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一雞三吃

  待送走了店中僅有的幾名食客,兩人將桌椅收拾好,余錦年搬出一塊木板,要季鴻給他寫上「暫停營業」幾個大字,立在店外,又跟二娘說了一聲,便虛掩上門板一起出去了。

  走在出城的路上,季鴻看著少年挎著籃子,大搖大擺洋洋得意的樣子,不禁暗中質問起自己,方才是怎麼中了他的招,被一道剁椒魚頭給騙出城了的?

  余錦年走著,抬頭看了看太陽,他上一世聽養父講過老家裡造房的一些瑣事,聽說會熱鬧得像過節一樣,便十分想見識見識,不知道這裡是不是也一樣熱鬧?眼下看日頭約莫已到正午,便不禁加快了腳步。

  今日出城的人好像格外多,各色車馬人流都擁擠在西城門口,余錦年身材瘦長,三兩下便竄了過去。季鴻看他像只靈活的小松鼠一般往前跑,只見一抹藤灰色的袖影自手邊掠過,他下意識去抓,卻撲了個空,一眨眼少年就沒影了,只余周圍一張張喧鬧的陌生面孔。

  這一瞬間,季鴻感覺到心底泛起一種淡淡的失落感。

  他隨著人流慢慢地挪動,剛出了城門口,遠遠就聽見略帶驚喜的一聲:「季鴻!」

  余錦年朝他使勁招手,將他從人堆里拽了出來,又似乎是怕再被擠分散,便徑直拽著他往前走。季鴻跟著余錦年的腳步,越走越快,最後竟一路小跑起來,兩旁枝葉稀疏的柳樹在視野中迅速地後退,一轉頭,就能看見大片大片的農田。

  好像很久沒有這樣跑過了,眾人只道他身體弱,不能四處走動,於是長久以來,他都是靜坐在書案前,一坐便是一整天,敞開窗看的是精緻得一成不變的園景,關上門便只有案前永遠開不出花兒來的垂盆蘭。

  儘管他喘得厲害,肺中因突然的跑動而疼痛,季鴻卻覺得心中甚是舒暢,好像身體上覆著的那層厚厚的塵埃全都一掃而空。

  如此跑到吳嬸娘新宅前,這新宅位置很好,不遠處就有附近瀝河的分支流過,遠遠就見院子裡頭已經來了許多人,正熱熱鬧鬧地起鬨。一個方臉的匠人正高坐在樑上,裸著一條肌肉攢生的結實臂膀,面前捧著一隻大簸籮,扯著嗓子朝底下喊:「要富還是要貴啊?」

  下頭屋主人樂呵呵道:「都要!都要!」

  旁邊的吳嬸娘也高興得喜笑顏開,她這一回頭,瞧見余錦年二人,忙招呼他倆進來:「正拋梁呢,快來快來!」

  兩人穿過層層疊疊的人,望見正中梁木垂下的一條紅綢,很是喜慶。他們兩走進去後,便先去與屋主人道喜,卻沒注意到原本鬧哄哄的人們在他們背後竊竊私語起來,有人悄悄拉了吳嬸娘,朝著兩人中的其中一人努努嘴,問:「來的這是什麼大人物?」

  吳嬸娘想了想,以前在一碗麵館好像也沒見過這人,於是笑笑說:「……大概是幫廚罷。」

  眾人打眼望去,那男子身姿挺朗,姿容雋秀,雖面若含霜顯得高冷了些,卻真真是玉質金相,再看旁邊那個個頭稍矮的,則更親和些,也是俊朗郎一個少年。若是連兩個幫廚都是這般風度,那他們這家子請來的大廚得是個什麼樣了不得的人物啊!莫不是城裡春風得意樓的大掌廚!

  大家私底下本就在傳,吳嬸娘家男人能發財是因為請到了真財神爺鎮宅,再看今日如此做派,更是對此事深信不疑,紛紛鼓起鬥志,打算拋梁時要搶得更多喜果以沾沾財氣。

  此時樑上的匠人晃了晃懷裡的簸籮,簸籮裡頭是些糖果子、喜花生、糍粑、饅頭之類的,便是即將傾拋的喜果了,都是象徵吉祥如意的東西,那匠人抓起一把往下拋來,笑容滿面地喊著吉祥話:「來咯!先拋一個金銀滿箱!」

  見旁邊不管男女老幼都忙不迭去搶,余錦年也伸出手來,可沒等果子掉他手裡,就被別人給攔截了。

  只聽頭上又喊:「再拋一個白米滿倉!」

  隨著一聲鬨笑吵鬧聲過後,余錦年看著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咬了咬牙,就差一點就搶到了!

