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驚蟄,請十萬劍

  第54章 驚蟄,請十萬劍

  揚州城。

  黑瓦白牆的煙雨小巷,雨點鏗鏗敲在屋瓦上,旋律清脆可聽。

  圍裙婦人將蓑衣掛在檐下晾杆,抬頭便見巷子走來幾個撐著油紙傘的男女,她素來眼尖,那一身錦衣非富即貴。

  「你是丁樹海的夫人麼?」楚帝收起傘踱步到屋檐下,夫子長公主等人沉默打量著簡陋宅子。

  「啊……」婦人一時啞然。

  或許是因為對方長久以來發號施令自帶的威儀,更或許是丈夫的名字太陌生了。

  十五年沒回來,毫無音訊。

  「是。」她緊張點頭,雙手不安地揉著裙角,「大家不嫌棄的話進來說。」

  「你丈夫殉國。」楚帝說。

  婦人轉身進屋的動作僵住,扶著牆勉強站穩。

  沉默了很久。

  「屍體呢?」她的嗓音嘶啞,像用粗糙的鞋底摩擦乾燥的沙礫。

  楚帝一臉沉痛,「沒有遺骸。」

  外面的聲音驚動了宅內,兩老以及一個十六歲的少年跑了出來。

  丁母用手絹捂住整張臉,右手攥成拳頭,捶打著胸脯。

  「敢問俺娃怎麼死的?」丁父黝黑的臉龐微微抽搐了一下,世間最悲痛莫過於白髮人送黑髮人。

  雖然樹海沒寄過一封家書,但他隱隱猜到兒子在給朝廷做事,因為丁家十五年來每個月都會收到一筆錢。

  楚帝仰頭望著屋檐,低聲說:

  「十五年前,丁樹海奉朝廷之命潛伏蠻夷聖城。」

  「今年建丑廿日,顧長安獨身挑落聖城,屍山血海里,丁樹海無懼暴露,悍然攜旗沖向長安,被蠻夷……」

  「正因為他,蠻夷朝聖闕飄揚著楚國旗幟,旗面飄揚的那一刻是整個華夏民族最大的榮光,丁烈士已是楚國的傳奇。」

  聽到陛下激昂又悲傷的聲音,最感性的李屏已經潸然淚下。

  丁樹海就是一個普通人,可若是沒有他壯烈犧牲,朝聖闕就不會出現中原旗幟。

  丁母克制著淚水,含笑問道:

  「我兒勇否?」

  楚帝擲地有聲:

  「力拔山兮氣蓋世!」

  「建丑廿日這天,丁烈士在一千六百萬楚人心裡,便已勝過西楚霸王!」

  丁父咧嘴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最後喟嘆一聲,幽幽道:

  「其實都是顧英雄的功績嘞,俺娃雖然沒給俺盡孝,但是能給民族盡忠,俺就很開心了。」

  婦人倚靠著門牆,低頭露出一抹燦爛的笑意。

  在她的記憶里,丈夫老實巴交,結婚之夜都羞得不敢進屋,怎麼就豪情萬丈了。

  「夫能死國,情亦足慰。」她輕聲呢喃。

  楚帝看著面帶笑容的一家四口,他替楚國一千六百萬百姓深深躬禮,隨後默然離開。

  丁家笑著目送他們。

  才走進巷子,李屏便聽到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丁父丁母痛苦哀嚎。

  他們哪裡願意看到樹海成為英雄,只想著兒子平平安安回家。

  「禮部一定要厚待英烈家屬。」楚帝扭頭看向隨行太監。

  「是!」

  傍晚時分,走在大街上依舊人聲鼎沸,茶樓烏泱泱擠滿了百姓。

  說書人醒木拍桌,妙語慷慨淋漓:

  「縱孑然一身,也必壯志凌雲,踏聖城,碎蠻夷!」

  「那一腳無與倫比!」

  「那一腳偉大絕倫!」

  「什麼神聖不可褻瀆,什麼天公起源地,我顧長安照踹不誤!」

  「滿打滿算也就八十年的神明,哪來的資格管四千年的人民?」

  「我顧長安只一劍,便要讓你們蠻夷知道,華夏民族不可欺,中原百姓不可辱!」

  「當然還有憶江南以及咱們揚州丁樹海,他們的故事請聽下回分解。」

  「……」

  楚帝撐傘立在茶樓下,差點想一道聖旨把說書人捉回皇宮,剛聽得心潮澎湃就戛然而止。

  「夫子,國運之劍已經凝聚了,藏在長江赤壁。」

  李屏輕語,冥冥中感性到七彩劍開始錚鳴。

  襴衫老人面色古井無波,沉聲道:

  「中原不是顧長安一個人的中原,華夏民族不能再坐視他孤軍奮戰。」

  「請十萬劍贈長安,給他一個驚喜。」

  「如何請劍?」李屏低問。

  聖城之戰,長安懸劍萬柄,若非方圓五百里再無劍修,又何止是萬柄?

