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4.第604章 604明月不墜

  現實的宇文懷璧和幻境裡的狗男人,還真是判若兩人。許是因為夢境裡可以無所顧忌,那個他像惡鬼,眼前的宇文懷璧卻謹慎保守,被她怎麼擠兌都寡言少語。

  元無憂心軟了,嘆了口氣,「罷了,都過去了。」

  宇文懷璧本以為她會順勢而上,又滿口葷話拿他泄憤,可她居然……輕易的翻篇了?

  他驟然鳳眸一抬,「嗯?你這話是……寬恕朕當年的混帳事了?」

  「那不重要,以後就……兩清吧。你別再以通房自居,我也不再打擾你。」

  當她輕飄飄的,臉上情緒寡淡的說出「兩清」二字時,宇文懷璧忽然沉默了。

  他玉面底下那雙灰藍色鳳眸里,倏然失去所有情緒。無論是剛才被壓下的陰鷙戾氣,還是因心疼她而流露出的關切、溫和。都消失的無影無蹤。

  男子眸光深邃,靜的像一潭死水。

  因戴著玉面,看不清他臉上表情,但元無憂光從那雙深藍的鳳眸,就窺見了他很悲傷。

  他原本血色淺淡的嘴唇,剛才被親的幼嫩紅潤,此刻薄唇微啟,便既委屈又誘人。

  「兩清?呵……你自幼把朕比作明月,日升月恆本就是一對,朕這輩子都圍著你轉了,你說兩清就能兩清?」

  他話音未落,周遭突然響起了綿綿雨聲。

  元無憂瞥了一眼他身後的府兵,平靜道。

  「你這十年沒有我照樣過得很好,反倒是我一回來,你過的便不如願了。三年前我為何不告而別,今日我也是同樣的心境。」

  宇文懷璧聞言,急忙搖晃戴臉上的玉面,深藍鳳眸都快瞪出血絲來了:

  「朕最不願眼睜睜看你離開!朕希望你與天地同壽,倘若你有任何閃失,朕哪還有苟活人世的念想?朕寧願天地與你同壽!」

  「住口!」對面的姑娘嘖聲打斷他,眉眼端著少年老成的嚴肅,「你說什麼胡話?到底我是昏君還是你是?醒醒吧,我當昏君不會死,你上頭可死了好幾位了,你獨善其身保住自己的命,比什麼都重要。才能有機會見到我。」

  說罷,她雙手抱拳,沖他輕揖一禮:

  「告辭。」

  隨後邁著流星大步,瀟灑走出大門去。

  只留黑衫男子站在原地。宇文懷璧望著她的背影,心碎成了兩半。

  一邊如針扎一般,一邊卻是酸澀的感動。對她接受了三年前他的恩將仇報,仍堅定地用自己的離開換他安全而感動。

  之前宇文懷璧痛恨她重色輕友,為了高長恭留在北齊,輕易原諒了假傳皇命的高延宗。而今,當他犯了滔天大罪後,也終於體會到了一把、被她輕易原諒的感激和偏愛……

  宇文懷璧幡然醒悟。

  此刻他好像得到了很多,他對她的愛意從忐忑不安,到激動的發現,她也有一點愛他。

  如月之恆,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

  元明鏡有元寶炬,鏡中映火。元既曉亦有宇文懷璧,日月同升。

  決然離開的元無憂,邊走邊復盤自己剛才有沒有說錯什麼,說漏什麼。

  要說元無憂對宇文懷璧毫無感情,也是說謊,畢竟她真的喜歡過他,放到現在,她仍會為宇文懷璧的清冷自持而動心。畢竟他這樣氣度端莊清冷,渾似遙不可及的懸空明月,拒人千里卻又獨為一人折腰的神子,任誰都會激起征服欲,想掇月在手,想暖他涼薄。

  但他卻是被荊棘刺藤纏住的月亮,他懸浮在泥沼之上,想接近他的人都會被沼澤吞噬。捆綁他的是權謀政鬥,是一朝天子一朝死囚。

  他本質上和高延宗一樣,都是為利而來,每一次接近她拉攏她,都是把她往沼澤里拉。

  元無憂已經為了高延宗而泥足深陷了,她不解決掉眼下的風流債,絕不能再招惹他。

  而宇文懷璧沒搞清楚她要的是什麼。他想把她哄騙回去權斗,以為她甘願沉淪美人計,為人所用,可他不懂她最厭惡受制於人。

  外人只看到齊國利用她,卻沒看到齊國上下如何對她禮遇有加,尊重備至。

  元無憂對故鄉沒歸屬感,偏偏非親非故的高家把她親近熱乎到了極點。

  即便宇文懷璧意識到這些不足,恐怕他也做不到。他本就是六親無靠的人,他尚且沒享受過親情溫暖,又豈會溫暖她呢?

