了車走到一邊,讓他們主僕二人說話。

  福生穿著身灰麻短褐,是偷偷出宮來的,他跪著爬上了車,慢慢地揭開了帘子。連枝披著雪白的狐氅,靜靜坐著看他,他一下子伏下去,衝著連枝叩了幾個頭,半天沒起來,肩頭微微聳動。

  連枝摸摸他的肩膀,笑了笑:「以後……好好的。」

  福生聳在地上哭,靜悄悄地抽噎:「大監,我不行,我害怕。」

  「沒事,別怕。」連枝扶他起來,擦他臉上的水,聲音還是溫溫柔柔的,「以後你就是那群小的們的天了,得站起來,知道嗎?福生,你比我強,我一開始就是錯的,實在是回不了頭了,只能一路錯下去。你不一樣,你是貴人們的『身邊人』,有人疼你了,不必像我這樣處處計較鑽營。」

  福生湊上去,撲進連枝懷裡:「只有大監是真疼我們的,我……沒有大監,我現在什麼也不是。您不在了,我們以後該怎麼辦呀?」

  連枝體貼地摟著他:「又說傻話了。你現在也是司宮台少監了,總不能事事都來問我,我也不能給你們做一輩子的主。即便我還在,將來老了、被人厭煩了,你把我掀了自己來做主,這才是正經事。怎麼還指望著我一直礙你們的道兒呢?」

  他低頭看看福生,只有一團烏黑的發旋,也還是個年輕人呀,他忍不住感慨了一下,仍是清風似的笑:「好了,不哭了。還要我哄你不成?」

  福生吸了吸鼻子,還是難受。

  連枝小心翼翼問:「吳集他們……都還好?」

  福生點點頭。當初他預感自己要完,回了司宮台第一件事,不是先想自己如何,而是立刻去信讓福生到司宮台征人,尤其是那些常常跟在連枝身邊的,趕在禁衛抓人之前能調走多少就調走多少。進了昭華宮,到了福生庇護底下,就是福少監的人,旁人就沒法再動他們了。

  連枝放心了,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你總是讓我放心的。」

  福生哭著的眉眼,讓連枝想起當初見他的時候了,十一二歲,被人欺負得滿臉是包,見不了人、伺候不了主子,只能偷偷躲到院子裡哭。他偶然看見了,走進去趾高氣昂地問,咱缺個伺候洗腳洗衣的,你來不來。福生裹著包袱,就這麼抽嗒嗒地跟他回去了。

  都是人家的奴才,也分不清什麼主僕,互相依靠罷了。

  福生抹了淚,捨不得走,問他:還能不能見?

  「不見了。」連枝笑道,「這輩子再也不見,對你才好。」

  再也不見……福生忍住了,沒有嚎啕。

  連枝閉上眼,攏了攏狐氅,靠在車壁上,把尖瘦的下巴縮在溫暖的皮裘里,他好像聽到福生下車的動靜,又好像沒有,好半晌,再睜開眼時,便是閔雪飛清俊結實的背影了。他這一生,恍惚如夢,上過雲霄也跌過谷底,刀架在脖子上不知多少次,皇宮赫赫,他似浮萍,只想著若能問心無愧,即便朝生暮死也是值了。

  可他惡也做過,悔也不少,到頭來連問心無愧四個字都沒能做到,更不談其他。

  究竟是何德何能,讓浮萍也能生了根,公英也能落了種。窗外雪漸漸地稀了,天際隱隱有明光閃爍,似要突破陰霾數日的累累雲層,他望著前頭駕車的背影,想起八歲那年的一場宮雨,有個人撐著漂亮的油紙傘,跟他說要帶他回家養花。

  這一句諾言,他等了二十幾年,到底還是等到了。

  連枝呵了一口氣,白茫茫,巍峨的宮城在他們背後漸漸地縮成模糊的一團,那壓了連枝一輩子喘不上來氣的地方,一點一點地消失不見。

  他終於問:「我們去哪裡?」

  閔雪飛勒了勒韁繩,回頭溫柔一眼,一張嘴,也是一樣的一團白茫霧氣,和連枝的像是一對。連枝湊上去看,兩團霧氣交織成團,分不出彼此了。

  「——回家。」閔雪飛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