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8 章

  他們都已經長大了。

  過去,蔣嶠西在香港住五平十平的房子,一住住了六年多——那就是他對於生活能掌控的最大尺度了。

  如今回到家鄉,住進裝修好了的新居——只是一個廚房就比他們過去租住的陋室要大。

  這是屬於他們自己的家,不是父母、房東的,不用再寄人籬下,隱忍迴避,不用看任何人的臉色。

  「每次都拿這麼多東西……」蔣嶠西進了家門,無奈地說。他手裡提著茶葉、菜籽油,還有餘叔叔給的山雞蛋,全都放在玄關地板上。他換了鞋,脫掉西裝外套,將車鑰匙家門鑰匙丟在門口盤子裡。林櫻桃手腕上掛著小包,雙手抱住媽媽給他們新做的一床棉被,走進客廳,彎腰放在沙發上。

  「爸媽覺得我們還小,」林櫻桃回到門邊換了拖鞋,把包放下,她對蔣嶠西說,」所以擔心我們還不會過日子,一定什麼都缺。「

  蔣嶠西解開襯衫領口,他看起來抱怨,眉眼卻是笑的。

  有父母關愛、牽掛,對他而言,總是很奢侈。

  蔣嶠西把更奢侈的林櫻桃從地板上抱起來了,櫻桃被他握住了腰,雙腳離開了地面,她笑著被他抱著往裡面走。

  蔣嶠西洗完了澡,刮著胡茬,又和櫻桃提起周末帶媽媽去看眼睛的事,他覺得看了才放心。櫻桃說她過去說了幾次了,媽媽每次都不當回事,找藉口不去看。

  他們林家的人,做事溫溫吞吞,隨心所欲,櫻桃受父母影響,性情中也有很隨和的一面。

  可蔣嶠西並不是個溫吞、隨和的人。

  自從做了林家的女婿,蔣嶠西也在反過來影響岳父岳母的家庭。他長大了,不再是那個坐在林家的飯桌旁,被叔叔阿姨照顧的小男孩了。

  林櫻桃還坐在浴缸里,頭髮上都是泡沫,手裡玩的也是一團泡沫:「我們過幾天再回去吧。到時候你和媽媽說說,她只聽你的,她老覺得我都是瞎說的。」

  蔣嶠西臉頰光滑的,抬眼看鏡子裡的櫻桃:「為什麼只聽我的?」

  林櫻桃說:「因為我是她看著長大的,無論我長到多大,她在潛意識裡都會覺得我是小孩。」

  蔣嶠西說:「那我不是她看著長大的?」

  林櫻桃說:「當然是看我的時候比較多了!」

  蔣嶠西披著浴袍,坐回到浴缸邊,他拿下淋浴頭來,幫老婆沖洗掉她頭髮上的泡沫。

  「哎,咱們今天回家路過的那個特別豪華的大酒店,你看見沒?」林櫻桃抹掉臉上的水珠,忽然睜著倆大眼興奮地說。

  「怎麼了?」蔣嶠西低頭看她。

  「那個酒店是衛庸開的!」林櫻桃對他說。

  「誰?」蔣嶠西問。

  「衛庸,」林櫻桃說,她雙手扶住了浴缸邊,肩膀下面都是泡沫,像穿了件蓬蓬裙,「以前在群山工地,像個流氓,喜歡欺負人,從來不學習的那個,你肯定忘了,」林櫻桃見蔣嶠西那眼神直勾勾地盯著她的臉,一看就是沒想起來,林櫻桃說,「他現在混得可好了!女朋友特別有錢,還開了個酒吧!」

  「這麼厲害啊。」蔣嶠西輕聲說,他伸手調整了一下水溫。

  林櫻桃說:「杜尚心裡可不平衡了!」

  老同學費林格通過一位獵頭大哥,加上了蔣嶠西的微信。他開玩笑說,一開始以為加錯人了,懷疑是不是誰弄了張蔣嶠西在摩根史坦利的照片好騙炮啊,結果看了眼空蕩蕩的朋友圈,又覺得這就是蔣嶠西本人沒錯。

