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府。
顧念芝正與寒姨娘圍著暖爐閒話家常,寒姨娘的父親原是教書先生,知書達理溫柔嫻靜,她不喜爭搶膝下又只有顧念芝一個女兒,是以在府中過得倒也算安寧。
看著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女兒,寒姨娘眸色溫和的道:「念芝一晃是大姑娘了,也到了嫁人的年紀。」
顧念芝臉蛋一紅,嬌聲道:「娘,你說什麼呢,我要陪在娘身邊才不嫁人。」
「這才是胡話呢,哪有女子不嫁人的。」寒姨娘拉過顧念芝的手,「其實娘已為你相看了一戶人家。」
寒姨娘沒有注意到顧念芝微變的臉色,逕自道:「此人原是你外祖的學生,因父母亡故守孝多年,這才耽擱了婚事。今年已考中進士,如今在禮部做事,雖只是個七品小官,但家境簡單人品也不錯,你嫁過去必不會受了委屈。」
寒姨娘不是春姨娘那等會作賤自己女兒的人,她是實心實意在為顧念芝做打算。
顧念芝是庶女,若進高門大宅只能為妾,她便是拼死也不會讓女兒如她這般。
顧念芝看似低嫁,但上不必伺候公婆下無小叔小姑需要照拂,兩人又還都年輕,日子只會越來越好。
可這在寒姨娘看起來可稱完美的婚事卻被顧念芝當即回絕了,「娘,我不嫁。」
「為何?你還未曾見過對方,萬一……」
「沒有萬一!」顧念芝頭搖得如撥浪鼓一般,滿身的抗拒,「娘,我真的不想嫁人,你趁早歇了這心思吧。」
見過璀璨星海,又豈會再看螢火之光。
往日最是乖巧聽話的女兒今日卻格外倔強,讓寒姨娘不禁有些疑惑,試探問道:「念芝,莫非你有心儀之人了?」
顧念芝慶幸屋內的火盆將她的臉頰烤得泛紅,否則此時灼熱的面頰一定會出賣她的心思,「我沒有。娘,我暫時真的不想嫁人,您莫要為我相看了。」
寒姨娘還要再說什麼,恰逢顧念芝身邊的小丫鬟走進來,她只看了顧念芝一眼,顧念芝便即刻會意,起身道:「娘,我想起來今日約了四妹妹一同去城外施藥,您就別等著我用膳了。」
「好,那你注意安全。」寒姨娘倒是未疑有他,只關切的叮囑道。
顧念芝出了顧府,便看見巷口停著那輛華貴的馬車。
她咬了咬嘴唇,怯怯的走了上去。
「蔣世子?」
車簾被人自內挑開,露出一張艷絕春色冷若冬霜的俊顏,他笑意不及眼底的牽了牽唇角,伸出手溫聲道:「外面冷,我們上車說話。」
以金線繡著如意紋的袖間伸出一隻骨節分明的手,男子的手近乎冷白色,仿佛終年不見日光,又好像在寒冰中封凍多年。
那隻手仿佛充滿了詭譎的魔力,她鬼使神差握住,沒有想像中溫暖,反是冰冷得讓人打顫,可待她回過神已被男子扯進了馬車中。
「你……你想與我說什麼?」
顧念芝低垂著眉眼,柔弱纖瘦得如一朵逆來順受的小白花,身上沒有一根利刺。
這樣的嬌花觸手可得,可偏生他不喜歡。
蔣弦眸色淡淡的看著她,語氣卻算溫和,「我送你的東西可還喜歡?」
顧念芝頰邊微微泛紅,最近蔣弦送了她不少東西,有珠寶首飾也有胭脂水粉,每一樣她都很喜歡,都小心翼翼的珍藏著。
見顧念芝輕輕點頭應了一聲,蔣弦彎了彎唇角。
南凜辦事還是靠譜的。
這些日子她滿腦子都是有關蔣弦的事,她糾結、茫然、不知所措,她咬了咬嘴唇,道:「蔣世子,你為何要送我這些東西?如果你還想利用我來欺瞞二姐姐,那你便死了這條心吧,我絕不會再幫你去傷害她。」
她雖渴望著這虛無縹緲的溫情,卻又害怕沉溺其中為其所傷。
蔣弦聞言眸色並無波動,只輕輕笑出聲來,「難道我就不能是因為喜歡,所以才想送你禮物嗎?」
「喜歡誰?」顧念芝眼神茫然。
蔣弦勾唇,單手抬起她的臉頰,似笑非笑,「你說呢?」
顧念芝震驚的睜圓了眼睛,瞳孔中儘是不可置信,「你……你說什麼,這怎麼可能!」
顧念芝尚有自知之明,她出身不好,也沒有二姐姐那般的好相貌,蔣弦這樣的放眼整個京城都最為拔尖的公子哥又怎麼會喜歡她。
「怎麼就不可能?」蔣弦緩緩挑起她的下巴,眸光輕挑的端詳著她,「如斯佳人何必自輕,喜歡,自是因你值得。」
這句話如一陣疾風掀起了湖面波瀾,也徹底擾亂了她的心神。
蔣弦唇角笑意加深,拇指摩挲著她的下巴,幽幽道:「嫁我為妻,如何?」
顧念芝被帶入男子的懷抱中,隔著大氅她聽不清他的心跳,一切來得這般荒唐虛無,可她卻沉溺其中難以自拔。
明知或許只是謊言,明知前程不明,可她就是不願抽離其中。
蔣弦眼底並無溫情柔色,眼裡只有一切都盡在他掌握之中的冷然。
他早嘗情事,拿捏顧念芝這種不諳世事的少女自然易如反掌。
他眸中染著森森涼意,他瞧上的女人絕不會拱手讓人。
容錦也不行!
