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朗星稀。→
在此之前,科恩從沒試過在這樣高的地方俯瞰聖都。
在夜幕掩蓋下,一片片連綿閃爍的燈火將聖都的輪廓清晰的勾勒出來,讓她另一面的繁華顯露無遺。藉由那些燈火,科恩可以知道哪裡是聖都夜間最熱鬧的地方,也能正確的分辨出每一條熟悉的街道、廣場、河流……當然,他也看到擁有聖都城裡最耀眼燈光的皇宮。
這座被燈光映襯得金碧輝煌的皇宮,就是菲謝特從小生長的地方,他應該在那裡登基、為王、成家立業、光耀四海,完成自己的一切理想……科恩腦海里這樣想著,菲謝特親切和煦的微笑又再一次的浮現出來,但這微笑是伴隨著一陣清晰的、深入骨髓的刺痛而浮現的。
這刺痛來得如此突然、劇烈、毫無預兆,揮之不去又經久不絕,它依附在每一根骨骼上,依附在每一塊肌肉中,摧殘著科恩的身體,吞噬著科恩的靈魂,不留給他一絲喘息的空間,也彷佛不再有停止的時候……
雙手緊握成拳,身體微微顫抖著,科恩在外人面前努力維持臉色的正常。
「情緒不好嗎?」丞相轉頭看過來∶「陛下想起不開心的事了?」
科恩淡漠的回看他一眼,不想讓自己的痛楚被此人發現。
「算算時間也差不多了。」丞相伸出手來,指著聖都的一個角落∶「第一個起火的,應該是城衛所。」
丞相的話音還沒消散,在他手指所指著的地方,那些光線就有了些變化。本來星星點點的零散光點開始擴大、融合、並且搖曳著向四周瀰漫開來……很快就發展成沖天的大火,夾帶了浮塵的熱流升上高處,攪動著聖都的夜空,熊熊火光之上,一股巨大的煙柱異常醒目。
幾乎同時,城裡各處都有大火燃起。近十起大火所引發的喧囂與混亂如同水紋般向周圍擴散,逐漸波及到更廣泛的區域……
聖都的火光映照在科恩的臉上,他心裡有個聲音在狂呼∶「燒吧!燒吧!燃盡這一切的污穢!燃盡這一切卑賤的生命!」
科恩用冷漠的目光追尋著那些在火光中翻滾的黑點,看著他們在烈火中逃竄,看他們在烈火中掙扎,最後看著這一切無謂的拚搏歸於沉寂……
「你還滿意嗎?」丞相輕聲說∶「這些起火的地方都是軍機要地,城裡的衛隊人手不夠,必定要調集城外部隊救火。他們進城之後,魔法師們也差不多應該釋放完了大型暴雨術……」
「到這個時候,城外火起就不可收拾了對嗎?」科恩說出了結果∶「而你又是哪方的人?你這樣做,對你自己有什麼好處?」
「我屬於哪一方,陛下暫時還是不要問的好。」丞相回望著科恩∶「你只需要知道一點就可以了,那就是我——對你無害。」
「對我未必會有好處吧!」科恩忍受著身體上的痛楚,冷笑一聲∶「這世上不會有無緣無故的敵人,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朋友……你還是攤牌吧!」
聖都神殿的祭司們正在釋放魔法滅火,濃厚的雲層在光球外積聚著,雲層越來越厚,阻斷了從下面而來的光線,丞相的眼神也變得撲朔迷離起來。
「我們……」終於,在讓科恩清楚的看到城外後勤基地里升騰而起的火焰之後,丞相低聲說∶「下去談吧!」
很明顯,他的語氣裡帶著依戀不舍,好像還隱含著一絲淡淡的憂傷。
丞相府邸花園中已被清理乾淨,原本是涼亭的地方,地面的石板全部被掀開,露出一個小小的魔法陣,它被淡黑色的霧氣環繞著,一片迷濛。
