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對絕大多數人來說,一場發生在福克斯堡的、光芒萬丈的豪戰,就這樣在黎明到來之前落下帷幕。來的突然,去得匆忙,就像是中途結束的演出,在伶人消失不見、觀眾紛紛退場之後,舞台上下只餘一地的凌亂,還有幾柱瓦礫堆中冒出的裊裊青煙……

  寫到這裡,鵝毛筆在羊皮紙上凝住不動,白髮蒼蒼的魔殿祭司轉過頭,目光從小窗中望向遠方,落在布盧克皇宮的所在地。他還記得幾個鐘頭前從那邊傳來的陣陣轟鳴,也感受到了劇烈震動魔殿祭壇的強大力量,而此時,那裡卻是一片寂靜,周圍連一點光亮都沒有。

  絕地屏障的光亮消失了,威武的上族戰將隱退了,轉瞬之後,福克斯堡恢復到本來面目,猶如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皇室貴族似乎沒有人消失,帝國各部依然在發揮著職能,軍士們走上街頭,喝令外逃的平民回去繼續準備另一場戰爭。皮鞭下的人群就像綿羊一樣溫順,也沒有人去追問到底發生了什麼……

  他們,我們,在幾十年後,甚至幾百年後,是否還會記得這個夜晚?在無盡歲月長河中,又會有幾人知道今夜真正發生了什麼?

  是的,我也同其他人一樣,不知道究竟都有哪些上族參與了今夜的戰鬥,他們所討伐的又是誰,但我知道,這一場戰鬥隱含的意義,絕不只是我一個凡人所看到的那麼簡單。

  「絕地屏障」是一組複雜而偉大的魔法,是黑暗魔殿建立之初,由黑暗魔族傳授的,威力無窮,需要數千名技藝精湛的魔法師同時施展。有史以來,這個強悍的魔法並沒有被真正使用過,而與之類似的魔法也只被使用過一次,時間是數千年前,光明神殿在圍殺「殺戮之魔」時,曾經使用了他們得自光明神族的秘法,終於圍困住對方,等到了光明神族的馳援。

  毫無疑問,兩場相隔千年的戰鬥具備同等意義,或者這一場戰鬥還會超出。我不知道怎麼去形容這種意義,要知道在數千年前,殺戮之魔的失敗並沒有直接影響到世間的凡夫俗子,而只是影響到我們所不知的、註定會被影響的存在,從而間接的改變了我們之後的路。

  歷史之所以被稱為歷史,大概也是為因相似的兩件事不會完全一樣,在今夜,至少我清楚,這一場戰鬥並沒有結果。在數千年前,殺戮之魔被光明神族消滅,而在今天,上族卻沒有宣布他們的戰果,我們所見到的只是一地的廢墟。或許上族另有深意,因為上族的睿智並不是我能夠體會,但我心中的確有了這樣一種預感——對方到底是誰?他(們)的命運如何?

  因為他(們)的命運,將會影響到無數我們所不知的事物,也將影響到我們無數針對我們的決定,冥冥中,這一切的果,或者好,或者壞,都將會在將來降臨到我們身上。

  無論如何,我們未來的路已經被改變,就在今夜,也在更多我們無從察覺的時候。

  無論如何,謙卑的我在此祈願,未來的路上還會有我們的足跡。

  無論如何,黑暗魔王憐愛世人,必將指引我們前進的方向。

  寫到這裡,祭司合上書卷,沉思良久,又提筆在書卷上寫下幾個標題大字:福克斯堡戰記——廢墟之戰。然後,祭司顫巍巍的站起來,把書卷放進一個鐵匣,藏到了壁櫃最下層里。

  第一抹陽光躍出地平線,穿過地獄島無數樓宇亭台,最後灑落在黑暗魔王的大殿上。

  魔族長公主芙莉格;伊薩伯安特、第一魔將愛米妮、第二魔將弗格、第三魔將古德龍,還有魔翼和滌塵的首領們,此時正分作前中後三排,屏息凝神的跪伏在地毯上。在地毯的另一端,黑暗魔王冷然端坐在自己的權座里,眼神不喜不怒,一片小小的光幕隔在兩者中間,上面正在反覆重演著福克斯堡昨夜的那一幕。

  大殿的氣氛幾乎是凝滯的,不言不語的黑暗魔王,帶給所有魔族的壓迫感無比巨大,這不僅僅是為因黑暗魔王是魔族首領,更因為他是所有魔族心中的信仰——他們都親身經歷了昨夜的事,體會了一種前所未有的震撼,而現在,輪到他們心中的信仰來體會了,黑暗魔王將會受到何種影響?這種影響又會帶給黑暗魔族什麼?

