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七章 魏徵的懺悔

  「忍辱負重臣不敢當,但臣不是愚忠之人,分得清主君是否聖明,先主仁慈,卻遇事遲疑不定,當今皇上……狠辣,卻遇事果斷。先主已逝,臣還得活下去,殿下若以此見疑臣,臣只能說,臣問心無愧。」

  「好一句問心無愧。沐不敢見責魏公,其實沐心中也認為魏公所做並無過錯,只是,不知道魏公可曾聽過一句話,有所為有所不為。文臣若沒了氣節,何以稱士?敢問魏公,論語有曰,行己有恥,使於四方,不辱君命,可謂士矣。何解?」

  魏徵吶吶地重複著,「行己有恥,使於四方,不辱君命,可謂士矣。」這句話。

  半晌,他嘶吼道:「老夫做不到。」

  「雖不能至,心嚮往之。」話如刀,言如劍,深深地刺在魏徵的心中。

  魏徵聞言怔怔地愣在那,不發一言。

  他眼睛中的通紅,終於化成濁淚,噴涌而出。

  李沐雖然心中不忍,可卻冷眼旁觀。

  李沐也不知道自己的心從此時起變得這麼硬了,可他卻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越來越融入了這個角色,甚至不再覺得自己是在扮演這個角色。

  正如在朝堂上,大聲說出「我就是息王之子」一般。

  而現在,李沐同樣也不覺得如此擠兌魏徵是出於自己的成見,而是做為息王之子,理應如此對待魏徵。

  很難想像,一個快六十歲的人,會哭得如此痛不欲生。

  這不是悲傷,也不是委屈,更象是一種發泄。

  待魏徵緩緩收起泣聲。

  李沐道:「沐方才說了,魏公所行之事無錯,可終究不是國士所為。如今我是息王之子,便不能再接受與魏公主臣的名份,望魏公好自為之。」

  魏徵失望地看著李沐,這十一年來,他所尋求的,和他所做的南轅北轍,他的內心無時無刻地承受著煎熬,而現在,老天終於給了他一個糾正的機會,卻被李沐拒絕了。

  魏徵失神的眼神,終於讓李沐心頭一軟,道:「魏公二次在朝堂之上相助沐,就不怕陛下真怒,問罪於你嗎?」

  魏徵神情恍惚地答道:「陛下不會殺臣,臣與陛下當年有過默契。」

  「默契?」

  「當年臣選擇投靠當今皇上時,對皇上說,願陛下使臣為良臣,勿使臣為忠臣。皇上不解,問臣,良臣、忠臣難道有什麼不同嗎?臣答道,良臣者,稷、契、咎陶是也,忠臣者,龍逢、比干是也。良臣,可使自身獲美名,同時也彰顯出君王的聖明。忠臣,自身受誅夷,而君王則蒙受暴君惡名。陛下聞之,稱善。自此,臣與陛下心中便有了默契。」

  李沐聽明白了,魏徵確實是個善謀之人,他等於直白地告訴李世民,你可不能象昏君那般殺了我,那樣的話,我雖然死了,可博得了忠臣的美名,而皇帝你卻落得擅殺忠臣的惡名。只有你好好善待我,做出善於納諫的樣子來,那才能使得你我都受益。博得美名,豈不是你好我好大家好?

  李沐道:「當今皇上不就是個明君嗎,魏公為何還要投效於我?」

  「明君……明君嗎?」魏徵嘆道,「想來殿下也略聞臣的坎坷一生,臣效忠前後過六個主公,臣從未象侍奉當今皇上如此朝不保夕、戰戰兢兢過。臣每晚輾轉反側、夜不能寐。」

  「魏公此話何意?」

  「朝野間都道臣以直邀寵,可誰能知道臣不過是以直保命罷了。如果臣也象其餘大臣一般,上體聖意,恐怕早就是野地間一杯黃土了。秦王府出身的大臣們,早已對陛下敬畏如廝,沒有人敢對聖上直諫,而陛下卻要立志做個明君,需要一個敢言之臣,故臣也只有做直臣這個用處了。」

  李沐聞言默默點頭,他理解魏徵所說的,確實,真以才能論,房玄齡、杜如晦,甚至長孫無忌都強過魏徵。

  魏徵之所以能與房玄齡、長孫無忌等人同立朝堂,更多是因為李世民需要他的直諫,這直諫不是真如後世所說,以人為鑑,可以明得失。

  而是李世民需要一個直臣,來襯托他的偉岸。這些房玄齡等人不會去做,也不敢去做,更不願意去做。

  眾所周知,魏徵後半輩子直諫的這些個事,哪一件房玄齡、長孫無忌等人會不知道、不明白,可為何其餘人都不冒顏舉諫,而非要魏徵一個半路投效力的降臣來冒顏舉諫?

  其實不過就是李世民想豎立一面「鏡子」,來彰顯他善於納諫的品格罷了。

  李沐的沉默,讓魏徵有了一絲信心。

  「殿下雖然年小聰慧,可身邊卻沒有一個善謀之人,臣願意為殿下謀劃,望殿下恩准。」魏徵再次提出效忠之事。

  李沐有些遲疑,或許是因為成見,更關鍵的是魏徵的身份。

  如果是普通人,李沐早就一口答應了,就象毛爺爺說的,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

  可魏徵是國公(貞觀十年,魏徵以編撰五代史之功,受封鄭國公。此五代非彼五代,此五代指得是,《隋書》、《周書》、《梁書》、《陝書》、《齊書》,時稱五代史),一個國公投效自己,那肯定會成為自己這個集團的核心層。

  可核心層所掌握的秘密,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外泄的。

  李沐很清楚魏徵的心性和為人,他不忠於任何人,只忠於自己,無論是先王李建成還是當今皇帝李世民,在魏徵眼中,其實都是他實現目標的階梯。

  他的目標很簡單,施展抱負,青史留名。

  所以,李沐的心中,魏徵的忠誠度太低,他的忠誠只屬於強者、勝利者,而一旦陷入逆境,很有可能就會背叛。

  如果非要美化一下他,那他就是只忠於江山社稷,也就象是後世的愛國者。

  當然,他的境界還遠遠達不到後世愛國者的標準。

  看著魏徵瘦削的臉和浮腫的雙眼,李沐終究還是點了下頭。

  如今生死難料,落難之人何必為難落難之人呢?

  魏徵大喜,在這一刻,他有種瞬間解脫的欣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