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黃芩知母

  何大利家在信安縣城南一處深巷裡,從一碗麵館對面的百花胡同往裡,曲曲折折再走上一頓飯的時間,才能到何家門口。因為馬上就要到月夕了,有些人家的門檐上已經點了燈籠,幾人走了這好半會兒,天已黑得差不多,正是晚風簌簌,橘火瑩瑩。

  余錦年走在中間,時而新奇地瞧著兩旁各色燈盞,他腳步一慢,便聽到身後深深的喘息。

  「季鴻?」他回頭叫了一聲。

  那喘聲一停,過了好一會,季鴻才沉沉應道:「嗯。」

  余錦年往回小跑兩步,見季鴻正停在一戶燈下,暖黃的光暈在他的臉上,卻仍顯得男人臉色蒼白,他將要走過去,季鴻卻挺直了脊背朝他緩緩步來。

  「走吧。」離開了那盞小燈籠,男人身周倏地又暗下來,他慢慢地開口,顯得有氣無力,「天冷了……看完好早些回去。」

  余錦年定定地站在那兒,看季鴻有一隻手虛掩在胸前,他伸手去扶,卻被季鴻推了一把。

  少年雖看著細瘦,其實身體結實著呢,季鴻這一下沒推開他,反倒把自己晃了晃。余錦年也不與他打虛招,直接拉住了季鴻,借他半個肩膀靠著,兩人身量上差了一個腦袋,遠看去倒像是余錦年依偎在季鴻身上了。

  如此慢慢挪了兩步,余錦年拉了拉季鴻的袖子,問:「你可舒服一點?要不我們坐下罷?」他朝前頭踟躕著的何大利喊道:「何師傅,稍等一會兒!」

  季鴻垂著眼睛,神色有些沒來由的懊惱,嘴角也緊緊閉著,他鬆開余錦年將自己穩住,才想張口說話,卻先嗆出幾聲咳嗽來。之前是因為走得太急,又憋著那幾口喘,實在憋不住了才蹦出兩下急咳來,他忙躲過頭去,又用勁忍住,才道:「……無妨,快到了。」

  余錦年伸著胳膊:「那你拉著我。」

  季鴻不肯,執意要自己虛虛晃晃地走,路面發黑,他沒走兩步就扶住了牆,顯然是走不動了。

  余錦年也靠牆上,道:「那我們都別走了,今晚誰也不要看。」他是賭氣,因為自己身為醫生,明明第一眼見面時就知道季鴻身體不怎麼好,卻還帶著他走了這麼多的路,連季鴻逞強都沒看出,他只顧著何家那個是病人,卻忘了自己身後這個也不怎麼強健。

  大家都是病人,顧此失彼,真是失責。

  何大利是個直腸子,一聽余錦年這樣說,還以為他真的要打道回府,登時急得團團轉:「小年哥兒,這……」

  「作甚生氣。」季鴻見少年眉毛皺成了一團,本就心悸亂跳的心臟更是緊巴巴的,他搖搖頭,抓住了少年的手臂,無奈道,「依你就是,我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病……」

  話雖如此說,余錦年卻感覺自己支撐著的身體在漸漸傾斜,幾乎一半的重量都壓在自己肩上:「等回去了,我給你好好看看。」若不是已經答應了何大利,他倒真想立即回到一碗麵館,先給季鴻看。

  「余先生的醫術,季某信得過。」季鴻輕輕笑了句,聲音很小,但因為離得很近,像是直接飄進了余錦年耳朵里似的,柔柔軟軟的。且不說余錦年如今還只是個小廚子,就算是有幾道藥膳吃食給人看好了病,也是當不起「先生」二字的,只是這句誇讚的玩笑話卻破開了兩人方才的不愉快,氣氛又再度融洽起來。

  何大利也不禁鬆了口氣,帶著兩人邁進了家門。

  何家院落很窄,進了門便是堂屋,何大利讓兩人先坐下歇會兒,又轉身扯著嗓子去叫他家婆娘來上茶,余錦年急著帶季鴻回去,直言還是先去看看何二田情況如何。

  他叮囑季鴻:「你就坐這兒,我看完了馬上回來。」

  季鴻這會兒舒服了些,便搖搖頭,要與少年一起過去,余錦年自然又伸過手去,稍微挽住了季鴻,以防他再頭暈摔著。

  何大利聽余錦年在吳嬸娘家時喚這美公子為「哥哥」,便一直以為二人是兄弟關係,此時還在心裡感慨了一聲「兄友弟恭」,再想起自己當初分家時候與家裡兄弟搞出來的鬧劇,簡直是難看。