  那上頭的匠人也看到下面的余錦年了,他個子瘦小,被其他村夫農婦們擠得東搖西晃的,遂遙遙笑道:「小哥兒,別心急,還有呢!看著啊……這回拋一個財源滾滾八方進寶!」

  余錦年本來對爭搶喜果的事沒什麼太大興趣的,但是連搶了兩回都沒搶到東西,這就像是娃娃機里投了幣,而娃娃卻被擋板卡住了出不來,是一樣的感覺。他自己憋悶著,卻不知惹得鄉親們如此瘋狂爭搶喜果的罪魁禍首,正是自己身旁亭亭而立的季大公子。

  季鴻低頭看了身旁少年一眼,見他好像跟什麼賭氣似的微微捏著手指,這幾日他見慣了少年的笑臉,此刻看到少年生氣的模樣竟也覺得挺有趣的。

  這回余錦年還沒伸手,身旁就有道身影往前站了半步,揚起了袖子。只見季鴻輕輕踮了下腳,就從半空中撈到了什麼,他還沒展開手掌,余錦年立刻眉開眼笑地撲上來,直問他搶到了什麼。

  季鴻被撲得向後一踉蹌,甚是無奈地把手裡東西伸出來——是一對染了紅點的喜花生。

  吳嬸娘探頭看了看:「花生好啊,長命富貴!」

  突然,不知從哪裡蹦出來兩個七八歲的皮小子,正是七歲八歲狗也嫌的年紀,大笑大鬧著一把從男人手裡搶走了剛得來的戰利品,搶就搶罷,還回過頭來朝他倆扮鬼臉,好不囂張!余錦年當即手快地捉住了跑得慢的那個,拎著小子的後衣領,臉上笑容都沒散去,問道:「還跑不跑了,還搶不搶別人東西了,嗯?」

  熊孩子兩腳撲騰著,抬起眼想求助,卻正對上季鴻淡淡的似乎要把人凍成冰柱的視線,頓時嗷嗷求饒:「不敢了不敢了!還給你嘛!」說著便掙脫開,將東西往余錦年手裡塞去,撒腿就逃跑。

  只可惜其中一顆已經被不小心捏碎了。

  余錦年剝開另一顆,抬手往季鴻嘴裡一塞:「給你,長命富貴呢!」說著嘴裡嘟囔道,「本來咱倆一人一個的。」他也並不是真的信吃了這顆花生就真的能長命百歲,只是有點不高興被熊孩子搶了東西這件事而已。

  季鴻錯愕地含著一顆花生,跟著余錦年後頭走進了廚間所在的西屋。

  灶裡頭已經燃上了火,旁邊木盆里擺著清理好的整雞與豬肉,余錦年蹲下來將雞與肉提起來查看了一番,確認都是新宰殺的鮮物。剛才在院中他觀察了一下,角落裡有大概三四張疊起來的木桌,想應是晚上待匠用的,這每張桌上總得菜品齊整,有葷有素才行。

  余錦年心中正盤算著要做些什麼菜色,就見季鴻若有所思地走了出去,他也沒管,兀自拿刀來將雞去除內臟,打算與他們做個一雞三吃。

  這些雞都是自家散養的土雞,肥嫩卻不肥膩,肉質看來還不錯。而所謂三吃,便是一隻雞做出三種吃法,至於是哪三種卻沒有固定的路數,則要看做菜的人的心情了。因為外頭的都是些做慣了粗活的匠人,對食物的要求不比縣城中人細緻,更多是追求腹中的飽漲感,余錦年的想法是一半白斬一半紅燒,而剩下雞頭雞爪及大骨架則繼續燉湯。

  他先燒上水,水裡投入幾大段蔥姜以去除雞腥味,少量黃酒八角以提鮮,煮雞最關鍵的是控制火候,使水熱而不沸,這是為了使雞肉鮮嫩有彈性,他這邊剛將整雞沒入水中,季鴻便回來了,問他去做什麼了也不說,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

