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茉莉生脈茶

  余錦年蜷縮在小被裡,單露個頭和腳丫出來,門外有窸窣的腳步聲,和碎碎敲門的動靜,他懶得睜開眼,只管轉個身,連著頭都一塊兒埋進被子裡去了,只留了一握黑髮鋪在枕上。

  清歡久敲不應,想起季世子早上走前吩咐下來的事,便推推門進去了,將黃銅盆子擺在門後的架子上,擺淨了手巾,這才到房間深處去,叫了兩聲「年哥兒」,然後掀開帘子。

  床褥被他擰得亂七八糟,人和被子裹成一團,哪是頭哪是腳都分不清。清歡揪開了一點被角,在一團雲軟的錦被裡揪出個白米糰子來,又不敢大聲,因她聽老一輩的說,睡熟的時候猛叫是會把人的魂兒給嚇沒的,於是一疊聲輕輕地叫他起床。

  好話歹話說盡,清歡只能抬出那個人來,道:「季世子道,待會他下朝回來若你還沒起,就要罰你抄經。」

  被子裡唔唔地問:「……什麼經?」

  清歡叉著腰:「法華經。」

  安靜了片刻,被子裡似小苗發芽一般,鑽出來個不情不願的少年郎。余錦年從軟和的被窩裡爬出來,蹬上鞋子,迷迷糊糊的兩隻腳還穿反了,就要下床。清歡忙將他按回床上,替他將靴子脫了,對調,重新穿。他垂著頭,反應也慢半拍,直到清歡拿了擦臉的手巾過來,他接過濕手巾抹了把臉,迷瞪著問道:「……我怎麼回來的?」

  清歡拿回手巾,道:「昨兒個晚上您睡得熟,是季公子抱回來的。」

  擦過臉,余錦年才清醒,「唔」了一聲表示知道了,眨眨眼到處看了看,清歡已經知道他要問什麼,立刻重新又說一遍:「季公子說去朝上點個卯,不多會兒就回來了,叫你醒了就先用早膳,他回來要檢查的。前頭這會兒剛備上了豆漿和小籠包。」

  「他檢查?拿什麼檢查?」剛問完,余錦年就似有感應似的閉上了嘴,自個兒披上小衫,訕訕地跑去前頭吃飯去了。

  金幽汀是依景而建,園中處處是景,此時前頭蓮池裡的卷荷已探出了水面,花兒還未開,整個池子裡綠油油一片,時不時還會有一隻錦鯉蹦出來。園子裡專門雇了小僮來照顧這些紅花錦鯉,也順帶腳地照顧那隻四處亂溜並企圖下水捉魚的貓兒。

  余錦年經過時,見小叮噹又在池邊虎視眈眈地往下看,甚至已伸出一隻毛茸茸腳丫去撥划水面,一群錦鯉以為是有人拉投食,立刻一窩蜂地衝上來,大尾巴噼里啪啦地甩打著,攪得一池碧水似沸騰一般咕嚕咕嚕響。小叮噹被魚兒親了一臉的水,嚇的嗷嗤一聲向後打了一個滾。

  他忙跑下去,笑嘻嘻把正要和錦鯉打架的小叮噹抱走,一塊兒抱到前頭花廳去吃早膳,路上便見院子裡一群小廝們忙著灑掃除塵,大多小廝會在腰間掛一條紅絡子,他還沒明白這是個什麼風俗,後頭清歡就追上來,將手裡一件朱袍披在他身上,余錦年困惑片刻:「這是做什麼呀,又不娶親。」

  「是立夏,昨兒個是趕不上了,紅衣裳還是要披一披的,披紅才吉利。」清歡學識不多,記著的總是些家長里短的細節,經她這麼一提醒,余錦年也勉強記起這事來。

  大夏是火德,尚紅,但此種說法隨著大夏王朝的繁榮其實已經日漸衰弱了,也只有逢年過節時一兩件朱紅衣裳才顯出這古老習俗來,立夏正是夏人最熱衷於穿朱戴紅的日子。立夏迎南方赤帝,祭拜神王先祖,百姓們一時扯不起紅的,便上街買幾條紅絡子來戴,算是個熱鬧意思。