  因為用過一次,國運之劍能隔空遞過去,但十萬劍怎麼遞?

  「百家爭鳴道法。」似乎察覺她的困惑,夫子小聲解釋。

  李屏猛然一驚,想起玉門關會戰的厄運之霧,彼時就是靠陣法將厄氣驅趕至西方,長安繼而一劍吸收。

  故技重施。

  利用百家爭鳴道法將十萬劍驅趕,在國運之劍的率領下,一劍劍尾隨疾向聖城。

  這僅是猜測,真正實施起來也許會失敗。

  而百家爭鳴道法,註定要有許多犧牲者。

  夫子遙遠街邊一盞盞高懸的燈籠,鏗然有聲道:

  「做伱想做的,你身後不再空無一人,還有萬家燈火!」

  ……

  春雷乍動,萬物復甦。

  中樞圓桌十二個審判官靜默無言。

  每年中原驚蟄時節,帝國都會派兵襲擾邊疆,一方面破壞蜀趙兩地的春耕,另一方面搶奪去年的存糧。

  可今年相安無事。

  孤魂不動,帝國不敢動。

  都他娘的快一個半月了,還陰魂不散盤踞在聖城幾百里外的山谷。

  「天神冕下,東土七聖守著邊境,飛鴿被攔截了,間諜情報只能繞朝鮮半島,暫時不知中原動向。」

  負責情報的貝絲恭敬匯報。

  其餘審判官像吞了蒼蠅般噁心。

  若非帝國全線撤軍,就憑你那七個聖人膽敢耀武揚威?

  飛鴿只能從朝鮮半島、倭國島嶼途徑南方海域,再轉進聖城,那得猴年馬月?!

  「沒必要打探,無非是國運之劍,難道書院夫子敢來?」

  拓拔天下一臉冷笑。

  貝絲點頭。

  帝國暫時拿孤魂野鬼沒辦法,還殺不了你一介腐儒麼?

  陸地神仙在聖城也得搖尾乞憐!

  凡是沐浴新世界,必須唯深淵獨尊,這就是天道法則!

  也就舊世界漢奴這個漏網之魚。

  「冕下,城堡法寶……」一位膀大腰圓的審判官欲言又止。

  「一舉功成!」拓拔天下紫瞳恨意森森。

  帝國也在等孤魂進城。

  武器必須依託深淵力量才能發揮巔峰效果,一旦出城便大打折扣,這也是帝國寧願承受屈辱也不主動的原因。

  「那就好!」審判官緊緊攥著拳頭。

  在過往的認知里,羅馬人凱布里就是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人。

  他被譽為新世界的凱撒大帝,真正的陸地神仙巔峰,離飛升就一線之隔。

  可那又怎樣?

  依舊無法誅滅孤魂野鬼!

  現在才發現,殺不死才是真正的天下無敵。

  但只要魂滅,顧長安就徹底煙消雲散。

  「冕下,漢奴只是帝國榮耀路上的荊棘,所謂不經歷風雨怎見彩虹,國恥未嘗不是一件幸事。」

  紅脖子審判官面色輕鬆。

  並非自我精神安慰,也絕不是喪事喜辦。

  持他這種觀點的不在少數,帝國崛起太順了,南征北戰無往不利,幾十年間坐擁兩千萬里疆土,根本就沒遇過低谷期。

  經歷了一次共患難,往後才能更好凝聚帝國人心!

  更深層的意義在於——

  連顧長安這樣的罪惡魔鬼最終都撼動不了帝國根基,你們這群舊王朝餘孽還跳什麼跳,老老實實投入帝國建設中!

  當然,這一切的前提都在於剷除孤魂,低谷有一次就夠了,兩次低谷那叫下坡路,那叫徹底衰落!

  拓拔天下盯了紅脖子良久,沒有怒斥沒有反駁。

  正如勳章一樣,萬事都有兩面性。

  她的執政生涯已經釘死在恥辱柱,可也是一次機會。

  惡人做一件善事就會被稱讚,浪子回頭就會被歌頌,同樣的道理。

  既然民眾對女王失望透頂,可要是她接下來不斷締造輝煌,豈不是能擁有新生?

  一切從雪恥起!