……
顧青鳶來到張管家採買的小院子,院裡有隻有一個負責照顧張安起居的老婆子和一個做飯的廚娘。
張管家在京中沒有親人,他又是奴籍且犯了重罪,是以自不會有人為他設立靈堂,草草找了一方棺槨便準備下葬。
看著簡陋的棺材,還有永平侯那麻木冰冷的嘴臉,顧青鳶不明白張管家究竟為何要替這樣的人盡忠至此。
婆子帶著張安出來哭靈,張安卻渾然不知,笑嘻嘻的指著院中的棺材問道:「婆婆婆婆,這是小船嗎?我也要進去划水!」
婆子擦了擦眼角,哄著他道:「這不是船,這裡面是……是神像,快跪下磕頭,聽話。」
張安怕鬼神,聞言乖乖跪了下來,環顧四周見儘是生面孔,便問道:「婆婆,我爹呢,他去哪了?」
婆子一時啞言不知如何回答,顧青鳶開口道:「你爹去戰場了,他去保家衛國了。」
張安反應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顧青鳶的意思,亮著眼睛撫掌道:「對,我爹說過他是大將軍,專殺壞人!」
永平侯覺得聒噪至極,淡淡掃了顧青鳶一眼便轉身而去。
他方才已派人將院子裡里外外搜了一遍,院中並無書信之類的東西,張安只是個痴兒,張管家更不可能與他說什麼。
至於剩下那兩個,廚娘是個啞巴,那婆子的兒子在他身邊做事,幾個老弱病殘還能翻出什麼花樣來。
顧青鳶想留在這裝模作樣便任由她去。
白霜暗中搜了一遍,對顧青鳶搖了搖頭。
顧青鳶略一頷首,她本也沒抱太多的期望,若張管家願意道出真相,當初也就不會只說讓她燒一捧紙錢了。
「婆婆,家裡可備了紙錢?」既是張管家的遺願,她自不會辜負。
婆子搖搖頭,「事情來得太突然了,我還沒來得及去買。」
那廚娘卻突然想到了什麼,阿巴阿巴的比劃著名引著眾人隨她去了廂房。
廂房裡堆著一些木柴,還有一小捧紙錢。
廚娘手指翻飛的比劃著名,婆子與顧青鳶解釋道:「這些是張管事之前祭奠故人用剩的。」
顧青鳶點點頭,紙錢白得刺眼,訴說著不詳,似乎早已預兆了這院中主人的結局。
她接過紙錢,一點點放入銅盆中,火焰舔舐紙錢瞬間湮沒一切。
顧青鳶一直望著銅盆中的火焰,倏然,她眉心一挑,抬手制止了白霜要扔紙錢的動作。
「縣主,怎麼了?」
顧青鳶面色不變,淡聲道:「剩下的紙錢帶到墓地再燒吧。」
白霜雖不明所以,但還是聽話收好。
直到兩人上了馬車,顧青鳶才神色激動的道:「紙錢上有字。」
白霜連忙細細翻看,手裡的只是普通紙錢,並無任何異常。
「方才在燒紙錢時,上面確確實實映出了字跡。」顧青鳶完全可以篤定。
白霜忽然想起一事,「軍中在傳遞重要消息時會使用一種特殊的藥水,寫後無形,遇水遇火後才會呈現出來。」
顧青鳶聞言越發確定了心中的猜測,「張管家曾隨軍征戰沙場,知曉這等藥水也不奇怪。」
兩人回到公主府便立刻找了蠟燭來,將所有紙錢都灼烤一遍,最後拼湊出的言語讓兩人都尤為吃驚。
「縣主,是我們想錯了還是張管家的遺言有誤,這……不可能吧。」
永平侯就算不是正人君子但也未曾聽聞他貪戀美色,怎麼可能和自己的兒媳……
單是想想白霜便覺得毛骨悚然。
顧青鳶卻理清了很多當時覺得不合情理的細節,難怪一向不沾瑣事的永平侯會出面維護顧寶瑜,難怪那日張管家要打斷她的逼問。
「難怪他們要殺了琉璃!」
顧青鳶心中恨意洶湧,緊攥的拳狠狠砸向桌面,眼底湧出濃烈的悲憤和不甘。
明明琉璃馬上便可與心愛之人執手一生,明明她即將擁有屬於自己的新生活,卻因為他們所行的齷齪之事而丟了性命!