  三人剛走到何二田的房門前,就聽裡頭傳出嗽聲,接著門就被打開了,走出一個背著木藥箱的郎中,和一個哀聲嘆氣的婦人。

  何大利也嘆氣:「一到下午晚上這會兒,就又咳起來了。」

  那婦人年紀不算大,頭上簪著一支銀簪,是今季街市上最流行的含芳卷鬚簪樣式,便是一朵兒什麼杏花梨花桃花的吐出誇張卷鬚的蕊來,斜插在髮髻里,很是嬌巧。何大利能給自家娘子買這樣精緻的簪花,想來他們夫妻感情甚篤,也因此,對家中獨子更是寵愛無比了。

  何家娘子見到自家男人領來兩個陌生男子,稍微一愣,才施了個禮,猜想許是丈夫又尋來了什麼郎中。這幾月,家中來來往往不少郎中,兒子的病卻仍是兜兜轉轉好不透徹,這回見到余錦年二人,臉上也沒什麼期待,甚至添了許多麻木。

  「這位是濟安堂的妙手回春鄒郎中。」她道。

  那尖臉郎中揚起臉,從鼻子裡哼出個音兒,就算跟余錦年打過招呼了。

  信安縣中有兩家名聲在外的醫堂,一個是壽仁堂,另一個則是濟安堂,兩家門堂相距不過百步,既是對家也是對手,濟安堂的鄒郎中更是以難請出名。

  何大利恭恭敬敬地朝鄒郎中問好,後介紹道:「這位便是一碗麵館的年哥兒,另一位是他的哥哥。都說年哥兒會用吃食治病,咱家二田前兒不是說年哥兒家的糖餃好吃麼,我這不,將他二位請來了。」

  何家娘子一聽是余錦年,這才露出笑容,只她還未寒暄,旁邊那個還沒邁出房門的郎中就冷冷地哼了一聲,道:「不過如此,譁眾取寵。」

  余錦年只當沒聽到,走到裡面去看病人去了。

  有片刻功夫,忽聽得門口「哎喲」一聲痛呼,那郎中連人帶藥箱一齊翻倒在地,余錦年聞聲回頭,卻只見季鴻正收了腳,面色端正地走進來。

  「……」

  走到余錦年身邊時,季鴻拂了拂袖子,也冷冷道:「不過如此。」

  余錦年失笑一聲,忙秉正態度,嚴肅地給何二田瞧病。

  何二田年歲與余錦年相仿,他此時見來的小子還沒自己大,連個正眼都不願意抬,只捧著要喝的一碗藥湯,臉色發紅。只是藥還沒入口,他就皺著眉頭咳了起來,咳聲短促,聽著是乾咳,沒什麼太多的痰。

  「不喝了!」何二田氣道。

  「方才有喝過別的藥,或者吃過什麼食物?」余錦年問過何家娘子,均得到了否定的回答後,便坐在何二田對面,笑眯眯問道,「何小少爺,能否伸舌頭給我看看?」

  他問是否喝過藥,是因為那關係著看舌象是否準確,藥物與食物容易造成染苔,使醫者得到一個假苔象,影響診斷。

  這何二田整日與一幫紈絝子弟一塊兒,其父何大利說他是「與紈絝混跡」,卻也是抬舉他了,說白了,他只是那群小少爺們的狗腿兒罷了。而何二田自己心裡卻是沒有點嗶數的,覺得自己出息得不得了,可以與那些少爺郎們相提並論。

  是故聽到余錦年也叫他「何小少爺」,頓時心裡樂開了花,清清本就沙啞的嗓子,伸出舌頭來給他看,又問:「你也是大夫?」

  余錦年看了眼他手旁一隻格外大的水壺,笑笑:「只是個廚子罷了。」看過何二田的舌苔,為他號了脈,又問了幾個問題,這才將注意力聚在桌上那碗藥里,微微一皺眉:「這藥……」

  「是在下擬的方,如何?」那摔了臉趴的郎中竟還沒走,冷聲嘲了一句。

  余錦年看了看他摔青的鼻子,又抬頭看了看一臉淡漠的季鴻,心裡差點又想笑了,好容易忍住了,才繼續說:「這藥湯聞著很苦。」見到另一碗裡有些藥渣,於是捻起來看了看,辨認道:「黃芩,知母,桑皮,岑草……」怪不得苦了,俱是些苦寒之藥。

