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在維素國相和羅倫佐院長看來,剛從神殿回皇宮的皇帝陛下顯然很是志得意滿,以致於平日裡的一些小毛病都收拾了起來,態度和藹的跟大家商談著國事,神態愜意,臉上帶著些淡淡的笑容,還時不時的拿起桌上的銀壺,為兩人的水杯里續上香茶。

  在光明神族眼皮子底下退出聯盟、驅逐神殿祭司,這都不是小事情。巨細無遺的談下來,時間也不短了,直接挪用了大家晚餐的時間,等到把最後一件事情也說完時,才發現面帶微笑的凱瑟翎已在旁等候多時,身後幾名宮女都捧著食盒。

  「耽誤了晚餐,這可不好。」科恩站起身請母親坐下,吩咐宮女們上菜,把幾樣製作精美的主菜放到國相和院長面前。又親執酒壺,注滿玉杯。

  「自朕登基以來,國事大多艱難兇險,都是兩位在盡心輔佐,斯比亞帝國能有今天,朕心裡知道是誰在操勞。」皇帝緩緩舉起酒杯:「朕,敬兩位。」因為有大臣在旁,所說的又是國事,所以科恩稱「朕」才合乎禮儀。

  凱瑟翎微微側身,避開一點,面帶微笑看著面前的兩老一小,謙虛兩句之後,兩人才回禮盡飲。

  「母親,我來,」科恩從凱瑟翎手裡拿過酒壺,一邊斟酒,一邊用溫和的目光打量著國相和院長:「今天從神殿出來之後,朕收到了一個消息,正好向兩位諮詢。」「為陛下解答疑問,正是臣的天職。」院長正色回答說:「陛下請問。」

  「聽說,」一抹柔和的微笑在科恩的臉上出現,但接下去所說的話,對在座的人而言卻如同晴天霹靂:「朕其實不是斯比亞帝國第十七代皇帝,而只是一個夏麥皇族的親王而已。」「噹啷」一聲,羅倫佐院長手中的玉杯掉在桌上,胸前衣襟上沾滿飛濺的酒汁,臉色變得煞白。凱瑟翎愣了一愣,臉上露出疑惑的表情,眉頭卻緊緊地皺了起來,轉頭過去注視著自己的丈夫和院長。倒是維素親王最為鎮定自若,他面上淡淡一笑,把酒杯輕輕放下:「無論那朝那代,都會有這些針對君王的流言,不知陛下是從何處聽來的?」

  「是皇妃間接告訴我的,本來朕也不是太相信,」科恩臉上的神情未變,伸出手去,扶正院長身前的酒杯,語氣平緩,像是說著日常小事:「所以在來這裡之前,朕先去各處查證了一番,終於知道了在菲謝特殉國之後,光明神族並沒有頒布更改斯比亞皇族的上諭。每逢皇族更迭,神族不都是應該頒布一道上諭嗎?因為幾百年沒有皇族敗落,一般貴族不清楚,朕也不清楚,但兩位應該知道吧?」

  「或者……」羅倫佐院長看了維素親王一眼,回答說:「或者是因為光明神殿從中作梗,或是光明神族有更改法令的意圖……這也不是沒有可能。」「君權神授,這是光明神族公主今天告訴朕的話。」科恩笑了笑:「院長,你雖然性格固執,可你是一個聰明人。你應該明白,作為授於權力的象徵,光明神族一定不會更改這個儀式化、神聖化的法令,除非,夏麥皇族皇權還沒有在真正意義上更迭、被他人取代。」「夏麥皇族歷經多代,開枝散葉,或者在帝國某處還有後代也是正常的,」維素親王輕聲說:「在這樣的情況之下,光明神族或者會有其他的一些想法,不頒布上諭也是正常的。」「這個問題朕也想過了,」科恩鼓掌說:「兩位想知道答案嗎?」

