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頭一次覺得睡覺這回事原來如此艱難。記住本站域名

  我在床榻上輾轉反側,滾來滾去,腦海里怎麼也甩不掉陸海空那瞬間蒼白的臉色。我坐起身來,狠狠的捂住臉嘆息,初空那傢伙怎麼投了個這樣的胎,他明明是個傲嬌又臭屁的死男人啊!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只要陸海空將我惹火一次,哪怕只有一次,我不就能狠下心幹掉他了嗎!為什麼!為什麼……擺出那樣的表情,委屈得幾乎讓我愧疚。

  我又是一聲長嘆,正茫然之際,忽然看見一個黑影子在我房門前一晃。我一挑眉,猜想著是不是青山子他們不要命的找過來了,但是聽見門口細微傳來的喃喃自語的聲音,我心頭居然不由自主的一緊。

  是陸海空,在那樣委屈之後他又屁顛屁顛的跑來找我了,真是……讓人說不出來的不膈應。

  他一直在門口徘徊,不敲門也不進來。倒是我等得著急,走到門後,隔著門卻聽見他在外面呢喃自語:「雲祥,對不起。我不是默認,我只是在想怎麼拒絕叔父,怎麼和他開口提……提……雲祥,對不起。我不是默認……」

  他的話來來回回念叨了幾遍,統統繞回了這句,我聽得撓心肝的著急,一把拉開了門,對陸海空道:「你到底要對你叔父提什麼!」

  突然打開的門將陸海空嚇得不輕,他呆呆的盯了我一會兒,臉色慢慢紅了起來,沒一會兒又白了下去。

  我哪裡猜得透他曲折的心思,只深吸一口氣,剛想和他道歉,他卻忽然捏住了我的衣袖,輕聲道:「雲祥,我不是白眼狼。我知道我的右眼不好看,但……你別嫌棄它,也別嫌棄我。」

  再複雜的情緒,再多的言語都被他這一句話給打散。

  他在門外徘徊了這麼久,準備了這麼多,看見我時脫口而出的卻是這麼一句話。可見眼上的傷,他雖不說,但仍舊成了他的死穴,我也明了我那句氣話到底帶給了他多大的打擊,更知道了,他原來是這麼害怕我看不起他。

  一時間,我望著他竟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表情。

  十五歲的陸海空已長得比我高了,我頭一次這麼認真的觀察他眼裡的神色,月光映著庭院裡的雪,在他黑色眼瞳中投下一片晶亮。這個孩子是真真存在的,不是作為初空生命中一個轉瞬即逝的片段,而是做為一個人真實的活著。

  我清楚的明白宋雲祥這一生只如虛幻泡影,也活得隨意,但於陸海空而言,這卻是他的一生,唯一的一生。

  許是今夜太涼,我竟受了蠱惑一般跨出門檻一把將陸海空抱住。雙手環住他的背,緊緊抱住。

  陸海空的身子驀地一僵,隨後越來越僵:「云云云云雲……祥?」

  「對不起。」我道,「那只是一時口不擇言的氣話,對不起。我沒有嫌棄你,你別難過。」

  陸海空呆了呆,身子軟了下來,他遲疑了一會兒,也把手放在了我背上,松松的摟住,像是怕抱緊了就會得罪了我一樣。我聽得他在我耳邊一聲嘆息:「雲祥,那時我不是默認,我只是在想怎麼拒絕叔父,怎麼和他開口提……提……提娶你的事。」

  我雙眼一凸,呆住了。

  「前些年是沒辦法而今時機已成,雲祥也耽誤不得了,正巧大軍南下之前還有空閒的時間,所以,所以我便想著將婚事辦了……方才我已說通了叔父,雲祥,你答應嗎?」

  我想像不出若我此時告訴他「我要回京城幫我爹,我要去嫁給三皇子。」這話,他會是怎樣一副神色。我推開了陸海空,撓了撓頭:「你先別急,我琢磨琢磨。」

  陸海空拽著我的衣袖沒放手:「我知道雲祥陪我來塞北丟下了很多東西,你到這邊之後也受了很多委屈,可不論如何你一直都陪在我身邊,我知道雲祥對我好,我不想辜負你……」

  我揉了揉額頭,要說來塞北後受的委屈我還真沒什麼切身體會,一來我成日混在蘭香酒館,閒言閒語的也聽不到,二來,我一個相爺之女能在「叛軍首府」里安然無恙的度過五年,想來是陸海空受的委屈比我還多一些。按說現在於情於理我似乎都應該先將陸海空答應著,但偏偏今日下午青山子給我帶來了那麼一條消息,這一生我雖過得沒什麼代入感,但好歹孝道還是得守一守的。