  如果說這些魔族成員在昨夜感受到的僅僅是震撼,那麼他們現在感受到的就是恐懼,一種對未來和未知的恐懼!

  直到太陽高高升起在東方,黑暗魔王才把自己的目光從光幕上移開,放到後面的魔族身上。在這個時候,被魔王注視絕對不是一件愜意的事,被納入主上視野的魔族成員,都不約而同的把身體伏得低一些,再低一些,仿佛這樣就能抵消自己心中的惶恐。

  「黑暗魔族的成員上一次公開出現在魔屬聯盟,已經有千年之久了吧?」威儀的低沉聲音迴蕩在大殿內:「魔翼、滌塵,那似乎也是你們做的,是因為什麼原因?結果又是怎樣?」

  「回稟魔王陛下,那是在一千二百餘年前,三名抹去記憶、在人類世界中歷練的黑暗魔族成員本該覺醒,卻被黑骷髏會無意詛咒,結果發生意外,以武力抗拒回歸。」跪在後排的一位女性魔族回答:「魔翼奉陛下旨意前去接引,滌塵隨後清洗了黑骷髏會九成的中堅成員。」

  「九成的人類叛逆,這是多少數目?」

  「回稟魔王陛下,」並列的另一位男性魔族回答:「一共七千人,其中五千一戰屠盡。」

  「一戰屠盡五千人類叛逆,接引三位迷途的黑暗魔族回歸,你們做到了。」魔王的聲調沒有絲毫波動,但接下來的問話卻令他們難以回答:「與五千人類和三名魔族成員相比,科恩;凱達的戰力更強大?絕地屏障也被你們施展了,怎麼會徒勞無功?」

  「回稟父王,」一片寂靜中,長公主殿下回答:「科恩;凱達變得很詭異……」

  「外因姑且不論,」黑暗魔王卻沒有給長公主迴旋的餘地:「我現在看到的,是沒有絲毫進步的黑暗魔族。千年之前,你們尚且知道如何去做一件困難的事,而在千年之後,你們卻變成了只知道使用蠻力的莽夫愚婦。當事情出現意外變化的時候,你們不知變通、手足無措。」

  「求魔王陛下教誨!」

  「一件事,所有的事,總會隨時間產生這樣那樣的變化,我今天教誨了你們這一處,明天遇上另一種你們如何應對?難道只有經歷過之後,你們才能學會處理的方式?在這一點上,你們被科恩;凱達遠遠的拋在後面,失敗,是你們應得的。」黑暗魔王搖了搖頭,失望神情溢於言表:「魔翼、滌塵眾將,入血池靜思百年,輪值空缺由黑炎、蝕空眾將替補。」

  「叩謝魔王陛下!」

  聽到這個懲罰的瞬間,兩部魔將的身軀都微微顫抖了一下,在聽到時限的時候,再跟著顫了一下。在平常,也偶爾會有犯錯的黑暗魔族入血池領受懲罰,但很少有超過十天的,這次處罰之嚴厲,可算是破天荒的頭一次。

  「去吧,希望你們能有所心得。」魔王把手一擺,兩部魔將退出大殿。

  「父王,昨天的事情是因為有神族長公主從中作梗,加之還另有變化,所以才造成了今天這個局面,跟兩部魔將的牽連不大。」在兩部魔將退出之後,長公主殿下委婉的說:「這懲罰是否過重了?」

  「戰敗斬將不是黑暗魔族所為,處罰他們,是因為有處罰的必要,理由我已經說的很明白。」黑暗魔王神色不變,也沒有像往常那樣讓長公主起身回話:「至於其他,神族長公主的出現,不是應該在你的預料之中嗎?神魔長公主針鋒相對這麼久,你居然一點準備也沒有?」

