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桂花蜜燕窩

  今日天不冷,從江南折騰到夏京來,時間過得飛快,眼見著就要暮春入夏,昭陽宮門前的長春花開得一簇一簇,深淺紅白,掛著剛精心伺候過的水珠。季貴妃愛長春花,是故昭陽宮裡一年四季栽著,照料得比人都金貴。季鴻披著春氅,指背拂過一支,背後便傳來笑聲:「綠雲白緞,緋扇唐紅,你瞧上哪支便叫百靈給你剪了回去。」

  儘管年紀不是那麼輕了,但季貴妃也並沒宮中歲月蹉跎了青春,仍然容貌姣好,褪去了才入宮時的嬌俏可愛,被宮規宮矩淘煉得端莊賢淑,平日裡見了其他宮妃,也能端出一副高位的氣勢來,如今見了自家人,仍露出親昵本性。

  季鴻轉身,先是喚了聲「娘娘」,後才改口道「姐姐」。

  天子雖賜了宮牌,季鴻卻鮮少進宮,凡有消息都是遣太監宮女們傳話,一是不喜宮中氛圍,二是不願摻和到這些事裡來,如今他為了某個人,卻不得不來一趟。季貴妃見他主動來也是吃了一驚,但又覺是在情理之中,忙令貼身宮女百靈擺茶奉膳,端了些茶點上來,兩廂都坐消停了,這才說起話來。

  季貴妃已聽到些風聞,大致能猜到季鴻今日來的點在哪兒。

  三言兩語的,她也明白了今日季鴻來的目的——是來告訴他屋裡有了人,好的壞的就這麼一個,那人如今雖然只是「屋裡人」,但日後不可能還只是個屋裡人,他之前沒有想要謀求之事,也不代表今後沒有;而且,他的事若成了,她自升了位去做皇后,而他也能得償所願,兩廂皆大歡喜。

  所以季鴻是讓她心裡先有這個數,他在外頭做什麼,不礙著宮裡,反而還會助著宮裡,那麼只求宮裡別聯合旁人去礙他。

  既然來了,就不能太過於匆匆忙忙地走,說罷正事,多少還得嘮嘮家常,也些許地問問他身體如何,最近可有吃了什麼補品……如此云云,這麼一耽擱,就到了中午。季貴妃還留他用膳,也被季鴻婉拒,她也不強留,便賜了兩盒上好的金絲燕窩叫他帶回去,說是給他補補,其實是拐著彎地要給他那位「屋裡人」做見面禮。

  此時貴妃還不知他那「屋裡人」竟是個少年,否則也不會送燕窩這種女兒家才愛吃的滋補品了。

  季鴻也不提,只替余錦年謝過,正如早上頂露而來一般,正午又頂著大太陽回去了。

  百靈送他出了昭陽宮,折返回來,見自家娘娘也若有深思,不禁多嘴嘀咕道:「娘娘多盼著家裡人能進宮來看一回呀,今日世子好容易來了,卻是為了個外人,還道什麼……『不求你們相助,但也別來礙我』,是這麼個意思罷,娘娘?小世子爺他要幹什麼哪!」

  季貴妃嘆道:「是我們季家欠他的,他如今喜歡什麼,我不插嘴就是。」

  百靈不解道:「說什麼欠不欠的,不還都是一家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

  季貴妃笑了笑,更多的話也沒再說。

  她還是第一回見季鴻這般認真果決。

  自季延出事後,季鴻不爭不搶的,她有時候也覺得著急,可她到底與季鴻隔著一層嫡庶關係,雖為姐弟,其實幫不上什麼忙,如今季鴻自己心裡有了謀算,她反倒覺得心頭上落下了一塊石頭。

  ——

  緊趕慢趕,回到府中還是誤了午膳時辰,季鴻人才剛邁進康和院,就解了春氅丟給下人,問及余錦年今日如何,早上什麼時辰起的,吃了什麼、做了什麼、眼睛可好些了。一連串地直將那下人問懵了,段明連忙跟上來,一一詳細說了,還道清歡給他縫了頂黑紗帷帽遮眼,上午就在院子裡溜了溜腿,逗了逗樹上的鳥兒,眼下說乏了,中午飯也沒用就去歇覺了。