「陛下進去吧!」丞相指著這個小小的魔法陣∶「魔法陣會帶你到應該去的地方,去了那裡,自然有人接待你。」
「我為什麼要進去?」科恩冷笑著問。
「因為陛下別無選擇, 這就是我幫助陛下擾亂聖都的唯一要求。」丞相微低著頭回答∶「而且這是我使命中的一部分,如果陛下不願意,我會丟您進去的。」
丞相明亮的眼睛認真的看著科恩,那名妖艷的侍妾手放在劍柄上笑咪咪的靠了過來。對於「丟進去」這句話,科恩並不懷疑其可信度。
「這魔法陣通向哪裡?」科恩吸了口氣。
「不知道。」
「我會遇到誰?」科恩抬眼看著丞相。
「不知道。」
「有危險?」科恩的眼神中帶著不滿。
「不知道。」
「問什麼都不知道!耍我是吧!」科恩的忍耐無法再維持下去,雖然身處劣勢,但那股目空一切的威儀仍然自然的顯露出來。
「陛下生氣,我能理解。事實上,我就算知道也不能告訴您。」丞相上前一步∶「雖然不能告訴陛下魔法陣的彼端是哪裡,但我能保證,在陛下回來前,我會幫助陛下維持斯比亞帝國的現狀,魯曼別想在這段時間做出來點什麼事情來。」
「你保證?」科恩怔了一下∶「你用什麼保證,萬一我死在別處了呢?」
「如果陛下死了。」丞相回望著科恩∶「我會替陛下完成這個願望,殺盡魯曼勢力的所有人,光復斯比亞帝國,並把王權交到你父親手裡——這個承諾本不在我的使命之內,而是我私人送你的。」
「你的話太詭異了,我無法相信會有這麼好的事情降臨在我身上。」科恩搖著頭說∶「你我素未謀面,是敵非友,這個承諾實在難以令我放心。」
「放心怎麼樣?不放心又怎麼樣?陛下還不是一樣要進去?」丞相低聲說∶「我對陛下這樣說,也並不指望陛下能相信……世事變化多端,陛下就當是一場賭局好了,至少我已幫助陛下完成了聖都的事,做為回報,陛下也應該有所表示吧!」
科恩無法相信丞相的話,可丞相的實力深不可測,現在自己處於下風,反抗根本就無從談起。再說如果沒有丞相的幫助,自己聖都的行動絕對是一敗塗地,科恩生性就不願意欠他人的人情……反正進去、或者不進去的結局都是拿命去拼,這對自己現在的狀況來說差別不大。
「雖然你的承諾有如鏡花水月一樣虛無,但我也賭了。」科恩釋然的點點頭∶「如果說這是賭局,我私人還想再加一注。」
「你答應的倒是爽快。」丞相點點頭∶「聽聽看你加注什麼。」
「說不上爽快,不過是喜歡刺激罷了。連小流氓都知道富貴險中求,本少爺也自然能把不可能的事化為可能。」科恩爽朗的笑著∶「下次見面,如果下次能見面,我要你顯露自己的本來面目,我不想再看見你丞相的身份——或許那時,我會有心情好好的評價你。」
「下次見面?」丞相一呆,隨即換上哭笑不得的表情∶「陛下剛才不是還擔心自己的安危嗎?怎麼又想到以後了?還是提起精神來應付馬上要發生的事吧!」
「在你們心中,總有那麼多事是需要絞盡腦汁去應對的。」科恩輕鬆的笑著回答∶「但在我看來,很多事不值一提,最大也不過就是死,這不算什麼。可能在你看來怪異,可我就是這樣的人呢!」
「陛下和常人真不一樣。」看著眼前這不知天高地厚的男子,看著他自信的表情,看著他爽朗的笑容,丞相的心情複雜到極點,不由自主的點頭同意∶「好,我會照辦。」
侍妾再靠近兩步∶「陛下請。」
科恩幾步走進魔法陣里,利落的轉過身來面對兩人,任由淡淡的黑霧從腳下包裹上來。
「雖然我不是很相信……」他抬起頭來,第一次以平和的眼神看著丞相∶「但我還是期望你能做到你說的一切。」