  「你回來這麼多天了也不來聯繫我!」費林格熱情道,「明天有個餐會,好多內地投資圈的大牛都來,你要不要來,我好久沒見你了,聽說你在找合伙人?我給你弄了張邀請函!」

  蔣嶠西回復他:「我不一定有時間。」

  費林格說:「我有挺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說,真的,你來吧!」

  林櫻桃發覺蔣嶠西神情有些異樣,她塗完了面霜,摘掉頭髮上的毛巾,爬回到被窩裡問他怎麼了。蔣嶠西從手機屏幕里抬起頭,忽然看見她,大概沒意識到自己的不快這麼明顯,只是一瞬間,就被她這麼敏銳地察覺了。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頭髮,像摸小寶寶,又湊臉過去親了一下他。

  蔣嶠西生命里一直有一個很長遠的目標:逃離家,逃離這座城市,逃離他的過去。但最終,他回來了。

  他有櫻桃,有自己的家人。

  他可以去面對。

  那個早已停產的老舊mp3打不開了,不知是沒電,還是裡面什麼電子元件壞掉了。蔣嶠西開車出門,只希望裡面存儲的文件還在,他順著導航去電子一條街,蔡方元突然給他打了個電話。

  「兄弟!」蔡方元說,「我下午到省城,晚上咱約著見個面!我給你搞了張邀請函——」

  蔣嶠西皺了皺眉:「費林格要叫我去個什麼餐會。」

  蔡方元驚道:「是不是在衛庸飯店的那個會?我靠,那咱們到時候見!!」

  蔣嶠西還以為費林格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要和他說。

  餐會上,他與幾位基金經理正聊著天,忽然有人叫他的名字。蔣嶠西轉過眼,看見許久未見的費林格身著商務西裝,笑容滿面朝他走過來了。費林格志得意滿,對蔣嶠西,永遠滿懷熱情。

  他身旁還帶了位女伴。

  是岑小蔓。

  *

  岑小蔓本科畢業自美國加州大學戴維斯分校,讀的是東亞語言文化專業。據費林格介紹,小蔓回國以後,在電視台先後主持了兩檔文化訪談節目,人氣相當高,在才子中頗受歡迎。

  岑小蔓笑了,她氣質一向好,人溫婉含蓄,今天又穿著條銀白色的魚鱗長裙,仙氣逼人。

  蔣嶠西聽到「加州大學戴維斯分校」,點點頭,他身邊幾位男士已經忙不迭與岑小蔓攀談起來。原來都是岑主播的節目聽眾。

  費林格也與幾位交換了名片,笑道:「不不,小蔓怎麼會是我的女朋友,好同學,老同學!我們仨,和蔣嶠西,我們仨從小學一年級起就是同班同學了!」

  岑小蔓挽了一下耳邊的捲髮,對幾位經理露出上鏡慣用的微笑。她抬起眼,她眼眶忽然有些泛紅了,和蔣嶠西垂下眼看她的目光對視上。

  費林格找了個藉口,將幾位經理請去了一邊。

  岑小蔓獨自站在了蔣嶠西面前。

  她要讓蔣嶠西看看她,只看著她,看到她如今有多優秀。這讓她裸露的那片後背都開始戰慄了。

  蔣嶠西笑道:「老同學,好久不見了。」

  他的語氣好溫和,輕輕的,很低沉,遠不復學生時代的冷淡。連他的表情也是笑的,他以前那麼不喜歡笑。

  岑小蔓不知該不該高興,她壓抑著緊張,對蔣嶠西努力笑起來。

  可奇怪的是,她覺得他聽起來好疏遠。

  「真的好多年沒見你了,」岑小蔓微笑道,「之前去美國讀本科,還以為能夠和你一起——」

  蔣嶠西打斷她說:「你比以前更漂亮了。」

  岑小蔓話說到一半,下面的都忘了。

  「啊……是嗎。」她驚喜道,鼻子一酸。

  很多年裡,岑小蔓都是蔣嶠西身邊唯一的那個「女孩」。那時候他們年紀很小,懵懵懂懂,因為岑小蔓很優秀,很乖又聽話,父母又都認識,梁阿姨便默許她和蔣嶠西做朋友。

  這仿佛一種特權。從小學、初中,到高中,岑小蔓一直在蔣嶠西身邊,與他形影不離,加上費林格三個人,每天一起上學、放學,一起吃飯,上競賽班。不僅全校同學,連老師都說岑小蔓和蔣嶠西是「金童玉女」。