可始作俑者卻能水過無痕,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一般。
永平侯能繼續做他的正人君子,顧寶瑜更是不受其擾的戴著人淡如菊溫良端莊的面具,從始至終只犧牲了一條無辜的性命。
顧青鳶只覺心口痛如刀絞,即便琉璃已經亡故數月,可直至今日她也忘不了琉璃那慘白的臉和無法瞑目的雙眼。
所有人都在說,不過是一個丫鬟,死了便死了有什麼大不了。
可琉璃明明是個活生生的人,只因她身份低微,她的死便成了無足輕重。
可她偏不!
她偏要為琉璃討回這個公道,哪怕對方是個侯爺,她也定要將他拉下馬!
……
顧寶瑜尚不知顧青鳶已知曉了她的秘密,她在侯府沒有可以說話的人,便乘著馬車去了顧府,結果正遇見自外回來的顧寶釵。
顧寶釵一身翡綠色的束袖小襖,下著同色的馬面裙,看著清新利落,撲面而來儘是青春的氣息。
姐妹兩人相視一眼,火光在空中噼啪交響。
顧寶釵翻了個白眼,對送她回來的李興遠道:「李大哥,多謝你送我回來,麻煩你了。」
李興遠連忙擺手,「不礙事。縣主和曹指揮使都交代過,讓我務必保證四小姐安全。」
顧寶釵幾乎每日都在城外幫忙,顧青鳶擔心她一個女孩子會遇到危險,便將她託付給負責城外巡邏的李興遠。
兩人明明只是正常的交流,可顧寶瑜卻一副瞭然模樣,到了顧夫人面前便擺出架子來道:「母親該好好管教四妹妹了,再依著她這般任性下去,顧家的臉都快被她丟盡了。」
「顧寶瑜,你什麼意思?」顧寶釵見她上來就挑刺,氣得把杯子一落,怒聲問道。
顧寶瑜則輕描淡寫的笑道:「瞧瞧,這是被我說中心事惱羞成怒了呢。」
顧寶釵被氣得心口堵得慌,「我怎麼就惱羞成怒了,你到底想說什麼!」
顧寶瑜慢悠悠扯起唇角,一副早已看透的樣子,「方才送你回來的那個男人,你們兩個關係不一般吧?」
「什麼男子?」顧夫人一聽與外男有關,當即警惕起來。
「你能不能別睜眼說瞎話!李大哥是兵馬司的侍衛,二姐姐擔心城外魚龍混雜,特讓他照拂我的安全。」
「嘖嘖。」顧寶瑜面露不屑,「如今你這謊話倒是順嘴就來,聽說你每天都往城外跑,還不是為了尋機會與男子私會。」
顧寶釵氣得拍案而起,「你胡說,我分明是去給災民施藥,同行的還有許多別家小姐,哪裡像你說得那樣!」
「那別家小姐怎不是那姓李的護送回府的呢?」顧寶瑜先入為主咬准顧寶釵就是出去廝混,根本不聽顧寶釵的解釋,「城外災民與你何干,你能有那般好心?母親,你可要趁早收斂她的心思才行,否則真鬧出什麼事來,咱們顧家的清譽可就丟光了。」
顧寶釵氣得眼睛通紅,「顧寶瑜,你才不要臉!府中姐妹只有你甘願做妾,滿嘴謊話還想搶二姐姐的功勞,顧家的臉都是被你丟光的!」
「你說什麼!」
眼看著姐妹兩越吵越凶,顧夫人一個頭兩個大,「好了!寶釵,你回自己院子去,以後不許你再去城外災民營了。」
「憑什麼啊!」
顧寶瑜歪歪頭,朝顧寶釵露出一抹得意的笑。
她永遠是母親最驕傲寵愛的女兒,誰也比不了。
「她說什麼您都信,我說您就不信!」顧寶釵氣得跺腳跑了。
顧寶瑜解了口氣,轉頭對顧夫人道:「寶釵年紀也不小了,留在家裡越來越任性,趁早給她定門親事吧。」
在府里做姑娘多自在,就該讓顧寶釵這不分里外親疏的小妮子嘗嘗被婆家磋磨的滋味。
「寶釵的婚事不急,等顧家安穩下來再為她好好擇一門親事,我就你們這兩個女兒,自然不能讓她低嫁了。」
顧夫人的隨口一言,卻像根釘子扎進了顧寶瑜的心裡。
自己這個嫡長女都未借到家裡的權勢,憑什麼顧寶釵就能踩著她嫁進高門。
她眼中籠了一層寒霜,開口對顧夫人道:「母親,不如讓寶釵隨我回侯府小住些日子,一來收收她的性子,二來也好借侯府的勢為她好好擇一門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