  又說閔公子來過一趟,但因主子吩咐過誰來也不讓進,遂把人關在康和院外頭足足小半個時辰,到底是沒等到季鴻回來,又給氣走了。

  季鴻徑直忽略了閔雪飛那茬,只對著余錦年的現況皺了眉:「都睡得日夜顛倒,怎麼又去歇午覺。」腳下三兩步轉進臥房,果見那少年敞著肚皮躺在羅漢榻上,臉上蓋著一頂紗帽,一隻手垂在榻沿外頭,季鴻輕聲走過去,坐在他身邊,掀開那紗帽捏了捏臉。

  余錦年咕噥兩句,翻了個身,睜開眼看看他:「唔,阿鴻……去哪了?」

  「進了趟宮,沒什麼大事。聽段明他們說,你還沒吃飯?」季鴻低頭親了親他的嘴巴,將他撈起來,非要下決心治治他日夜顛倒的毛病。余錦年老大不情願,從肩頭歪到膝頭,別彆扭扭地似沒了骨頭,就是不肯聽話,困極了,就胡扯自己頭疼、眼疼、腰疼,總之就沒有不疼的地方。

  季鴻被他氣著,卻拿他沒辦法,但又不能放任他繼續睡下去,否則今後睡成了習慣,就更難糾正了。他費了好大勁將少年擺好,瞧他要一頭栽下來就伸手推一推,連哄帶騙道:「錦年,陪我吃點東西好不好?吃過了帶你出去走走,夏京多得是好玩的地方。酒喝不喝,二哥那盞酩酊春。」

  「……」

  得,到底是個酒鬼,一聽是酩酊春,立即醒了,巴巴地望著問他什麼時候能去。

  季鴻笑著搖搖頭,忍不住親了他一口,立即又故意板起臉來,叫他先吃飯再說,接著便命段明去再傳三兩道清淡菜色,直接擺到羅漢榻上來用,想了想,總之另起鍋做菜也得些時候,又叫把先前宮裡賞下來的金絲燕窩也燉了,用桂花蜜做甜澆。

  待菜真正地端上來,其實季鴻已經饒了他一會兒,叫他打過一個盹了,可余錦年此時仍懨懨地靠在一旁,麻木地咀嚼著季鴻塞到他嘴巴里的菜,似困非困地眯著眼睛,好幾次都險些一臉拍進菜碟子裡。季鴻逗著他弄著他,才好容易讓他將幾口飯吃進肚子裡,又耐心哄著餵了半碗燕窩。

  余錦年反正就是食來張口,一頓飯下去,怕是連自己究竟吃了什麼都不知道,但困歸困,念頭還是有的,人雖然閉著眼,心裡還是牽掛那盞一斗十千的酩酊春。

  羅漢榻上鋪了厚厚的軟毯,季鴻叫人把殘羹冷炙扯下去,著人挑了幾件衣裳來,關上門,一件件地將他剝了個精光。他困得迷糊,不覺害羞,季鴻借著更衣之便,大行猥褻之實,余錦年張嘴呵著氣,沒多大會周身打了一個激靈,不知羞恥地交代了。

  這才醒了醒神,濕紅著眼去瞪季鴻。

  季鴻當著他面,將手一點點擦了,還問他「這下醒了沒有」,害余錦年臊得舌頭都打了結。之後小東西終於老實了,季鴻親手給他換上新衣,又把那彎刀拿來系在他腰間,如此一打扮,倒也是富貴人家千嬌萬貴的小公子了。想了想,還是不放心,又把自己身上的薔薇紋白玉絡子取了下來,栓到少年的腰扣上。

