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6 章

  「小時候,他告訴我,他群山家的隔壁,住著一個小女孩,每天纏著他,和他一起玩,當時我就覺得很有趣,因為嶠西很少和我說這樣的事……」

  堂哥在給林櫻桃的信中寫道。

  「後來到香港過暑假,他破天荒地問我女友,女孩子都想要什麼樣的時髦禮物。那時他只有十歲,他買了一支口紅,他從小就過於成熟了,但其實還是個小孩。」

  「以前他在阿叔家,不怎麼笑,和我講電話也大都是我在講,他在聽,去了群山,他的話開始變多了,他說你送給他一塊進口手錶……」

  「如果我第一個堂弟還活著,到今年,也應該三十八歲了。他去世了,阿叔一家確實應該很難過,但對嶠西而言,這是很不公平的。」

  「他在很小的時候常會問我,他為什麼會來到這個世上。後來遇到了你,他不再這麼問了。」

  *

  林櫻桃很少參加蔣嶠西的工作飯局,那天是因為堂哥和堂嫂都在,據說飯桌上有位從北京來的老闆,是堂哥的「恩人」,前年在香港幫過他一把。

  飯局上只有堂嫂一位女士,林櫻桃去是為了陪她。

  那位北京來的年輕老闆非常健談,長了一張可愛圓臉,自然捲髮,很有親和力。林櫻桃吃著飯,時不時抬頭看他。「這人真好玩。」她悄悄和蔣嶠西耳語。

  年輕老闆姓艾,正與堂哥大侃特侃,說到高興處,飆起一口帶點兒北京風味的廣東話,令蔣嶠西也笑了。

  「布加迪比較少見了,」堂哥擦了擦手,說,「中環那邊的車,近兩年要問問嶠西,以前我好像見到帕加尼比較多。」

  蔣嶠西告訴艾老闆,香港街上多見到帕加尼、平治、埃爾法。

  他們在聊跑車的事,林櫻桃不感興趣,她湊到蔣嶠西耳邊,說她要去洗手間。

  蔣嶠西點點頭:「快吃完了,快點回來。」

  林櫻桃出了包廂,沿走廊向外走。她並不太喜歡和過多的陌生人吃飯。走廊兩側,一間間包廂門裡,傳出人們推杯換盞、約酒勸酒的吆喝聲。只是聽著,林櫻桃也覺出一種疲憊感。

  她下了樓,想到外面去透口氣。林櫻桃想起,小時候,爸爸時不時也要去飯局,在飯局上,每個人都要端著一張笑臉,喝得爛醉燒心,臉上也是笑的。而正因為爸爸本來就是愛笑的人,林櫻桃從沒有覺出什麼異常。

  是等到長大了,念大學時的社團聚餐也好,工作以後同事聚會,甚至和孩子家長一同吃飯,林櫻桃才一點點感覺到了大人的難處。

  她覺得好難想像,蔣嶠西這幾年工作下來,是如何面對這種場合的。長大之後,再也不能任性了。

  樓下不知怎的,一陣吵鬧聲。

  酒店大廳的付款吧檯前面,一台電視機開著,許多客人和服務員站在那裡看時事新聞。

  「……根據中國地震台網測定,今日傍晚19點08分,群山市豐昌區發生5.1級地震,震源深度11KM,群山地區各縣市震感強烈……」

  林櫻桃懵了一陣,等再度確認是「群山」兩個字,她轉過身上樓了。她穿過走廊,推開包廂門,裡頭堂哥和幾位北京的投資人還在笑著說話,她拉過蔣嶠西的袖子,蔣嶠西抬頭看她,她只輕輕拽他的袖子,一時間沒說出話來。

  蔣嶠西一頭霧水,他起身,跟她出了門去。

  樓下新聞還在繼續播報。

  「……截止目前,群山震中地區仍餘震不斷,山中已有部分路段發生山體滑坡,群山市政府正組織救援隊伍,趕赴震中受災地區展開救援行動,轉移受災群眾……」

  蔣嶠西聽了一遍那新聞,他後知後覺摸出手機,剛剛陪堂哥的恩人吃飯,他把手機靜音了,才看到蔡方元給他打了好幾個電話。

  林櫻桃站在樓梯的台階上,遠遠盯著那電視機里的畫面,呆了似的。

  蔣嶠西忙按手機,安慰她道:「我給馮樂天打個電話。」

  電視新聞里開始採訪群山市豐昌區一位基層街道幹部,他正在協助檢查附近街道房屋的受災情況,以及安撫正在街上遊蕩的不敢回家的市民。

  林櫻桃張了張嘴,她伸手拉蔣嶠西,指向了電視機里。

  「馮、馮樂天?」她說。

  電視機里的馮樂天沒有戴眼鏡,眼睛有些微凸,他看起來和高中時候一點兒沒變,蓄著短鬍鬚,皮膚黝黑,有一點駝背。

  「目前還沒有、沒有具體的傷亡數字!」他累得嗓子干啞,語速飛快,本地新聞記者一直追問,他只得回答,「群山市在防震抗震方面,已經有二十多年的經驗,對於這個山體滑坡的防治工程也已經延續了十多年,大家不用驚慌,真的不要驚慌!」