  何大利亂投醫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是聽了風就是雨,見余錦年如此嚴肅的表情,立即問道:「可是這藥有什麼差錯?」

  「這倒不是……」余錦年笑笑。

  那郎中又一哼,打斷了余錦年的話:「你懂什麼,良藥苦口!」

  季鴻眼神一轉,那郎中捂著鼻子瑟瑟地往後退了一步,余錦年嘴角溫和笑容不改,只粗粗掃了那郎中一眼,眼神卻微微地冷了下來,他看過何二田的病情,便朝何大利夫婦施禮道:「我這便回去準備吃食了,明日派人送來。」

  說罷告辭,便拉著季鴻往外走。

  郎中心裡頓時惱怒,他鄒恆在信安縣行走,哪個見了他不得叫聲「鄒神醫」,就算是寒冬臘月里縣令著人來請,也只能在診堂里站等,這毛頭小子竟不把自己放在眼裡!

  已經走出房門的余錦年卻完全沒有不敬的意思,他看過鄒郎中的藥,雖心中有些想法,卻也自知行間的規矩,當眾揭人短處讓人日後從業艱難,是最要不得的事情,畢竟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他正打算出門後找個機會,與鄒郎中好好商議一下何二田的病情。

  誰知那鄒郎中惱羞成怒,一把抓了過來:「你這小子,莫慌走,與我講清楚再說!」

  他手上還提著藥箱,少年背對著並沒有看見這一動作,正與季鴻說笑,此時季鴻臉色一變,忽地向後側開半步,伸手在少年腰後一攬。

  余錦年感覺眼前一暈,就被拽進了一個清冷的懷抱里,聽得頭頂上傳來一聲悶哼。

  他楞了倏忽,忙從季鴻肩頭探出去看,見那藥箱木角不偏不倚地打中了季鴻的側腰,他登時火氣從心底而來,掙開男人的手臂,摸了摸被砸中的那塊,問季鴻疼不疼。

  季鴻垂首看著余錦年,輕輕搖頭。

  雖然季鴻對他來說,不過就像是暫時收留了一隻離家出走的小可憐,可就算是暫居的,那此時此刻也是他余錦年地盤上的東西,哪裡容得外人來欺負!

  「你做什麼!」余錦年瞪向鄒郎中,「惱羞成怒殺人滅口嗎?」

  鄒郎中雖是不小心把藥箱揮出去了,卻哪想到這之前還軟綿綿小羊羔似的小崽子突然就跟炸了油鍋似的,也怔住了:「你……」

  余錦年道:「你什麼你,不用給我哥哥道歉的嗎?」

  季鴻又看了余錦年一眼,不知怎的,心裡還有點高興,也就沒有阻止少年發脾氣,只靜靜地站一旁繼續表演「虛弱」。

  裡頭何大利聽見外頭的動靜,連忙跑出來調和,一口一個「鄒神醫」,反叫得鄒郎中膨脹起來,更是不願意與余錦年這樣不識禮數的毛小子賠禮。

  余錦年冷笑一聲,道:「那我就如『鄒神醫』所願,好好與你說清楚。你這方確實是好方……」

  鄒恆自得地說:「自然。」

  「——可惜方不對證。」

  那郎中聽了火冒三丈,連季鴻的冰眼刀也顧不上了,衝過來就與余錦年對峙:「你道是再說一遍,我的藥如何?」

  余錦年不急不躁,揚了揚下巴緩緩說道:「先生既也是醫者,就看得出何家小少爺是咳嗽,既是咳嗽,就該辨咳、辨痰、辨內傷外感,如若不然,則極易失治誤治。」

  「你說我誤治了?」郎中瞪著眼。

  「觀閣下之方,應是清肝瀉火之法。然而何小兄弟是肺陰虧耗,並非是木火刑金,若是一味用苦寒之藥清肺泄肝,非但不能緩解症狀,反而過苦傷陰耗津。」余錦年想要來紙筆開方,還沒張口,忽地想起自己不會寫字,遂又煩惱地將此想法置下,見那郎中一臉不信,又詳細講道,「病人面紅不錯,但並不是滿面俱紅,眼中脈絡也無紅赤之象,只是兩顴發紅而已,只因他面紅不是由肝火而致,乃是虛火引起。再看病人舌脈,舌紅少苔是陰虛顯著特點,另午後咳甚,不正是肺燥陰虛之證?且他脈中雖數卻無弦象,既無弦象,又怎能說他是肝火亢盛呢?」