  時人不認得余錦年這張臉,卻也該認得他腰間的季家族紋,想來也沒人敢太過造次。

  都打疊好,給他戴上紗帽,叫上清歡帶著他可能會用上的東西,才備車馬出門。

  到了街上,余錦年才稍微來了點精神,一路扒在窗框上向外看,只是擋著眼前一層黑紗,視力又差,其實也看不清什麼,卻也能從四面八方體會到京城的風物繁華。這與在信安縣是完全不一樣的,南邊的小城總是濕漉漉,回憶起來總是軟綿綿的,讓人很容易就生出懶惰之情。

  余錦年看了這邊,又趴到季鴻那邊去看,兩旁的鋪子攤販,樓上的彩綢紅緞,讓他看得錯不開眼。

  季鴻將他攬回來一些,怕前面路面不平整,將他跌出去。

  拐了個彎,段明忽地將車停下,余錦年奇怪於眼前的並不是什麼賣酩酊春的酒樓,而是家經營不善、瀕臨倒閉的客棧,還沒來得及問,段明便撩開車簾,遞進了一本厚厚的冊子。季鴻接過瞧了眼,轉手就遞給余錦年,很是尋常地說:「從這家開始罷,你先瞧瞧,瞧上了哪家與我說。」

  余錦年奇怪地看著他,不解其意,遂翻開了手裡的冊子,埋頭其上,眯著他那還沒恢復完全的眼睛,用力地看了看,這才意識到手裡的是什麼東西,不由瞪大了眼睛,覺得自己好像是被人……不講道理地包養了,這才正兒八經第一次約會,就直接大手一揮,送車送房。

  季鴻看他不動,便以為他眼睛不好,讓他自己來看的確有點難為他,於是伸手接回冊子,一頁頁的翻來念給他聽,念過幾頁後乾脆闔上扔到一邊,直接令段明驅車去實地考察,到了門口稍加點評一番,再帶他進去轉轉,位置如何、掌柜如何、又或者帳房先生的人品怎麼樣,這麼多家,他心裡皆有數,沒有一間是說錯的。

  他也有私心,因著打算過幾天搬到金幽汀去,所以只帶著去瞧了金幽汀附近的鋪子,更遠的便不再去,但儘管如此,一個下午也只看了紙面上不到一半的鋪子。後來季鴻又介紹了什麼,余錦年早就記不得了,滿腦子只感慨於「夏京究竟有多大」,和「季鴻究竟有多富」這兩件事上。

  見少年實在走不動了,這才帶人去了一合小肆,便是賣酩酊春的地方。

  余錦年一直以為,這般聲名斐然的名酒,當是一間裡外闔間、上下雙疊的大酒樓,卻沒想到竟然只是小小一間裝點雅致的小酒肆,且取名「一合小肆」,意為肆中凡酒,無論貴賤,每人只賣一合。若還想再喝,需得看能不能合老闆眼緣——合上了老闆的緣,白送一壇也無不可;合不上老闆的緣,半滴清酒也嫌太多。

  季鴻才走了進去,那老闆抬眼瞧了一下,登時揮揮手:「不懂酒的不賣!走走走!」

  這就叫合不上老闆的緣了。

  余錦年已嗅到滿屋飄香的美酒味道,哪裡肯走,正要再爭取一下,卻聽街上有人喊道:「阿喜!阿喜你別嚇娘……」一回頭,見一個披錦裹緞的婦人手忙腳亂地從一架停放許久的馬車上跳下來,懷裡斜抱著一個兩三歲的小娃娃,那娃娃也用小錦被裹著,只露個毛茸茸的腦袋。

  可余錦年卻看著那小孩子似乎在抽搐。

  也不知是出了什麼差錯,這樣的富貴夫人身邊竟一個丫頭小廝都沒有,而那婦人儼然已慌了神,不知該怎麼辦,她摸了摸懷中孩子的小臉,只會小聲哭著喊「老爺」,又一臉疊地喚「阿喜」。

  余錦年皺了皺眉,收回邁進酒肆的步子,轉身撥開人群走了過去。

  待季鴻認出那婦人是誰,余錦年已經走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