丞相發出一聲輕微的嘆息,微一招手,魔法陣中的霧 一陣攪動,包裹住科恩全身……當霧氣逐漸散去的時候,魔法陣里的科恩已經消失不見。
丞相站在原地,久久的凝視著地上殘存的魔法陣痕跡。
「走吧!」侍妾走了過來,撫摩著丞相的肩∶「魯曼那裡來人催問。」
「我親手把他送走了……有些累。」丞相閉上眼睛∶「你叫人替我去好了。」
侍妾體貼的說∶「好的,你也不要失落,以後還會有見面的機會啊!」
「以後見面,他就不會再認得我了。」丞相搖搖頭,不無感慨的說∶「他真是一個奇怪的人,也難怪主上對他表現出有別於其他人的好奇。」
「主上的心思哪是我們能猜測的?」侍妾從後環抱住丞相∶「他是個很特別的人這倒是真的,連我都忍不住想給他承諾呢!」
「我們……」丞相抬頭看著夜空,緩緩的說∶「我們會完成這個承諾的,是吧?」
「當然會完成,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四周的景物不斷被扭曲拉伸,傳到耳中的聲音忽近忽遠,科恩覺得好一陣天旋地轉,身體沒了重量似的在一片黑色霧氣中飄忽著。
很久以後,腳下一沉,科恩知道自己到了。
包裹在身體上的黑霧漸漸消散,科恩拿劍的左手向上提了提,眼神警惕的掃視著周圍。
漆黑的天空上掛著幾顆孤單的夜星,冷冽的晚風緩緩滑過身體,耳邊傳來一陣樹葉互相摩擦的輕響。科恩就著模糊的星光,試探性的向前走了幾步。
這是一片樹林的邊緣地帶,地上鋪滿一層掉落的殘葉,間中幾根細小的枯枝。科恩仔細的在腦海里搜索著自己對比斯大陸各處景色的記憶,但一時之間還不能判明自己現在的確切位置。
又有幾聲蕭瑟的夜鳥低鳴響起,淒清的聲音迴響在同樣淒清的夜空中。這情景讓科恩心裡湧起一陣煩躁。
「你媽媽的大西瓜。」科恩自言自語的罵∶「搞的是什麼東西……」
就在這時,科恩身後卻傳出一聲輕笑。
沒有一絲猶豫,科恩騰空、翻身、拔劍,落地後用凌厲的眼光注視著身後那片原本一片沉寂的陰影。
「什麼東西?」科恩皺起眉頭∶「給本少爺滾出來!」
又是一聲輕笑,一團輕靈的黑色霧氣自陰影中脫離,搖曳著飄到科恩身前十臂的距離,在科恩的目光注視中慢慢幻化成一個女性的形體。
握劍的右手稍往後移,科恩還後退一步,眼神中的戒備有增無減。這種時候出現的古怪玩意兒,通常不是什麼好東西……
「你怕?」黑影在原地飄浮著,一個悅耳女聲傳了過來,雖然短短兩個字,但清脆而又充滿磁力的誘惑聲,還是讓科恩的心在胸膛里盪了盪,這聲音的誘惑是致命的,讓人情不自禁就有一種從此匍匐在這黑影之下,永遠聽下去的欲望。
僅僅聲音就這樣……腦中殘存的理智告訴科恩,眼前這東西無比的危險。
「當然怕。」科恩穩住心神,說出一句半是打擊對方、半是警惕自己的話∶「我怕你長得太醜。」
「這就是你的願望嗎?」黑影的聲音里沒有顯露任何情緒波動∶「看來,神佑騎士只想確認我的容貌。」
「本少爺就是這麼當神佑騎士的。」科恩瞥了黑影一眼∶「如果你不滿意,可以跟神說去。」
「神佑騎士有什麼好驕傲的。」黑影舒展著雙手,臉部的輪廓逐漸清晰起來∶「如果神佑騎士真的身份高貴,你又怎麼淪落到現在的地步?」
科恩看著黑影臉部那近乎完美的線條∶「本少爺再怎麼走背運也比你黑糊糊的好,看看你這模樣,跟從火堆里撈出來的焦馬鈴薯沒差別。」