  如今金菊尚遠,夏荷未綻,卻是小麥揚花的好時候。之前余錦年都一直忙著,中間又夾著各種雜事,未曾安定下來過夏,今日短暫地閒下來了,他也終於能夠長長地伸個懶腰,換一口新鮮空氣,準備好好拾掇拾掇,萬事不問,先過好自己的小日子。

  「立夏……可煮了蛋?」余錦年問。

  清歡笑起來:「煮了煮了,彩絲絡子也打好了。」

  兩人一塊往花廳走,才跨過了門檻,照水花廳里已坐了兩個人,其中一個手裡握著把扇,目光渺遠地望著一池荷塘,眼下掛著一對重重的烏青,他身體還沒養透徹,多走幾步都要歇好大一會,臉上潤肉更是瘦下去了很多,顯著好好一個翩翩公子,偏搞得跟虛耗過度似的。

  余錦年頓了下腳步,歪著腦袋走了進去,奇怪道:「閔二公子?這一大早的,你們怎麼來了!」

  窗邊閔懋正抓著一把魚食來喂,聽見余錦年的聲音,立刻跳下來,癟了下嘴先告狀道:「我在家裡閒著無趣,說來找你玩,誰知我二哥也要跟著來。」他趴到余錦年耳邊,小聲道,「昨兒夜裡聽說一晚沒睡。怎麼回事,他不是向來很煩你的麼?」

  說完他又自作驚駭道:「我慣常聽說話本里的女娘小姐們被人救下,最後都會以身相許。二哥……該不是被你救了一命,就瞧上你了罷!」

  「滾滾滾!你二哥也是什麼嬌滴滴的女娘麼!」余錦年呿了他幾聲,將他打得抱頭鼠竄,又回頭去打量閔雪飛。可別說,瞧他這幅孤芳自憐、憂愁萬狀的模樣,還真挺「嬌滴滴」的。

  下人很快將煮好的雞蛋用冷水浸起,裝在一個木盆里端了來,余錦年便坐到桌前,從水裡挑出完整的、一丁點破殼都沒有的好蛋,將這熟蛋塞到清歡打好的彩絲網絡子裡頭,然後上邊一提將口子束起,整顆蛋就被縛在了網子裡,下邊垂著長長的彩色穗子——這就是立夏蛋。

  小孩子們之間會互相鬥蛋,即用蛋頭蛋尾相互敲碰,未碎的一方即是贏家,且蛋頭不碎的叫大贏,蛋尾不碎的是小贏,誰能獲得大贏就是最厲害的,是會被其他孩子嫉妒的。

  時人對這些習俗小物總有些美好的願景,譬如吃立夏蛋就會平平安安,掛上立夏蛋會受夏神保佑,就不會苦夏。還有諸如吃立夏飯、飲立夏茶之類的說法,總之都是大家對好日子的嚮往,雖然有些說法很沒有根據,但對當下的人們來說卻是一種寄託,也就沒必要糾結是不是迷信了。

  余錦年將蛋塞好,問及穗穗還沒睡醒,便拿了幾個交給清歡,叫她一個掛在穗穗的帳子上,一個掛在穗穗脖子上,剩下的便讓她拿去贈人。園子裡是有些小僮的,雖然年歲都比穗穗大一些,但在余錦年眼裡也都是孩子,既是要過立夏,自然不能讓那群孩子們失望。