  郎中乾巴巴反駁:「他、他好端端的,又怎會陰虛?」

  余錦年轉頭問何大利:「請問令郎開春時,是如何病的?」

  何大利還未張嘴,何家娘子便先氣憤地說了起來:「還不是那群無賴郎,剛開了春就要我兒下水摸魚,這春寒料峭的,我兒一回來就大病了一場,咳得極狠,那時吃過藥剛好了些,就又被那些無賴子叫去了,如此反反覆覆地吃藥,誰想就此留下了病根……」

  「咳、娘,亂說什麼呢!」何二田也出來了,急得咳道。

  如此就是了,所謂久病傷陰,虛火上炎,灼傷肺絡,那次落水正是個引子。

  那郎中自己琢磨了一會,突然臉色大變,沉默不語了。余錦年便知道自己也不用再多說,後頭就是撤去不對證之藥,用養陰清熱潤肺之法,慢慢調養,定能使何二田病情好轉。

  見那郎中不說話了,何大利夫婦心裡也亮堂起來,趕緊湊到余錦年身邊:「年哥兒,二田他可能治?用什麼藥?你且說,定是砸鍋賣鐵,我們也治!」

  余錦年怒極撒了一通火,反倒氣不下去了,只好搖頭笑道:「何須砸鍋賣鐵,只是還有些關鍵須待我回去後慢慢想。明日勞煩何師傅去趟麵館,屆時我將藥與方一併交與你。」

  「還有一事。至令郎痊癒前,令郎的衣褥、碗筷、餐盤,最好都能與你們倆的分開來用,用後用單獨的陶罐煮一下。夜間也不要在令郎房裡休息了,平日若是飲用牛乳之類也應煮沸再用。」

  何大利雖不明白,卻忙點腦袋連聲說好,又讓婆娘拿了錢與余錦年做車馬費,才送他倆出門。而那另一個開錯了方的郎中,狠狠瞪了余錦年一眼,拎著自己的藥箱,早臊沒影了。

  余錦年只象徵取了兩枚銅板,只說錢的事明日吃了藥食再說。

  ——

  兩人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季鴻見少年心不在焉的,很沒了來時的興致勃勃,不禁也深沉下來,以為他還在想那無良郎中的事,問道:「還氣著?」

  余錦年抬頭看了看季鴻,見男人臉色好了不少,但仍是唇色清淡,神情懨懨無力,他忙脫了自己的外衫,給季鴻披上,彎彎眼睛道:「沒什麼,只是想了些事情。」

  「想明白了?」季鴻借著二人並肩走路的姿勢,偷偷摸了下少年的手,很是熱乎,這才放心地披著他的外衫。

  余錦年唔一聲,含混地說:「許是在賭吧……」

  季鴻疑問:「賭?」

  賭何家少年得的只是久病肺陰虧虛導致的虛咳,而不是讓此時人聞風喪膽、談虎色變的瘵癆。這時所說的瘵癆,便是現代熟知的肺結核,中醫所說的肺癆。肺癆是因癆蟲蝕肺而致,病程長,也多見陰虛症狀,午後發熱,與陰虧咳嗽極為相似,卻又有著本質不同。

  肺癆多見陰虛,但未必所有的陰虛咳嗽都是肺癆。

  余錦年見過不少肺癆病人,也在跟師時習得了一些經驗,陰虛咳嗽患者雖理論上也有午後發熱的症狀,但在實際臨床中,真正發熱的病人卻並不多。問診時他已知道,何二田並不常發熱,雖說他已病了半年未好,但看上去也沒有餘錦年想像中那樣羸弱,人還挺精神的,但這也不能排除何二田是個**型的肺癆。

  陰虧咳嗽與肺癆本就不易區分,在沒有X光、CT與痰塗片的此時,余錦年其實並沒有十分的把握確診何二田究竟屬於哪一種,因此只能說是「賭一把」了。

  而吩咐何大利分隔兒子碗筷等舉措,則是為了防止萬一何二田真的是肺癆,也不會傳染給何大利夫婦。

  「你腰還疼不疼?」余錦年沒有繼續就「賭」的問題說下去,而是揚起臉來問道。

  季鴻方想搖頭,見了少年眼中投出來的點點燈光,竟鬼使神差地點了下頭。

  余錦年道:「回去時壽仁堂家的藥坊應該還未打烊,我去買些活絡油與你揉揉。」

  季鴻沒說行也沒說不行,就任憑余錦年做主了,而且揉腰的話……他不禁低頭看向了少年細長的手指,目中神色為之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