  飯店老闆走過來了,瞧著林櫻桃那坐立難安、魂不守舍的模樣,問:「小姑娘老家群山的啊?」

  林櫻桃抬起頭,她不知道要怎麼回答。

  「有親戚在群山?」老闆又問。

  林櫻桃搖了搖頭。

  事實上,林櫻桃身邊根本沒有一個親人、長輩、朋友還在群山了。所以她離開了這麼多年,一直沒找到那個機會,那個藉口回去。

  總好像群山就在那兒,永遠可以回去。

  林櫻桃說:「我是在群山長大的……」她說到「長大」兩個字,忽然就落下淚來,她抬起胳膊遮擋住了臉。蔣嶠西摟過她的肩膀,還聽著手機,可那邊都是忙音。

  馮樂天直到快凌晨了才給蔣嶠西回了個電話。

  「其實城區里現在沒什麼大事,房子都挺好,主要就是山裡的村戶,」馮樂天疲憊道,「對,以前群山不是發生過大地震嗎,防震抗震現在做得挺好了,就是仍存在這個山體滑坡的風險——」

  「不用不用,你們暫時不用過來,」馮樂天說,「一直都有餘震,部隊都過來幫忙了,還是挺危險的。」

  林櫻桃第二天上午上著班,望著窗外出神。外教來教小朋友們演唱英文歌謠,林櫻桃站在旁邊,她正在參與這些小朋友的童年,而她的童年早已離開很久了。林櫻桃掏出手機,低頭看「群山小飯桌群」的聊天記錄。

  杜尚說:「咱們原先住的工地宿舍那片都拆了,中能電廠還在嗎?」

  余樵說:「電廠肯定在,費那麼大勁蓋的,運行年限怎麼都要五六十年吧?」

  蔡方元說:「估計早都變樣了,認不出來了。」

  余樵說:「早有時間回去看看就好了。」

  杜尚說:「就是啊,你說以前有寒暑假的時候咱們怎麼就沒想起一塊兒去看一眼?」

  林櫻桃這時插話進來:「你們要回去嗎,我也想回去!」

  沒想到余樵立刻說:「回什麼啊,不上班了?」

  林櫻桃說:「能請假啊!」

  杜尚說:「算、算了吧,假哪那麼好請啊。」

  蔡方元說:「@林櫻桃,你還有不到半個月就辦婚禮了,忙了大半年這時候跑群山去幹嘛。」

  余樵說:「有餘震哈,在家老實呆著。」

  這是九月下旬的事。林櫻桃給爸爸打電話,他們也看到了群山發生地震的新聞。爸爸說:「情況不太嚴重,櫻桃,你在擔心什麼?」

  地震過去六天,群山市發布政府公告稱,已轉移山中受災村民兩萬餘人,全市地區共有29人受傷,均無生命危險。也有地震局專家表示,發生更大地震的可能性很小,群山不會再出現二十年前那樣的大災難了。

  林櫻桃通過微博上轉發的捐款渠道,給群山的村民捐了些錢。她擦著剛洗完的濕頭髮,點開本地媒體在群山市採訪拍攝的一支新聞短片,叫做《群山921地震24小時紀實——群山紅色生命之橋》。

  蔣嶠西從客廳叫她:「櫻桃,家裡鋼筆墨水還有嗎?」

  「啊?」林櫻桃放下擦頭髮的毛巾,跑出去了,「我放在書架上了——」

  短片還在林櫻桃的電腦屏幕上播放著。畫面里,解放軍部隊正在餘震不斷的大山中協助村民拖家帶口,度過一條橫跨山崖的紅色吊橋。有記者在橋前說:「也許是冥冥中的天意,今年七月份,這座美麗的紅色吊橋才剛剛落成……」