  我想了半天,終於想到了一個藉口:「陸海空,你說我對你好,你不想負我,可你愛我嗎?」問完這話,我自己先打了個寒顫,我按耐住肉麻的情緒,繼續問:「你敬我,尊我,但我要的不是這些,這並不是男女之愛,夫妻之情。你……還是再想想吧。」

  陸海空怔了怔,仿似沒想到我會說出這麼一番話來,他想了想,道:「我不懂那些,但是,這輩子我是不會再娶別人的,雲祥,要再想想的人,是你吧。」

  他沒有再逼迫我解釋什麼,只笑了笑道:「雲祥若願意了,來和我說一聲便是,你若想再緩緩,我們就緩緩。雪夜寒涼,雲祥注意保暖,我先回去了。」

  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庭院中,我立在門口狠狠捂住了臉,混小子要不要笑得這麼好看啊!你也不要用一副成熟大人的表情來應對這個問題啊!你弄得我像一個鬧脾氣的小孩讓我很尷尬好嗎!

  三日後,我在房間的桌上留書一封:進山打獵,歸期未定,陸海空你決定好了要打仗就打吧,別等我回來成親了。

  最後我還是決定獨自去南城門,跟著青山子他們回京。因為我知道現在的陸海空離了我也能好好的活下去,而京城有已經年邁的宋爹,有我許久未見的侍女翠碧,還有很多人,他們不該在所謂的政治鬥爭中死去,像五年前的將軍府一樣,被一把火燒得屍骨無存。

  若我回去,能起到那麼點作用,我便應該回去。

  回京的路比來時快了許多。

  這一路上,劍拔弩張的警戒意味充斥在各地的每個角落,百姓臉上皆有惶惶。原來不知不覺中局勢已經如此緊張了。在塞北我把自己隔絕得太好,陸海空也將我護得太緊。

  離開五天後,我們行至塞北軍的勢力邊緣,再過一座城,便算踏入了朝廷的控制之中,青山子把我易容成一個老太太的模樣,他與黑武變做我的兒子,做的是兒子送娘回鄉的戲碼,我雖然對老母親這個身份很有異議,但想了想自己幾百歲的高齡,被叫聲娘親應該也不算什麼大事,便也勉勉強強的答應了。

  路過最後一個城門,官兵正在進行例行的檢查,突然一個騎著高頭大馬的青領軍士自街的另一頭駕馬而來,踢踏的馬蹄聲混著他高聲呼喝:「急令!扣住所有年輕女子!不准放出城!」他一遍遍的高呼,守城的士兵立即用紅纓槍擋住所有百姓的去路,道:「年輕女子皆不許出城!」

  青領軍士騎馬奔至城門口,吁馬停下,自懷中掏出一張畫像順手貼在告示板上:「與畫像中人面容三分相像者,不分男女老少全部給我帶回府衙!」

  身後的黑武與青山子立即緊張起來,青山子低聲道:「小姐,頭埋低。」

  我卻在琢磨一個深刻的問題:「三分像是有多像?」

  我聽得身後的二人一聲莫名嘆息,我不明他們在嘆些什麼,抬頭遙遙望了一眼告示上的畫像,霎時便呆住了。哪個畫師能把我畫得如此像我?