  「任何時候,兒臣都能應對麗瑞塔;克納赫,但在應對她的同時,卻沒有餘力將科恩;凱達的靈魂取到手裡,這是兒臣的疏忽,請父王責罰。」

  「你的確有錯,但卻不是錯在這裡,」黑暗魔王微微搖頭:「你臨去之前我交代過,必須是確定科恩;凱達繼承了遺志,而且有了實質上的行動之後,你才能殺他並奪取靈魂。但你當時並沒有確認科恩;凱達繼承了遺志,也沒有判明他的行動,直接就動手了。」

  「兒臣是怕神族長公主搶先下手。」

  「那為什麼麗瑞塔;克納赫會在威登城外攔住你?她想搶奪科恩靈魂的話,絕地屏障能阻止她嗎?」黑暗魔王說出關鍵:「你不要會錯意,你這樣的行為,其實並沒有讓結果變得更糟,只是一度讓形勢偏向危急而已。在某個角度上看,恰好是麗瑞塔;克納赫挽回了局勢。」

  「兒臣不是很明白。」

  「這很簡單,你沒有察覺科恩;凱達身心上的變化?在你看來,這種變化是因為什麼?」

  「在兒臣看來,科恩;凱達昨夜似乎是情緒沮喪、思維迷亂,所以才滿嘴的瘋言瘋語。而且兒臣並不認為科恩;凱達沒有實質上的行動,他秘密會見了南條約商團的首領,達成一個援兵的協定,又和布盧克帝國的皇帝長談,為其指出一系列的錯誤……」

  「長公主認為這些事情,與他繼承遺志、反抗現有信仰的行動有關聯嗎?」

  「兒臣認為他在收買人心,經營勢力,好在來日為他所用。」

  「乍一看,我們並不能完全排除這個可能,但深入考慮的話,這個推斷就不成立。長公主有沒有想過,作為斯比亞的皇帝,科恩在任何事後都有足夠的理由去這樣做,而出發點僅僅是因為斯比亞。」黑暗魔王說:「換一個角度來看吧,如果科恩;凱達真的要繼承遺志,那麼他一定是在生命守望者那裡得到了確切資訊……第一魔將,科恩;凱達對你說了什麼?」

  跪伏在長公主身後的第一魔將把科恩對自己說過的話複述一遍。

  「明白了嗎?生命守望者告訴了他這些,這裡面會不包括所謂的醒悟歷?會不包括希列王朝的往事?以科恩;凱達的洞察力和智慧,他還會去追隨希列王朝的覆滅之路嗎?」黑暗魔王嘆了口氣:「三大魔將並不知道這些往事,所以她們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但你早就在我的圖書館中知道了這一切。你覺得科恩;凱達如果真的繼承了遺志,他還需要使用這種方式嗎?迫不及待的聯絡其他勢力,那跟自取滅亡有什麼區別?」

  「兒臣堅持認為科恩;凱達是在收買人心,父王所說的種種,不過是他放出的煙霧。」

  「不過是他放出的煙霧?」黑暗魔王臉上露出一點笑容。

  「兒臣沒有質疑父王的意思!」在魔王的笑容中,長公主的身姿矮了一分:「兒臣愚鈍,直覺科恩;凱達是如此打算。請父王指點。」

  「這種事情應該怎麼對你說呢?也罷,現在也到了讓你清楚一切的時候了。」黑暗魔王輕輕的嘆氣:「第一魔將之外,其他人退下。」

  等大殿裡只剩下三人時,魔王開口說:「你應該知道,我們為什麼留著生命祭壇吧?」

  「生命祭壇有針對黑暗摩族布下的禁制,神魔兩族與屬下力量都無法進入。」長公主如此回答:「另外,黑暗魔族也需要人類進入,以考察人類進步的程度。」

  「你所說的這兩點,是我告這一般魔族成員的,但事實上,情況並不只這樣。或者換一個說法,這只是事實的前半部分。」黑暗魔王搖頭:「生命祭壇的創建者,的確針對黑暗魔族布下了很多禁制,這是真的。但後面一半的事實卻出乎這些人的預料,因為第一個進入生命祭壇的並不是人類,而是我;第二個進入生命祭壇的,是光明神王。如果不是了解到生命祭壇的存在意義和威脅程度,我們怎麼可能還讓它存在?」