  「皇族,之所以會被稱為皇族,是因為他是一個帝國的象徵,是因為他站在帝國權力的頂端,是因為他處於全體國民的仰望之中!脫離這個定義,不再能指引帝國、不再是國民的道德榜樣,那就不再是皇族!」掌聲一停,科恩的語氣強烈起來:「一個隱身於市井荒野的普通人,即便是繼承了血統,也只是一個普通人而已,以前皇族更迭時,有很多這樣的情況。皇家圖書館的資料或者有錯誤,但三位前紅衣祭司的記憶不會有誤吧?」

  「陛下……」羅倫佐院長剛一開口,就被科恩的目光震懾——但奇怪的是,科恩的目光很平和,人畜無害那種。

  「如果你們還想隱瞞,朕可以把尤里西斯親王叫來,他身為坦西帝國皇族,兩任聯軍統帥,對這些事情也是相當了解的,」科恩又笑了笑:「不過那樣的話,我們就要以公事論處了。」

  歷代皇權之爭,儘是至親間兵刃相向,無一不是血淚橫飛。科恩雖然在很多事情上豁達謙讓,但身在皇帝這個位置,於公於私都是只能上不能下,以他今時今日的威望與能力,一句「以公事論處」,那就不知道會有多少顆人頭要落地,多少家族要遭受清洗!

  「既然現在還不是公事,那麼我就可以說話,」與先前下意識的察覺事情有異不同,一向無保留信任兒子的凱瑟翎已經知道事情的大概,並從震驚中醒悟過來,冷笑著對維素親王和羅倫佐院長說:「事情最好就在這桌上說清楚,不然的話,你們會知道什麼叫後悔!」作為母親,凱瑟翎站在科恩一邊。對兒子,她很了解,科恩在某些方面是異常的**,應對行為也是很激烈的。如果兩個老傢伙把科恩的耐心磨光,這事情就不再有挽回餘地。

  但在維素親王和羅倫佐院長現在的處境,這件事情真是無法開口,因為無論怎麼說,最後都是一個死局。無奈之下,羅倫佐院長只好用求助的目光看著凱瑟翎——這個調停者不好當,凱瑟翎卻不得不當,她收起臉上的瑥怒的表情,轉頭對科恩說:「皇帝,我想還是你來問吧,他們怕是很難自己張嘴。」「好,朕想知道的其實不多」科恩點了點頭,目光平視:「菲琳和凱麗,是親生姐妹嗎?」

  「不是……凱麗皇妃是馬丁的親孫女,她晚生了七天。」事到如今已然是隱瞞不住,但羅倫佐院長的話還是結結巴巴,一點都沒有以往乾脆利落的作風:「因為那個時候,先皇與某些勢力的關係異常緊張,一年內發生七次刺殺事件,為保存血脈才不得不這樣做。又恐怕其他人知曉,為了保護菲琳皇妃,一邊對外宣稱是孿生,一邊請貝爾蒂娜以魔法改換其容貌。」科恩這才知道,自己使用的易容魔法是怎麼來的:「克里默陛下夫婦,當然是知道這件事了,那麼除了他們,你們,還有誰知道這件事情?」

  「只有菲琳皇妃知道,」看了維素親王一眼,羅倫佐院長吞吞吐吐的回答:「討逆戰爭期間,魯曼……似乎也知道了……」

  「菲謝特不知道?」

  「菲謝特陛下……應該是不知道的……」羅倫佐院長的話還沒說完,科恩就有些按捺不住:「魯曼知道了,菲謝特卻不知道?」

  看到科恩的情緒出現失穩的跡象,凱瑟翎連忙打岔:「事情都到了這一步,你們就不要再遮掩什麼,那沒有用!」

  「我來說吧,皇帝就不要逼迫院長了,」維素親王終於開了口:「這件事知道的人本就不多,除了先皇克里默陛下夫婦,就只有菲琳、我和馬丁*路德知道。到後來,一直到菲琳來聖都,納舍爾皇后賜婚之後,院長才知道這件事的。如果不出意外,這件事永遠不會外傳,即便是對菲謝特陛下也是保密的。之所以賜婚,一方面是菲琳和陛下有感情,另一方面是因為菲琳和菲謝特見了面……菲琳皇妃氣質高雅……」科恩忍不住冷哼一聲,如果菲謝特愛上自己的親姐姐,那倒是特麻煩的一件事。