  ……

  草長鶯飛又一年春色。

  長江赤壁,一柄璀璨的七彩劍在滾滾江面來回疾動。

  來自大江南北的十萬劍修聚集於此,場面壯闊波瀾,劍氣縱橫遮天蔽日。

  「你一定要幫到他。」黑袍少年仔細撫摸自己的木劍,平常睡覺都要抱著,如今要分別還真不舍。

  不過為了家園,別說一柄劍,就算拋頭顱灑熱血都願意啊。

  他百無聊賴的走動,突然在人頭攢動中看到一道魂牽夢縈的倩影。

  少年心跳莫名加速,他跑進擁擠的人潮,眼睛卻一直盯著粉裙少女,終於擠到旁邊,便裝出風輕雲淡的模樣,輕輕地問一聲:

  「咦,你也在這裡嗎?」

  粉裙少女扭頭,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少年表情輕描淡寫,可心裡緊張得要死,生怕對方冒出一句「我們認識麼」,那多丟人啊。

  「有緣。」少女性格高冷。

  「泰山一別,本以為見不到了。」陳節樂呵呵道。

  少女沒接話,只是盯著木劍,打趣道:

  「憑此劍能殺蠻狗麼?」

  陳節面露尷尬,相比對方隕鐵打造的寶劍,自己顯得格外寒磣。

  「我雖不能,但顧英雄肯定可以。」他替自己辯解。

  少女不置可否。

  偷覷她的小巧臉蛋,陳節怦然心動,這次不表明心跡,這輩子都很難有機會再見面。

  請你賞臉吃飯?

  他琢磨措辭,故作隨意道:

  「結束後我要去揚州城祭拜丁英烈,要不咱們一起?」

  「我考慮下。」少女淡淡說。

  似乎心思笨拙不懂女子的矜持,陳節以為對方委婉拒絕,他急聲道:

  「給我個機會!」

  少女扯了扯嘴角,笑容淺淡:

  「咱們打個賭,等兩劍歸來,你木劍血跡比我的多,我就給你機會。」

  「好。」陳節不假思索。

  其實就算木劍沒有沾染蠻狗血跡,我也會很開心,只要劍能回來就意味著顧英雄勝利了。

  霎時。

  一道恢宏的聲音在天地轟響。

  「起劍!」

  赤壁十萬劍客的佩劍一齊出鞘,向半空疾去。

  浩浩蕩蕩!

  撥開烏雲,氣吞萬里!

  劍幕籠罩兩岸,遮蔽了天色,黑暗慢慢降臨。

  十里外的峽壩,數百修行者盤膝而坐,光芒在陣法中央瀰漫,漸漸刺目。

  中原不像蠻夷有賊老天眷顧,他們想召喚什麼都必須付出代價。

  比如百家爭鳴陣法。

  至誠而應。

  何謂至誠?

  以死證明誠意。

  洪水來了,不問先知,自己挖河渠疏通。

  疾病流行,不求神跡,自己試藥自己治。

  天塌了,扛。

  地裂了,補。

  這就是華夏民族,不信神明,只靠自己的雙手!

  八十年的神明,還想管四千年的人民,哪來這樣的道理?

  「儒家。」

  書院夫子懸停半空,冷漠吐出兩個字。

  一群老邁的儒生嘴裡念念有詞,直到一道光束從天而降,直到……氣息消亡。

  「告訴我那七十歲的老母,我去遊山玩水了,讓她不必掛念。」

  一位修行者朝著陣法外面的老友揮手。

  他是法家流派,從未像儒家那樣有過忠君思想,皇帝讓他死,他不願意!

  但為了民族犧牲,他義無反顧。

  只要老百姓不再受苦受難,只要能把這個狗日的世道結束在咱們這一代人手上,只要能給後世子孫一個盛世中原,死又何妨?

  顧長安,請一定要殺蠻再殺蠻!

  夫子眼皮無力,眼睛靜止著空洞而落寞,偶有淚花閃爍。

  無聲的安靜,無盡的光芒,是一條條鮮活性命突然間變得冰冷,好端端就沒了。

  「轟!」

  他臉無表情的舉起手臂,浩然正氣磅礴湧出,天穹顯出流光溢彩的半柱天門。

  赤壁萬籟俱寂。

  緊張悲傷的情緒在人海中瀰漫,十萬劍客繃住臉龐。

  所有人都在等待那一刻。

  長江浪濤呼嘯,兩岸卻是窒息的氛圍。

  突兀。

  國運之劍像一道閃電劈開夜幕,七彩圓弧劃破天際,朝著西面疾馳。

  轟隆隆!

  緊接著劍鳴聲山崩地裂,十萬劍皆如離弦之箭,順著七彩劍痕跡涌去,一劍遞一劍,有條不紊而眼花繚亂。

  夫子的聲音震響九霄。

  「橫空出世撼崑崙,閱盡中原春色。」

  「飛起玉龍一十萬,必攪蠻夷寒徹。」

  「諸君,且聽龍吟!」

  這一刻,十萬劍就如挑著五嶽,扛著三峽,身環長城,尖懸黃河!

  它就是民族力量。

  撕裂一切!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