  聽到這裡,長公主和第一魔將都震驚莫名,忘記發出聲音。

  「簡單的說,如果一個普通人類進入生命祭壇,接觸到了生命守望者,並且成功地走了出來,那麼他們的選擇不外乎三種,一是沉默,二是順從,三是繼承並行動——也就是我們所說得破蛹。」魔王解釋說:「而在破蛹之後的這個階段,人類的心理和行為都會產生極大的變異,這也就是我感興趣的地方。在一般情況下,我只需要平常的手段就能獲得我所想要的東西,但科恩;凱達不一樣,我必須拿到他的靈魂,才能保證這種資訊的真實度。」

  「我所想要的,不是一個被黑暗魔族威逼,不得已產生反抗行為的靈魂;而是一個接受了多種資訊,冷靜思考後做出選擇的靈魂,你們明白嗎?」

  「大概明白了。」長公主回答:「可父王您這麼做……有什麼深意嗎?」

  「有什麼深意?這個問題問得很好,」黑暗魔王又一笑:「魔族為什麼建立魔屬聯盟?為什麼又要建魔殿?為什麼要不斷將魔族抹去記憶放入人類世界?為什麼,人類世界那麼低迷、令人厭煩,而我們卻要不斷的給與他們關注?還要不斷的去幫助他們?甚至要在一些天災難發生時去保證人類的一部分存活下來?人類,僅僅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物種嗎?」

  長公主搖搖頭:「顯然不是。」

  「至少你明白這點。」魔王點點頭:「黑暗魔族和光明神族,並不是被看成上族那麼簡單,上族自然就會有上族的作為。我們指引人類的根本原因,不是因為我們仁慈,也不是因為他們可憐,而是因為我們與人類的關係——我們需要人類,或者說我們需要人類的某種東西。」

  「我們需要人類的某種東西?」長公主驚訝了:「人類能有什麼東西值得我們關切?」

  「打個比方吧,人類就是土壤,或者說人類的軀體是土壤,在這種土壤中生長的東西是靈魂,靈魂上結成個果實是思想。人類世界中的國家、階層、種族差異,就如同土壤的差異;人類的愛恨情仇,就相當於風霜雨雪和養分……而神族和魔族,就是最後採摘這果實的人。」

  「但是,我們並不直接採取這種果實,因為裡面有太多普通的,這累平庸的果實對我們毫無意義。所以我們要用最普通的果實去催生特殊的果實,用特殊的果實去催生更特殊的果實,直至出現最特殊、最有滋味的果實,」黑暗魔王問:「你明白我在說什麼嗎?」

  「大體上明白,「長公主回答:」就好像奴隸滋養平民,平民供養貴族,貴族供奉皇族。」

  「不完全一樣,果實的特殊與否並不限於身份,平民奴隸中也能出好果子,只是機率比較小。」魔王糾正說:「在某些時候,我們要做些修剪,倒如清洗一些人類、終結某個帝國;有些時候,我們要澆水施肥,例如傳授他們魔法等等……」

  「二十年一次的神魔大戰,可以看作是一次大範圍鬆土、培土的過程,因為戰爭和殺戮可以促進人類靈魂成熟,使甜美的更甜美、苦澀的更苦澀。而生命祭壇,就好像是保存遠古果實的一座園林,我們會允許一部分思想接近成熟的人類進入這個園林,讓這些人類的思想產生變異,藉此帶給我們更大的驚喜。」

  「可是,我們魔族要這些果實做什麼呢?」

  「當然是充實自己,你也可以理解為食用。以人類產生的思想,來補全神魔兩族的缺憾和遺漏,這就是人類存在的全部意義。」魔王正色說:「你不要小看了這一點。」

  「思想,是人類與神魔所共有的東西,能力的強大,並不意味著思想就一定強大。相對於神魔兩族,人類世界複雜多變的環境使得他們的思想更富於變化,而神魔卻不具備這點——就算勉強擁有了這一切環境,但思想的成熟卻要以無數生死為代價,神魔都不可能達到這個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