  「怕是還有菲琳下嫁之後,夏麥家族江山永固的原因吧?」自己的兒子被利用,凱瑟翎當然也很不樂意:「黑暗行省,好大的一份嫁妝。」「並不盡然,凱瑟翎夫人,當時的陛下的想法是菲琳皇妃嫁過來之後,無論帝國情形怎樣發展,菲謝特陛下都不會對凱達家……

  「羅倫佐院長看了看凱瑟翎的臉色:」皇帝與菲謝特陛下,那個,性格上有很大的差別,如果當時不早作打算,日後君臣間產生猜忌的話……「雖然早已不是單純的少年,雖然見慣了世事的黑暗,雖然知道帝國皇家處事必然如此,當在事情被明白說出來的時候,科恩依然會感覺痛心,依然很難接受……其實對比一下,夏麥家遠比同時期的其他皇族開明、仁厚得多,但還達不到科恩心中所想的那個程度。

  「這件事情,菲謝特陛下即位之前是不會知道的。當日,菲謝特陛下傳諭由科恩你繼任十七代皇帝,也證明菲謝特陛下其實不知道這件事情。」一陣沉默之後,維素親王才開口說:「不錯,皇族更迭,神族會頒布上諭,但事情還不止這樣,但凡新皇族上台,神族會直接保護新皇族三到五年,在這個時間之內,皇族或帝國不能受到任何攻擊……菲謝特陛下,正是想以自己的生命,換取帝國和凱達家族三到五年的平安……」「夠了!」科恩一掌拍在桌上:「不要再把菲謝特拖到這種事情里來!」

  在科恩心裡,夏麥家不再是記憶中的樣子,唯一還能與以前保持一致的只剩下菲謝特而已。從一開始,他就迴避了菲謝特在整件事情中的位置,而現在,事實基本清楚,菲謝特應該沒機會知道真相,而科恩,他也真的不想再聽到有任何事情與菲謝特拉上關係……這種心情,旁人是明白不了的。

  一陣令人心悸的沉默之後,科恩開口問:「如果不是朕知道了,你們還打算隱瞞多久?」

  「如果可能的話,我們會一直保持沉默。」維素親王回答:「整件事情在當時看來是正確的,也是我們唯一的選擇。但令人無奈的是後來發生了很多意外,一點一滴的積累起來到現在已經解不開了。無論怎麼樣,如果讓皇帝知道了,造成的影響都是負面的。」「所以,你們也就坦然的裝作一切都沒有發生。斯比亞帝國,好一派上下一心、其樂融融的強盛景象啊。」科恩臉上的表情是平靜的,卻能令人心感恐懼:「所以,其他帝國才會坦然的進攻一個由親王擔任皇帝的斯比亞;所以,第一皇妃才會從你們手裡得到超然的地位,把處理政務放在首位;所以,朕就像個傻瓜一樣,被你們玩弄於手掌之上……」「皇帝陛下!不管怎麼說,現在的皇帝是陛下你!」羅倫佐院長顫聲回答:「沒有任何人敢輕視皇帝的權威、也沒有任何人敢質疑皇帝的身份!」科恩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沉默著。

  「以前種種不是我們能夠控制,但我們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沒有任何私心,」維素親王嘆了口氣,緩緩說:「帝國之內,沒有任何人想恢復夏麥家的統治,包括我們和第一皇妃,誰都不會容忍這樣的做法。我們的所作所為很單純,只是為了斯比亞而已…