  林櫻桃半夜三更睜開了眼,聽著蔣嶠西在身旁均勻的呼吸聲,她望向了窗邊那盆萬年青。

  距離她的婚禮只有五天了。

  可她一直睡不著。林櫻桃翻了個身,面朝蔣嶠西,她知道她要結婚了,她不應該想太多其他的事。

  「怎麼還沒睡?」一個帶著睡意的聲音低低問。

  林櫻桃抬起眼,她發現蔣嶠西也沒睡著,正看她呢。

  她抱住蔣嶠西的腰,靠進他懷裡。

  隔天是個周末,按照今年國慶節調休安排,仍要上班。林櫻桃下午五點多下了班,心事重重回到了家裡,她把飯煲上,然後坐在餐桌邊,無意義地刷新著關於群山的大小新聞。這時蔣嶠西回家來了,林櫻桃看他一眼,看到蔣嶠西進門就往臥室里走,她以為他先去洗澡了。

  沒過幾分鐘,蔣嶠西出來了,他連外套都沒脫,手裡拿著摺疊好的毛巾和旅行牙刷盒。

  林櫻桃問:「你要出差?」

  蔣嶠西在門外看著她:「走吧,今天回群山去看看,明天就回來。」

  小時候,林櫻桃獨自從群山市乘坐長途大巴,七個小時,才坐到省城來了。現在,她坐在丈夫蔣嶠西開的汽車裡,走新的省級高速公路,導航軟體顯示,只要四個小時便能到群山。

  夜裡八點多,他們的車停進了中途服務區里。

  蔣嶠西先給車加滿了油。他和櫻桃一塊兒下車,手牽住了手,往服務區餐廳里走。

  距離群山越近,高速公路兩側的山景也越來越複雜了,一棵棵大樹茂密參天,樹冠在夜裡連綿著,抬起頭,也能在天上看到更多的星星。

  蔣嶠西在這時接到了堂哥的電話。

  「我們……正在高速上……對啊,回群山去看看……」蔣嶠西小聲道,他無奈笑了,「不提前去一趟,偷偷看一眼,我看新娘是覺都睡不著了。」

  林櫻桃握著他的手,低頭翻微信。她發現群里今天一直安安靜靜的,沒一個人說話。

  她暗暗打算等一會兒到了群山收費站,就拍一張照片發到群里,一定嚇他們一大跳!

  蔣嶠西講完電話,和她一起進了服務區餐廳。林櫻桃到超市去買水了,蔣嶠西站在點餐檯前,他打算隨便點點兒什麼,吃頓便飯。

  菜單第一道就是牛肉麵。蔣嶠西看見了,皺了皺眉,這勾起他一些不怎麼好的回憶。

  林櫻桃在超市貨架之間看來看去。

  夜晚八點鐘,高速服務區里到處是拉貨的司機在休息,在吵吵鬧鬧中侃天侃地。林櫻桃拿了兩瓶水,又拿兩聽冰鎮可樂,她發現她長大了還是愛喝碳酸甜飲料——

  「我明天下午回基地。」

  可樂貨架後面,林櫻桃忽然聽見有個熟悉得很奇怪的聲音在講電話。

  「現在?現在在高速服務區啊,就快到群山了——」他一轉過身來,看見林櫻桃,「啊!」他忽然大叫了一聲,後退一步,明顯被嚇到了。

  林櫻桃仰望著他,眉毛耷拉下來,她張開嘴,大喘氣似的。

  「余樵!!」她原地蹦了起來,不敢置信地握著可樂大喊道。

  蔣嶠西忽然聽見超市里櫻桃的聲音,他不知發生了什麼,就在這時候,身後餐廳那片塑料門帘被人從外頭掀開了。

  「余樵兒!」只見杜尚背著個大旅行包,口乾舌燥地走進來,杜尚吃力地伸手拽了一下包帶,「你怎麼買那麼長時間啊?」

  他轉頭看見了蔣嶠西。兩個人一下子都呆住了,面面相覷。

  蔡方元從他五萬平米的大床上醒來,左手拿著手機貼在耳邊,右手捂了一下睡得睜不開的眼睛:「我操!!」他下床去穿拖鞋,趕緊換衣服,「你們兩撥人誰都不叫我啊?」

  秦野雲則在美容院裡躺著,正陪客戶一起做臉。小妹提醒她,說秦總您手機一直響。秦野雲在客戶的八卦聲中拿起手機,看到了林櫻桃發來的微信。

  她忽然笑了一聲,控制不住似的。還是客戶從旁邊提醒她,說秦總,您剛說了不能笑的。

  服務區餐廳里,一張桌子,四個人分兩邊兒坐,面前擺著剛端上來熱氣騰騰的兩碗餛飩,兩碗拉麵。

  余樵的手指節一敲桌面,問林櫻桃:「不好好結婚來幹嘛啊?」

  林櫻桃也手指節一敲桌面,問余樵和杜尚兩個:「不好好上班來幹嘛呀!」

  杜尚在旁邊吸溜吸溜地吃麵,他問蔣嶠西:「你要醋嗎?不要我再來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