  只是蔣嶠西很少表態,他幾乎不理會她,不正視她,不稱讚她,也很少認可她。不過蔣嶠西的性格就是這樣的,費林格也說,蔣嶠西對誰都那樣。

  「我和我們高中同學,林其樂結婚了。」蔣嶠西突然主動提起來。

  岑小蔓剛剛還感動著。

  蔣嶠西抬眼看了看遠處的費林格,又對岑小蔓說:「你們應該挺忙吧,就不請你們了。」

  費林格一邊和人熱熱鬧鬧地聊天,一邊偷偷望向餐會的另個角落。

  小蔓和蔣嶠西好像聊得正投機,看蔣嶠西的神態,明顯心情不錯。

  就是啊,費林格想,那個林其樂根本就不會是小蔓的對手——是個男人就有眼睛。蔣嶠西以前只是個學生,光學數學,現在算見過世面了。

  「我……我確實聽人……」岑小蔓結巴起來,她蹙起眉,「但……你真的結婚了?」

  蔣嶠西拿出左手,他手上的婚戒明顯。

  蔡方元穿著一身西裝,從外頭進來,剛準備找人,忽然一挺扎眼的美女從他身邊快步離場了。

  蔡方元看見站在對面的大帥哥蔣嶠西,他伸手一招呼:「蔣經理!」

  費林格原本答應了岑小蔓的媽媽,今晚要一直陪著她,可小蔓執意要走,而費林格還沒和蔣嶠西說過話呢。

  費林格沿著走廊,一路追出了酒店大門,他在岑小蔓身後拉她的手臂:「不可能!蔣嶠西不可能結婚啊……梁阿姨根本就不會同意他的!」

  岑小蔓被費林格拉回來了,她的臉頰上不知何時已經淌滿了淚,她抬起頭,看費林格。

  魚鱗長裙反射著酒店霓虹燈牌的光,狼狽得耀眼。

  費林格心疼壞了,面對小蔓的淚眼,更手足無措,他忙低頭摸手機。

  「我……」他說,「我現在就給梁阿姨打個電話——」

  岑小蔓忽然說:「你現在還能打通梁阿姨的電話?」

  費林格愣了愣,他抬起頭,看岑小蔓。

  岑小蔓慘慘一笑,車流在她身後的街道上飛快駛過:「梁阿姨早就不管我們了。」

  *

  蔣嶠西在餐會上,與老朋友蔡方元,還有幾個投資人站在一起,聽蔡方元眉飛色舞地講笑話。蔣嶠西一直笑。

  蔡方元對身邊人介紹說:「我和蔣嶠西,我們倆是真發小兒!以前在一個工地的,我跟他,還有他太太,我們幾個一塊兒長大的!」

  旁邊人好奇問:「什麼是工地啊?」

  蔡方元說:「就是項目部工地,建電廠的——」

  蔣嶠西耐心解釋道:「我們都是電建子弟。」

  有投資人說:「我知道,我親戚家就是電力系統的!說不定跟你們父母還認識!」

  費林格站在酒店窗外,他透過了玻璃,皺起眉看人群中的蔣嶠西。

  手機一響,是岑小蔓的母親發來簡訊,說小蔓剛剛已經到家了。

  「林格,小蔓是個傻姑娘,有勞你了。」

  費林格低頭翻手機,翻到了半小時前他發給梁虹飛阿姨的簡訊,如果不是小蔓特意提到,費林格也不會特別在意,他過去幾年發給梁阿姨的拜年簡訊,早都沒有回音了。

  費林格印象中的蔣嶠西,從不是眼前這種隨和、平易近人的樣子。過去,蔣嶠西總是陰鬱著臉,每天除了學習,就是上奧數課。費林格和岑小蔓很少與他說話,怕打斷他的思路。

  他們就像是蔣嶠西身邊的左右護法,維持著他周圍的「純淨」。那時他們很小,梁阿姨說的話,聽來就像聖旨,那聖旨又是那樣正確:蔣嶠西是天才,要參加競賽,在學校不要讓別人打擾他。

