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雜醬面

  夏末,夜晚的風似在溪水中浸過一般,帶著絲絲沁人的涼意。瓢潑了一天的大雨終於在夜幕將臨時慢慢地偃旗息鼓了,整片天空都霧蒙蒙的,陰沉壓抑,壓著人胸口透不過氣。

  天黑得越來越早了,但往來絡繹的食客仍是綿綿不絕。

  常都府信安縣城西便有一家不打眼的小館子,此時正是上客的時候。這館子開了有五六個年頭了,信安縣人都知道,店裡只有一個外地來的老闆娘,姓徐,眾人都喚她「徐二娘」,身邊帶著個六七歲的小丫頭。老闆娘模樣精緻窈窕,時時穿著一身素色衣裳,不知看紅了多少單身漢,摩拳擦掌地想去撞個美人運。

  不過老闆娘開了館子沒幾年就生了重病,聽縣裡老大夫說,這病藥石罔效,如今不過是拖著病軀等死罷了。可惜了她帶著的小丫頭,名喚穗穗的,機靈活潑,甚是可愛,眼見就要成了個沒娘的孩子。

  街坊鄰居的可憐她們母女,閒下來了便會去館子裡坐坐,吃上兩口。這說來也奇怪,這店裡別的沒有,只賣一碗雜醬面,故而取名「一碗麵館」。

  「一碗麵館」的面是每日新揉的面,裡頭和了雞蛋,可切寬也可擀細,煮來光滑柔軟,吃來筋道耐嚼;這鹵也不複雜,是用臀尖肉並各色當下時蔬,切成豆粒大小,再用熱油將蔥蒜熗了鍋,待香味一出,便將一勺自酵的豆瓣醬和著肉粒菜粒一併炒入,舀一勺料酒,油再一滾,菜熟了,這湯頭也便做好了。

  客人要時,就將這剛出鍋的湯頭往雞蛋面上一澆,最後淋些香油撒上蔥末,端到桌上時就是熱騰騰滿噹噹的一大碗,雖是簡單家常得很,但卻咸香四溢,令人口欲大開。

  小小的麵館也隨著這一碗碗冒著熱氣的面而熱鬧了起來,陸續地有不少人坐進來,有的點了一碗麵先吃著,有的則僅僅守著碗麵湯,不知在等什麼。

  這時,一個少年從後堂鑽出來,看著也就十六七歲,手裡提著一盞圓圓的紅燈籠,他小跑著穿過前堂,掂著腳尖將燈籠掛在外頭,又側著腦袋觀察半天,確信沒有掛歪,才後退著進屋來。

  沒人知道這少年是打哪來的,問徐二娘也是支支吾吾說不清楚。但好在少年聰明伶俐,模樣又俊俏乖巧,很是得人喜歡。最重要的是他會做一手好菜,給這「一碗麵館」招攬了不少生意,又似乎是個懂醫的,常常能將尋常的菜飯講得頭頭是道,還會給鄉里鄉親的看個頭疼腦熱。

  眾人也搞不清楚這少年到底是誰,便隨著徐二娘,喚他一聲「小年哥兒」。

  「小年哥兒,今天又做了什麼好吃的?」食客中有人揚聲叫住了他,「不拿出來叫我們也看看麼?」

  少年聞聲扭過頭來,迷濛著從一堆食客中認出說話的那個人來,才笑眯眯地答道:「張叔呀?今天稍稍有點悶熱,穗穗鬧著要吃甜的,我就打算給她做個梳兒印嘗嘗。」

  有人好奇道:「這梳兒印是何物?」

  少年眨眨眼,故作玄虛道:「做出來便知曉了!」

  說罷一躬身,從前後堂的隔簾下鑽過去了。

  堂里已不見少年身影,那姓張的食客倒顯得更加期待了,還高聲喊著:「好,好!你可快些啊小年哥兒!我這肚裡可空得能撐船了!」

  引得一眾食客哈哈大笑。

  前堂且熱鬧著,這頭余錦年已經洗過手,邁進了廚房,抬頭瞧見屋裡有個正悶頭揉面的身影,張嘴驚訝道:「哎呀二娘,你怎麼起來了?」

  這身影就是這家「一碗麵館」的老闆娘——徐二娘了,乍一看確實是個風姿猶存的美人,但從臉上的瘦削蒼白卻能看出她濃重的病氣來。

  二娘笑笑道:「躺了這麼久,總不能一直勞煩你里外操持,還是起來動動,覺得好受些。」

  「這有什麼。」余錦年挽起袖子,從一旁的瓮里倒出早已磨好的綠豆粉來,眼睛彎彎地說,「若不是當初二娘收留,現在哪裡還有小年兒我呀?幫二娘干點活不是應該的?對了二娘,我熬了些棗湯,最能補氣養血,你暇時用些吧。」