  送了園子裡的小僮,竟還剩下了好幾個,余錦年又給閔懋和他那兩個侍衛都一人分一個,之後想了想,拿起一個掛在了閔雪飛胸前。

  閔霽一回神:「何物?」

  「立夏蛋,沒玩過麼?」余錦年笑眯眯地看著他,手裡轉著一顆白蛋,「來,敲一下,若是你把我的蛋敲碎了,就會心想事成,萬事如意哦!」

  閔霽抬手要摘:「我為何要與你玩這種低劣的遊戲。」他將蛋自脖子上摘了,愣在手裡把玩一陣,不知在想什麼,過後竟沒有將蛋放回桌上,就那樣握著不了了之了。

  倒是一旁的閔懋傻裡傻氣地,與詩情畫意斗蛋頑,最後大獲全勝,還拿到余錦年面前炫耀。

  坐了會兒,池上起風了,余錦年讓人將花廳四周的竹簾放下,並抬了紅泥小爐上來,給眾人煮茶喝。既是他來煮,自然不可能煮尋常茶水,且就茶道而言,他也不敢在閔霽面前賣弄,便說了幾味藥材,叫小廝跑腿去拿。爐上水沸開,他稍減了些火,才向茶壺中投入十幾顆五味子、幾來片黨參、六七粒麥冬,微煮一會兒,再用茶匙舀一匙新制的茉莉香片,滾一個沸開。

  白瓷小茶盞里各丟幾朵今季新摘的鮮茉莉,金黃茶湯注入,白色小茉莉在熱水中徐徐展開,沉浮幾許,慢慢漂浮在茶麵上。香氣四溢,湯色清澄,且又有補益元氣、養陰健體的功效,閔霽這般大病初癒者可飲,其他身體康健的人也並無禁忌。

  正斟著茶,季鴻回來了,聽聞一眾人都聚在照水花廳,連「奉旨養病」的閔霽都在,他朝服還未褪便直奔蓮池而來,遠遠地便聞到了隨著清風飄來的茶湯幽香,便知定是自家的小神醫在施展拳腳了。候在廳外的小廝正要出聲,他抬手止住了,接過遞上來的濕手巾擦淨雙手,悄無聲息地邁進花廳去。

  低頭見到少年肩頭歪斜著披著件兒朱衫,衣角逶地,被那隻胖貓兒壓在身下做睡墊,他自己則單手撐著腮幫,眼底含笑地聽閔懋吹噓,講他二哥在說書先生嘴裡是如何一個忠君愛國的形象,繼而就講到余錦年是如何醫術超絕——這事早在他們幾個從行宮回來前,就已傳得滿城風雨,只是世人不識真想,又杜撰了許多,以至於連宅在府上的閔懋都聽說了這事。

  當日在熱谷行宮,多得是各家的子弟,這消息究竟是從誰那兒漏出去的,已經是不得而知了,只是天子遇刺終究不是什麼值得宣揚的事,所以大家也只敢講一講閔雪飛的英勇,別的不敢編排。但若是一樁奇事裡沒有什麼講頭,那就是說書先生的無能,所以講來講去,這故事就往那唯一一個頗為神秘的「江湖郎中」身上引了。

  余錦年聽那群無良先生們都快把他說成是個點石成金的神仙,還又不知是哪位好漢,竟把他在信安縣那點治病救人的事兒都給扒扯了出來,再好一番添油加醋,故事奇得連余錦年自個兒都聽不下去了。

  季鴻過去撫了撫少年的肩,余錦年猛一抬頭,沒想到他突然回來,還怔了片刻,忙叫閔懋不要講了,丟死人了。正要站起來,衣擺還被胖貓壓著,他一個踉蹌栽進季鴻懷裡,卻被季鴻順勢捏著下巴,拿寬大的朝服袖子一遮,輕輕地親了他一下。