「焦馬鈴薯?」 影一愣,用很認真的語氣跟他探討起來∶「怎麼你覺得我跟這種植物有相似之處?」
「對我來說都一樣。」科恩嘿嘿一笑,晃晃手裡的黑鐵劍∶「馬鈴薯也好,你也好,總是要去了皮才能吃的。」
「給你一個機會。」黑影並不生氣,修長的手臂優雅的平伸出來∶「試著靠近我,親吻我的手,發誓此生效忠我。」
「親吻你的手?還要發誓效忠你?」科恩驚訝的問∶「你腦袋進水了?」
「果然是倔強的人。」黑影的頭部輕輕搖晃了一下∶「我們過會再談。」
「過會再談?」
對於這句話,科恩一時有點迷惑,不知眼前這怪物在想些什麼,直到樹林裡的一陣響動被他察覺。
「在這裡!」一個粗獷沙啞的聲音在樹林邊高喊著∶「快放消息!」
科恩握住劍柄的手緊了緊,腳下快速的移動,讓自己處在一個比較穩妥的位置,能同時看到樹林中出來的人和那個詭異的黑影。
幾隻體形各異的飛鳥竄飛出樹冠,分散飛向各處,與此同時,一隊打扮普通的武士衝出了樹林,吆喝著向科恩站立的地方奔來。
科恩對黑影很有顧忌,所以也沒輕舉妄動,任憑這隊武士圍堵在自己前後。帶隊的武士一揮手,幾個手下燃起了火把。
武士們的臉在火光的照射下顯得猙獰,沉重的喘息聲也在身體四周響起,久經戰場的科恩清楚,這呼吸的起因不是緊張,而是興奮,是極度的興奮所致……這應該是一群貪婪又血腥的人。
「是你、就是你!」帶隊的武士在火光下對照著手上的畫像,臉上露出笨拙、驚喜、狂妄的笑容∶「連頭髮顏色都不改,真是不把我們賞金獵人放在眼裡啊!」
「賞金獵人?是什麼玩意兒?」科恩疑惑的目光停留在黑影身上∶「看你還比較有格調,怎麼手下一群膿包?」
黑影搖頭,輕聲回答∶「這些人可不是我的手下。」
還不等科恩說話,帶隊的武士已經哈哈大笑起來,他從背後抽出一把大得出奇的戰刀,左腿向前一步,做了個要進攻的架勢∶「既然你也奉承我有格調,那就留你個好面相!兄弟們,打人不打臉——殺啊!」
「本少爺什麼時候奉承你?」寒風中,科恩持劍佇立,淡淡的說∶「你們是這樣的蠢,我連罵都懶得罵。」
「不是對我說的?難道這裡還有其他人嗎?」帶隊的武士狂呼一聲∶「兄弟們——剁了他,留著腦袋領賞錢就夠了!」
武士們答應一聲,科恩身後的三個人首先動手。
科恩瞄了一眼這三人的動作,卻連稍微格擋一下的欲望都沒有,右手一揮,黑鐵長劍的劍尖在夜空中畫出一個漂亮的弧線,幾串細密的血珠從旋轉的肉體中甩出來,濺落在地面的枯葉上,冰涼的夜風卷過,帶起血液上的絲絲熱氣……
三具沒了生命跡象的身體還在各自旋轉著,一直轉出包圍科恩的圈子才先後倒下。
「干!」帶隊的武士揮舞著戰刀,叫囂著衝上來∶「還敢殺我兄弟?上啊……呃、嗚、呃呃……」
冰涼的劍鋒刺穿帶隊武士的咽喉,他這句用來鼓動手下的話被科恩腰斬,只剩了些泛著血泡的低沉呻吟在夜風裡顫抖。
被科恩劍上的鬥氣所傷害,武士的軀體再也無力做出其他動作,臉上的肌肉抽搐著,舉在空中的戰刀也無力的垂下。
圍在科恩身邊的武士們沖了上來,科恩冷冷一笑,黑鐵長劍抽離這具軀體。
面部還圓睜著無神的雙眼,這具沒了支撐的軀體跪倒在地上,直到這時,傷口才噴濺出一股血柱……
空地上響起尖銳的金屬嘶鳴,以魔力維持的火把一枝枝熄滅,微弱的光亮里,血霧瀰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