  余錦年沒問出來,便鬱悶地指使他去洗菜,而自己則打了盆沁涼的井水,繼續**。

  白斬雞在南方菜系中屬於浸雞類,須得將雞在熱而未沸的水中浸煮片刻,再提出雞來在冷水中冷卻,最後再入熱水中燜煮。以前余錦年總是嫌棄煮白斬雞麻煩,但此刻他是為了生計而辛勞,反而覺得心裡充實,更是願意將自己最好的手藝呈現出來。

  他把火停了,雞則留在鍋中燜上,便出去取季鴻洗好的菜。

  這一看不要緊,季鴻兩腳濕透地站在菜盆邊上,一臉嚴肅地盯著手裡的芹菜,然後面無表情地「咔嚓」一聲,攔腰掰斷了,之後隨手將芹菜帶葉兒的那半段扔在簸籮里,只拿剩下一小段芹菜梗去洗。

  余錦年看了看腳邊簸籮里,已經有許多死不瞑目的菜了,譬如扒得只剩下一丟丟黃嫩菜心的大白菜,揉搓得花頭都掉了的椰菜花,坑坑窪窪的蘿蔔頭……

  他仿佛聽到了蔬菜們的哀嚎:殺父之仇莫過於此了!

  季鴻正在認真地「洗」芹菜,忽然感覺身邊陰影一重,少年攏起衣擺蹲下來,眉頭緊鎖著伸手撥了撥木盆里的菜,他不由停下了手裡的動作,低道:「抱歉,我……」

  從男人看似平靜的話音里,余錦年竟聽出了幾分失落,他抬頭看了看季鴻,忽然想到了自己第一次下廚的場景,不禁笑起來。

  季鴻一臉茫然地看著他。

  余錦年一邊把簸籮里的菜挑出來重新摘,一邊笑說:「我第一次做菜的時候,是想給我父親一個驚喜。洗土豆的時候,因為覺得外面很髒,就直接拿刀切掉了一層,最後切得像個桃核,圓蔥還一片一片地掰下來洗,被辣哭了眼睛。父親回來的時候見我在哭,還以為我在外面被人欺負了,氣勢洶洶的說要去找人家算帳。」

  雖然上一世的結局令人痛苦,但余錦年這會兒想起來的卻都是些令人懷念的事情,且因為自己心態有了些許的變化,沒有生病時那麼鑽牛角尖了,便愈加覺得那些平淡的生活是如此幸福,就連養父聲色俱厲地勒令他背書的回憶都帶上了一層溫馨的顏色。

  季鴻見少年洗菜的動作慢了下來,視線從少年的雙手看到少年的臉龐,發現那雙清澈好看的眼睛當中,竟有些失神無色。

  他聽二娘說過,少年來到麵館的那天渾身是傷,虛弱得快要死去了,人在床上躺了三天才徹底醒透,又躺了兩天才恢復元氣下床活動,說那幾天的少年還沒有現在這樣愛笑,總是叫不應,皺著眉頭仿佛在思考什麼。

  季鴻腦海中便浮現出了那樣的情景,余錦年傷痕累累和失魂落魄的模樣,竟覺得心裡莫名緊了一下,也不知道為什麼,面前這個少年就像溫和的日光一般,在他身邊的時候,總讓人感到非常舒服,因此他不想看到余錦年露出這樣的表情,就好像原本璀璨的星宮忽地黯淡了。