  花廳里都是自己人,都知道他倆之間的這點「勾當」,便是閔懋也都對此習以為常,見怪不怪了。

  反倒是平素最淡定的閔雪飛,怔怔地直了眼,極不自然地抿著唇。

  季鴻轉頭看見他,見他臉色仍舊蒼白,提起道:「出宮時巧了,遇上連少監辦事,他還問起你如何了,說起昨夜——」

  沒說完,閔雪飛一驚一乍地揚起頭,又慌裡慌張地挪開視線:「什麼昨夜!昨夜什麼事也沒有,我回去便歇下了!」

  「……」季鴻停滯片刻,又繼續說完,「他說昨夜匆忙,忘了提醒下人要盯著你吃藥。你以為是什麼?」

  余錦年也納悶地回頭看他。

  今天的閔二公子好像確實不太一樣,不知道在緊張什麼。

  「沒什麼。」閔雪飛鬱郁地面向蓮池坐著,半晌聽季鴻沒話再講,竟去與那少年打情罵俏去了,又忍不住轉頭試探一聲,「沒別的了?」

  「嗯?」一隻小白茶盞,被他們兩個曖昧地包在手裡,季鴻正伏下鼻子去仔細嗅聞茶中的香味,聽到閔雪飛這麼問,不由疑惑,「嗯,他只說了這些,還當有些什麼?」

  閔雪飛轉過去,盯著面前的池塘看了好大一會,眉頭漸漸鎖緊,竟自個兒生起悶氣來。回頭看到季鴻與那人你來我往甚是親密,有說有笑貼著同一個杯子飲茶,他便覺得嘴疼,尤其是那晚被人啄過的嘴角,更疼,連著剛癒合的胸傷都一陣抽抽。

  余錦年抱著貓,耐心地捋著它的毛,閒懶地倚著季鴻,一隻眼睛半眯著觀望在那兒自我糾結的閔二公子,覺得他甚有意思,甚至想剖析一下他那顆七巧玲瓏功利心,是不是真如京中傳聞的那般,只愛權勢不愛美人,且「為國為民、大公無私」。

  茶快飲盡,閔懋等人一塊去溜園子了,清歡則去照看穗穗,連季鴻也回房去更衣。

  花廳里只有他與閔雪飛兩個人,一個擼胖貓,一個品錦鯉。

  良久,久得余錦年快睡過去,閔雪飛才動了動他那坐到僵硬的身子,他那一貫堅持的風度繃出了一絲絲的裂縫,那張伶牙俐齒狡辯滿朝文武的嘴竟難得的吞吞吐吐起來:「你們、你們這樣的,是不是……」

  余錦年睜開眼,反問道:「咦?什麼叫我們這樣的,我們哪樣的?」

  「……」

  余錦年忙笑:「抱歉抱歉,二公子你講,你繼續。」

  閔雪飛盯著他看了一會,又閉上嘴:「算了。」

  余錦年:「……」

  ——

  接後幾日,只有無所事事的紈絝子弟閔三懋,會時不時跑到金幽汀找樂子,又或者到重新開張的三餘樓去蹭飯吃,而他二哥則是一連數日都沒了動靜。據閔懋說,這位閔二公子是傷沒養好,反養出了不知哪門子的心病,日日悶在房裡面壁思過,最近兩日更是甚至性情大變。

  問及是如何變。

  閔懋道是將院子裡的小廝都調了出去,反點了一堆腰肢婀娜的侍女來日常伺候。

  余錦年心道,那這可真是大變了,京城誰不知道閔二公子是「事業未定,何以家為」的典型代表,京中多少窮困書生都以他為標榜,來安慰自己不必太忙著娶妻,如今連閔霽都沉迷起了侍女,那可真是世風日下了啊嘖嘖。

  閔懋咔嘰咔嘰地磕著瓜子,遺憾道:「不過那些丫頭只是尋常伺候,沒有能做我二嫂嫂的。」

  余錦年套他:「你有相中的二嫂嫂?」

  閔懋道:「我之前花燈會的時候,瞧見過一次周御史家的女娘,生得那叫一個標緻,很有才學的樣子,可惜有點矮了。王大人家的小閨女也不錯,就是親娘是抬起來的妻,不大配得上我們家……唉,難啊!二哥一直不肯成親,害得我也不能成親,這不是壞我的好事麼!」

  余錦年笑道:「喲,你都有好事了?」

  閔懋美滋滋地笑了一陣:「那是,等我哥一定下來,我就上門去提親!」

  兩人躲在三餘樓二層的雅間裡,嗑著瓜子、啃著無骨雞爪,邊「背後議人是非」,正說到精彩處,樓下忽地響起一陣騷亂,聽著是有人打翻了瓷碗,還有人嚷嚷著道:「——快快,抬進來,這就是三餘樓了!」

  余錦年立刻起身,詢問門口的小廝:「怎麼回事,是吃飯的還是砸場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