  在塞北,除了陸海空,誰還會那麼仔細的觀察過我。

  我心緒有點複雜,將腰佝僂下來,倒真有幾分蒼老的模樣。

  年輕女子皆被扣下來了,士兵們一個一個的檢查著放人,青山子走在我右邊攙扶著我,黑武走在後方一步,經過士兵身邊,青山子在我身邊裝模作樣的輕聲喚道:「娘,不過是官兵在查人罷了,沒事。」

  我懶得理他,只埋著頭往前走,眼瞅著便要踏出城門,忽然,青領軍士猛的攔到了我面前:「老人家,且將頭抬高一點。」

  聽聞這話之後我竟有些猶豫起來,若是在此地被逮了回去,我和陸海空……

  哪想我心頭的念頭還沒閃玩,身後的黑武突然拽起了我的手,我茫然的看向他,黑武道了一聲:「得罪」立即便用孔武有力手臂將我生生抗到了肩頭,青山子也在這時從腰間抽出了一柄軟劍,二話沒說直直刺向青領軍士坐騎的雙眼。

  馬兒撅蹄,在它慘聲嘶鳴中,黑武一聲「跑」,兩人腳下輕功施展,踩著前人的肩膀便飛了老遠出去。

  我趴在黑武肩頭,看著亂做一團的城門口,不知為何,突然想到了那日我投胎時,奈何橋前的雞飛狗跳。只是今日,沒有少年怨毒的眼神將我死死盯著。我忽然欠虐的覺得心頭一陣空虛。

  回了朝廷的地盤,青山子與黑武兩人行事便大方了許多,買馬走官道,速度更快了不少。不日便回到了京城。

  久違的京城,一入京,青山子與黑武便推說有事,讓我自己回相府。我心裡覺得奇怪,他們就不怕我跑了?但轉念一想,都到京城了我也跑不了哪裡去,便乖乖的自己回了相府。

  相府對門的將軍府殘跡已被清理乾淨,與天朝的歷史而言,昔日大將軍府只成了史書上的一筆可有可無的記載。

  相府守門的侍衛還是以前那幾個,看見我,他們皆嚇得不清:「小……姐回來了?」

  我點頭:「回來了。」

  一個侍衛腿一軟,忙不迭的跑了進去。回府第一個要見的人自然是我爹,但與我所想的不同的是,我並沒有看到在大廳暴跳如雷的宋爹,而是在他的臥房,看見了一個纏綿病榻,瘦骨如柴的老人。

  我有些不敢喚他,不敢相信歲月真的會把一個人折磨成如此模樣。

  宋爹躺在床上,有些迷迷糊糊的看了我一眼,他閉眼歇了好久,又是一聲嘆息,眼角開始湧出濕意:「走了……走了,便不該回來。」

  我原身是朵祥雲,天生天養,無父無母,不懂父母愛如山到底是怎麼個感受,但此時此刻,我卻覺得,這個老人,在外即便是個十惡不赦的惡徒,但我卻應該好好的去對待他,因為在我面前,他只是一個孤獨的父親。

  「爹。」我道,「女兒不孝。三皇子,我肯嫁。」

  宋爹唇角有些顫抖,又沉默了很久才掙扎著坐起身,嚴厲道:「誰將你接回來的!你爹我再不濟,也不至於要賣女求生!」

  我一愣,有些搞不清狀況:「不是你讓青山子和黑武將我接回來的麼?」

  宋爹雙目一散,驀地苦笑出聲:「那兩人,早在前年便被當今皇上誅殺了。去接你那二人只怕是禁軍易容的罷……」宋爹搖了搖頭,「當年那般千方百計的送你與海空去塞北……如今卻還是把你牽進來了,雲祥,爹對不住你,對不住你娘,對不住陸兄與海空,更對不住先皇。」

  千方百計的送我和陸海空去塞北?

  我心底仔細一想,才恍然發現火燒將軍府那晚後的所有的事情都透露著詭異。那兩個黑衣人走後相府再沒傳出任何消息,將軍令如此重要的東西不見了朝廷竟沒第一時間派人來追,我和陸海空那一路走得幾乎叫龜速,但卻沒有一個追兵趕上來,塞北軍陸嵐公然宣布造反,朝廷居然隔了五年時間才騰出手來去收拾……

  這期間宋爹與當今皇帝做了多少明爭暗鬥我不知曉,但看宋爹如今的模樣,我知道這個不過四十來歲的男人已經耗完了心血。

  我拍了拍他乾枯的手背:「爹,沒事,我沒那麼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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