  此刻,季鴻特別想摸一摸少年的頭,就像少年經常哄穗穗的那樣。

  余錦年從回憶中恍惚反應過來,似掩飾自己的失態般,此地無銀三百兩地笑道:「你看我現在,是不是特別厲害?」

  突然一陣風颳過,季鴻微微眯起了眼睛,他伸出手去,在余錦年頭上虛虛撩過一把,又看了少年片刻,直到風止,才應道:「嗯。」

  男人的聲音在風的喧囂餘音里顯得格外乾淨清朗,也許是在那一瞬間,乍起的風也帶走了那拒人千里的冷意,只留下了無邊無際的深沉溫柔。

  余錦年被風吹得一閉眼,並沒有看到季鴻半掩之下的眼神,只覺得頭上輕輕被人摸了一下,再睜開,只看到男人手指間捏著的一片枯葉。

  大概是從我頭上摘下來的,余錦年心道。

  「你教我。」季鴻漫不經心地扔了枯葉,指了指盆中剩下的菜。

  余錦年忙點點頭,干起正事:「這些菜只需要把裡面枯黃的、蔫了的葉子摘掉就好,而且把它們在水裡泡一會兒,上頭的泥土就會鬆散開來,再洗就容易多了……」

  季鴻聽得很認真,余錦年很滿意,只是不知道為什麼,男人視線總往自己頭上瞟,難不成自己頭上還掛了什麼東西?伸手摸了摸,沒有啊。

  重新洗完了菜,余錦年把菜捧進廚房,也不敢再給季鴻安排什麼有技術含量的活兒了。因為瞧見季鴻洗個菜,把鞋都洗濕了,於是叫他坐在灶邊一邊烤火,一邊挑豆子。

  余錦年則去找陰陽師父借紙筆。

  這裡人總有千奇百怪的規矩,這樣做席面之前,一般是需要由掌廚師傅列一張菜品清單,先與主人家過目,以防菜色中有什麼主家忌諱的東西,有許多農戶家其實是不識字的,則由掌廚口頭傳達,但清單還是要有一個的,為走個過場而已。

  新宅尚未建成,想來吳嬸娘也沒有紙筆,余錦年便徑直去尋這些人當中最有「文化」的陰陽師父去。

  問了人,都說這位道長是有真本事的,畫符祛邪、捉鬼定宅、開場做醮,樣樣精通,且雲遊四方歸期不定,這日吳嬸娘家的能將他請來,是沾了大福緣的機遇。

  余錦年「虔誠」地跟人一起崇拜了兩句,便直奔道長所在的東屋而去。

  此時,這位道長正在東屋正坐上悠閒地品茶,懷裡斜攬著一柄刻著陰陽太極圖的拂塵,而他面前恭恭敬敬地站著一個四十有餘的男人,護著用細麻布包紮著的左手,不停地朝道長敬拜,嘴裡念念有詞。

  他才念罷,道長舉起拂塵於半空中一撩,也念道:「驅邪縛魅,保命護身。智慧明淨,心神安寧。三魂永久,魄無喪傾……急急如律令!」

  道長身形隨之一定,之後才慢慢收回拂塵,闔目擺手,緩緩說道:「好了,此符你拿回去,燒融於水後每日分三次與你兒服下,即可除污去穢,保你兒康健。」

  男人連連拜謝,又將一錠不小的銀子供到桌上:「多謝道長,多謝道長!」

  余錦年走進去,聞到男人身上的油煙味,再看他受傷了的手,便猜想他就是那個壞了風水的前掌廚師傅。

  道長送走了男人,才端起茶盞,就看見一名少年走了進來,他剛要斥責對方不懂規矩,眼神在來人身上一掃,忽地睜大眼睛驚奇道:「竟有此種氣運!勿動,且讓本道細細看來!」

  嚇得余錦年忙站住了腳,任那道長將自己繞了左三圈右三圈。

  道長:「稀奇,稀奇!」

  余錦年納悶:「敢問道長,何處稀奇?」

  「不可說,不可說。」道長搖搖頭,指了指天:「天機不可泄露!」

  余錦年也說:「既然不可泄露,那就不問了吧。請問道長,能否借我一筆一紙,好與主人家列張席面單子?」

  那道長詫異:「你竟是個廚子?可惜,可惜了。」

  余錦年失笑:「那依道長看,我該是個什麼?」

  兩人交談甚歡,卻無人注意到門外又來了一人。

  道長皺著眉頭,一掃拂塵,深沉低語:「閣下根骨非凡,氣運非常,三魂七魄似與凡人不同……」他突然張口大驚,猛退一步,「胎光之主竟已離魂變化!」

  余錦年看他手舞足蹈了一陣,又忽地靠近過來,瞪著極大的眼睛問道:「小兄弟,你可願意入我師門,去往靈山寶峰,學習無上道法,脫離這**凡胎?」

  「……」余錦年無語了片刻,剛想開口。

  「錦年!」

  余錦年聞聲回頭,見是季鴻,正蹙著眉佇立在門旁。

  「你怎麼來了,我正向道長借——」

  「我們回去罷。」季鴻快步走進來,沒等余錦年說完,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把他往外面帶,「灶上的水沸了,我不會。」

  作者有話要說:

  季老攻小心機之:薛丁格的摸頭

  ——

  小兄弟,我看你骨骼驚奇,根骨奇佳,是萬中無一的修仙奇才!維護修仙界和平就靠你了,我這有一本秘籍《醫食無憂》,與你有緣,要不要收藏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