  徐二娘應聲抿唇,心下微微一暖。

  說來她對這少年也不甚了解,只知道姓余,叫錦年,數月前不知緣何昏倒在自家麵館門前,徐二娘早起開店下板時才發現,忙把人拖了進來。

  少年醒後只道自己孤苦無依,想留下來打個雜工,徐二娘一時心軟也就應了。她只看少年身材瘦弱,面色白淨,看上去就不像是個能吃苦的,指不定是哪家賭氣出走的小少爺,興許過不了多久就會有家人來尋,便只當家裡多張嘴罷了。卻沒想到少年年紀雖小,手藝卻不錯,一肚子稀奇古怪的小吃食譜,三天兩頭就端出一盤她從沒見過的菜色出來。

  開始還只是做與她和穗穗吃,著實味道不錯,後來索性叫少年在麵館門口又支了個攤兒,早晚的賣些小食,也算是一筆不錯的進帳。這本來冷冷清清的麵館也因此漸漸地熱和起來了,甚至還有人慕名來嘗少年的小食。

  更何況少年性子溫和親切,眼睛意外的明亮,他本就長得俊俏,笑時更是跟月牙兒似的,很是乖巧。徐二娘早年有過一個早夭的兒子,若還活著,也差不多與余錦年一般大了,這更是將她深藏的母性牽扯出來,相處這數月來,早已將錦年當半個兒子疼起來了。

  想到早逝的兒子,又想及自己的病體,徐二娘忍不住背過身去,偷偷抹了抹淚,過會兒回過神,瞧見余錦年正將一把干葉放在洗淨的蒜臼中搗碎,便又將那傷心事壓下,問了一句:「這又是做什麼吃食?」

  余錦年耐心地搗著:「這是干薄荷葉,搗碎了好和面,給穗穗做個梳兒印。」他說罷,便將徐二娘往廚房外頭推,「二娘快回去歇著吧,待會做好了讓穗穗給您端去一份。」

  「好好好……」二娘笑著走出廚房,「不擾你了,別太累著。外頭那群饞嘴的要是鬧你,儘管往外趕就是!」

  「曉得啦!」余錦年揮揮手。

  送走了徐二娘,余錦年鬆了口氣,重新回到廚房,將搗碎的薄荷葉用細篩篩過一遍,取那落下的細末來用。又稱了麵粉和豆粉各半,與薄荷末一起,加水和起面來。

  看著鬆散的麵粉一點點凝成蓬鬆的麵團,他一直緊繃的心情反而有了鬆散之勢,整個人愣愣地發起呆來。

  他來到這裡已經有數月有餘了……數月前,他渾身**地睜開眼的時候,是在一片亂葬崗上,周圍儘是枯骨敗肉和腐得發臭的落葉莖根,還有一隻紅眼烏鴉盤旋在他頭上,隨時等著下來啄他的眼睛。

  他不是那嬌貴得受不住打擊的人,對一醒來面對的這種境況除卻一開始的驚訝之外,也沒有太多其他的想法,只迅速冷靜下來仔細思考。因為上下酸痛,手腳無力,他不得已又在亂葬崗睡了一夜休養生息,卻得幸夢見了些這具身體原本的記憶,慢慢弄清楚了自己的現況。

  這身體好巧也叫余錦年,原本是附近四方村一戶余姓人家的小少爺,只是父母去得早,他又被嬌養得似個小姑娘,軟嫩白胖。他被托給同村的遠堂叔嬸一家照看時,才虛四歲,彼時的小娃娃連人是善是惡是香是臭也分不出來,平白叫涼薄寡淡的叔嬸一家欺負了去,被霸占了自家田地和房宅不說,還處處受著苛待,但好活歹活也算是長大了。

  余錦年穿來前,正是他這對便宜叔嬸在外欠了債,要把他賣給那惡霸債主作小寵,他自不從,某天晚上又挨了打,便一咬牙,餓著肚子逃了出來。可惜腳力弱,跑了沒多遠就被發現了,這倉皇間腳下一滑,便掉進了村子邊兒上的河道里,再撈上來時已是冰涼涼沒了氣息。

  叔嬸惡他敗事,壞了自家風水,連喪也沒發,便將他用草蓆一裹,扔到亂葬崗了事。

  ——

  其實,剛穿到這具身體上的余錦年也想不明白,他知道自己肯定也是死了的,可誰料到這一覺醒來,怎的又白白得了一副健全身軀,重活一世?

  不過他心中還有許多未竟之事,那時候,哪怕是有一丁點希望,也是想好好活下去,因此不願躺在這荒山野嶺里等死,更是不願再回那個沒有人味的「余家」了。

  亂葬崗一夜過後,余錦年忍著渾身疼痛爬起來,沿著山路漫無目的地走,餓了便采路邊野菜野草吃,渴了便沿河飲水,混在一群乞丐里迷茫著不知走了多久,只感覺進了城,眼前花花搭搭亮著些燈火。

  後來實在是困極餓極,才一頭栽倒在徐二娘的店前。

  但不管怎麼說,唯物的余錦年遭遇了他二十八年生命以來最唯心的一件事,這事兒是他再次從沉甸甸的昏睡中醒來,聽到趴在他床頭打量他的穗穗石破天驚地叫喊了一聲「娘——」時,才真真正正的感受到——

  他的確是死而復生了,且復生在一個他從來沒有聽聞過的大夏朝,復生在二八年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