  ——姑娘走後,北周天子先是撿起地上的莫邪劍,又心事重重,腳步躊躇地跟出門外。

  卻正看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長街。

  就在這時,他身後有個甲冑覆面的府兵突然摘下兜鍪,頂在頭上,露出一張眉目俊俏的臉。

  鵝蛋臉上嵌著一雙柳眉,褐色眼眸,桃花眼,一開口便是抿唇輕笑。

  「哎呦呦,天地與她同壽啊?倘若她哪天造反失敗,坐罪被殺,陛下不會要拿我們各國百姓陪葬吧?」

  鮮卑天子身穿黑衫,迎風獨立的背影挺拔卻孤傲,他看都沒看一眼便知是誰,遂語氣陰冷的回了句:「順手的事。」

  「陛下不覺得累嗎?你根本不懂怎麼去愛,何必呢,反倒被她刺的遍體鱗傷。」

  宇文懷璧頭也沒回,只垂眸瞥了眼手中刃白如雪的莫邪劍,冷聲道:

  「感情失敗的人沒資格說教,蕭桐言。」

  「可我經歷過恩將仇報的婚姻深淵,見證過她與高家兄弟的感情。想跟那倆鬧騰的傢伙爭啊,你可差遠了。你這樣連顏色都只喜歡最清冷的人,維繫著這樣熱烈的關係怎會不累呢。」

  「她會扭頭走進深淵,與朕反目嗎?」

  「陛下就是不懂人情世故。即便你不知熱戀夫妻也會蘭因絮果,還不知投誠的叛徒,永遠不會被敵人真心接納嗎?而且她是女子,遠嫁的女子永遠不會被夫家包容。」

  「……那她…會等體驗過這些才參悟嗎?朕不希望她經歷這些。」

  「人吶,總要有所失才有所悟。倘若她成了棄婦,陛下可還願要她嗎?」

  「她就是成了寡婦……朕也高興。」

  「嘖,您可真夠變…那什麼的。」頓了頓,喬裝成虎賁率禁衛軍的蕭桐言,望著身側目光死寂,空望遠的鮮卑天子,不禁促狹:

  「不過,最讓我意外的是,天和陛下明明后妃無數,孩子都有了,居然還是個雛?您這守身如玉守的……比安德王還讓我驚奇啊。」

  她話音未落,眼前便唰然飛過來一道霜冷雪白的劍光!

  「鐺」!一聲脆響,鋒利的莫邪劍刃,已經插在了蕭桐言頭頂的玄鐵兜鍪上。她那雙褐色的桃花眼眸瞬間驚怖欲絕,面色死白。

  蕭桐言驚恐的仰望著面前的鮮卑男子,他仍長身傲立,削肩細腰,垂手在身側,更顯長腿挺拔。他好像根本連指頭都沒動過,只是剛才被他握在手裡的莫邪劍,卻戳在她頭頂呢。

  與此同時,鮮卑天子緩緩扭過臉來,玉面底下那雙深藍鳳眸微眯,居高臨下的睥睨。

  「放肆。」

  他輕飄飄的一句警告,蕭桐言卻聽出了要將她凌遲活剮的威脅。

  她突然悟了,這幾個男人也就在女國主面前溫柔體貼,通情達理吧,一離了女國主的視線範圍,那就是惡虎脫籠,太沒人情味了。

  蕭桐言趕忙摘下頭頂的兜鍪,利索地將兜鍪帶莫邪劍一同拿雙手托舉,躬身奉還給他,頭也不敢抬。

  「臣,不敢冒犯君威,只是替陛下委屈,不值,感到惋惜。」

  聞言,宇文懷璧心痛難忍地轉回臉去,仍望著黑雲壓城下的空蕩長街,語氣淡然道:

  「她自幼就愛上的人,朕怎會捨得讓她愛錯人呢。朕不會逼迫她做不情願的事,永遠不會讓她的明月墜落,永遠不會讓她失望。」

  即便空等一場,即便永遠冷月高懸。

  亂世之中,宇文懷璧這個傀儡皇帝,連自己的安危和性命都不由自己。但他唯一能由自己的,便是不自甘墮落。

  她永遠是他心中的淨土,不落的太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