  …但是,陛下身為皇帝,當然無法釋懷,不過,這件事只限於我們知道,實在牽連不到其他人……「」是的,皇帝陛下,「羅倫佐院長說:」我會以合適的方式和理由結束這件事,並保證不會有任何人知道……斯比亞帝國需要陛下,請陛下自己保重!「如果換了其他事,皇帝或許會寬容仁慈,還有可能一笑置之。但這是挑戰皇權正統,任何皇帝的回擊都會是堅決果斷,不會有任何姑息縱容的理由,什麼骨肉親情都得放到一邊。親王和院長兩人已經預知自己的結局,只是希望科恩的打擊範圍不要太大,以免傷及國本。

  「你們說遠了,先說說吧,兩位對現在的斯比亞帝國還滿意嗎?」科恩冷笑著:「國土面積、國民數量、軍隊規模、經濟現狀、政治體制……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

  兩人都不明白科恩為什麼這麼問,只能搖頭表示沒有什麼不滿,這倒不是迎合,斯比亞帝國的現在的國力是諸國之冠,而且不是其他帝國能夠追得上的,只要按照既定策略發展下去,就算是遇到特別能敗家、特別能揮霍的繼任者,一代之內也不能完成坐吃山空的目標。

  「都還滿意,這就好,話說到這個地步,沒必要再繞圈子。」科恩繼續冷笑:「夏麥家族怎麼對待我,那麼我就怎麼去回報……

  身為夏麥家族的一個親王,做到今天這個地步,天大的恩情,本少爺都算還完了。「聽到這裡,其他三人心中同時暗叫不妙,但此時此景,在科恩面前沒人敢搶他的話,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說。

  「這皇位不是我的,現在,我就把這東西還給你們這兩位皇權監察,彼此之間劃清界線,一拍兩散。」科恩手一楊,一個被黃綾包裹的四方物體丟到桌面上,滾了幾滾後沾滿了湯汁,正是皇帝的玉璽:「從今天起,這皇帝跟本少爺毫不相干,誰愛當誰當,誰想當誰當!」說完這話,科恩長身而起,轉頭就走。

  「科恩!」凱瑟翎心急如焚:「你要去那?」

  「無官一身輕,除了這皇宮之外,去那裡都不是問題,」科恩轉身過來,對母親說:「有時間的話,我會去暗月行省看望母親的。」說完這句話之後,科恩再也不理會什麼,自顧自的走了——他最為憤恨和厭惡的,就是被利用和背叛,可以說這是科恩性格中最**、柔弱的部分,更是他性格上的一個缺陷。越是親近的人,對他造成的傷害就越深,他們的作為,已經徹底超越了他心裡的底線!

  而維素國相和羅倫佐院長,他們坐在原處呆若木雞。事情的變化,科恩的反應,早已把兩人震撼得拿不出主見,連追過去挽留請罪都給忘了……

  後宮,臨近宮門處。

  盡忠職守的岩石剛交卸了差事,正象往日一樣在馬廄清洗自己的坐騎,他這寶貝得來不易,所以非常珍惜。才洗到一半,就看到科恩黑著一張臉從遠處走過來,管理馬廄的內侍上去問安,一句「陛下」剛出口,就被打了耳光,旋轉著撞到堆放雜物的房下,被跌落下來的一口水缸扣住。

  岩石正要上前行禮,科恩已走過他身前,一腳踢斷御馬欄口,伸手把歡騰長嘶,興奮不已的小烏鴉牽了出來。科恩把旁邊的鞍具裝上,縱身一躍,一人一騎就如同旋風般,直接向宮門狂奔而去。

  科恩今天沒有掩飾發色眼色,又是身穿普通裝束,縱馬出宮,怕是有事。

  岩石心裡一驚,不及細想,連忙招呼幾個一同在馬廄洗馬的手下,連馬鞍兵器都來不及裝備,就這樣追了上去。都是皇家近衛中的精銳,到出了宮門之後,岩石身邊已經聚起三十來騎,不少人手裡還拿著路上「借」來的兵器。

  但是等這一行人出了聖都城門,視野之中那還有科恩的影子?不過,陛下縱馬的餘威還在,商路上行人張目結舌,同時呆望的方向應該就是科恩消失的位置。

  「追上去!」岩石大吼一聲,拍馬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