  分明只是小孩子,卻被賦予了奇妙的「特權」,儘管費林格也不明白這種「特權」意味著什麼。蔣嶠西從沒有表現出過任何意見,他每天沉默地與他們一起放學,沉默地去學奧數,沉默地共處。

  不知不覺間,從小學、初中、高中……他們共同走過了這沉默的十二年。

  中間只有幾次,蔣嶠西對費林格黑了臉。

  那是初中二年級,費林格慣例拆開蔣嶠西抽屜里收到的情書,他樂於看這個,他肩負著「保護蔣嶠西」的責任,結果那信的內容不僅梁阿姨知道,一時間所有人都知道了,都笑。蔣嶠西比賽完回來,他看到了那信的殘骸,他看費林格的眼神就仿佛他好不容易等到的一朵小花開了,被費林格一陣風就給吹敗了。

  蔣嶠西和幾位投資人互加微信,忽然收到老婆的消息,櫻桃問他幾點回家:「在那裡吃飽了嗎?用不用給你準備點兒夜宵。」

  蔣嶠西回復道:「一口都沒吃。」

  林櫻桃問:「怎麼不吃啊?」

  蔣嶠西說:「都不吃,沒人吃。」

  林櫻桃說:「趁他們不注意,偷吃幾口,不要餓到了!」

  蔡方元在外面走廊上正接電話。

  「你聽我說啊,」蔡方元站在花台旁邊,對手機里的策劃說,「你還記不記得咱們小時候玩的那個,小浣熊水滸卡!什麼水滸、三國的……當時為了集那個卡,都成箱成箱買乾脆麵!對吧?把這個做成遊戲不成嗎?」

  策劃在手機里頓了頓:「這……怎麼盈利啊?就光收集卡啊?」

  「你不會自己想啊??」蔡方元簡直頭頂兩個大,他原地轉了一圈,低聲說,「前幾天那個,就你扔了十多萬那個,akb什麼馬友友!!你自己思考一下!發散一下思維!!你把錢都花哪兒去了?為什麼你要花這個錢!!……哎,對,為什麼你們這群人要花錢,砸進自己壓根碰不到的東西泡不到的妞身上!!你想啊!!使勁兒想!!你做遊戲你就要想啊!!」

  忽然身後有人遠遠招呼他:「蔡大總裁!」

  蔡方元胖胖的身子一轉,手裡還拿著手機,他驚訝道:「哎喲,衛大老闆!!」

  *

  酒店老闆,衛庸,在餐會的大廳旁邊開了一個小單間,裡面沒什麼人,清清靜靜的。他與蔡方元正聊天,蔣嶠西一進來,衛庸忙站起來了,熱情友好地和蔣嶠西握手,招待他坐下。

  「總部小區的房子賣早了啊,」衛庸對蔡方元感慨道,「我聽說那邊兒要修個公園,房價怎麼得提個一兩千。」

  蔡方元提起壺給蔣嶠西倒了杯茶,問他剛才喝酒了沒有,蔣嶠西搖頭,說他還要開車回家。

  蔡方元看他一眼,笑了笑。

  「你行了吧,就你還缺這點兒錢?」蔡方元對衛庸說。

  「蔣嶠西,」衛庸突然從對面挑起話題,「我跟蔡方元我們哥倆在群山的時候挺熟的,跟你,好像從沒說過話。」

  蔣嶠西忽然想起昔日在群山,衛庸幾次騎著自行車從他們身邊過去,那時,蔡方元總是瑟瑟發抖躲在余樵身後。

  蔣嶠西冷不丁說:「我覺得你很像一個人。」

  衛庸哈哈笑了:「我知道了,是不是林櫻桃說的,說我像丑了吧唧的劉德華!」

  蔣嶠西看了蔡方元一眼,說:「像我在香港的那個房東。」

  蔡方元登時一拍桌子,又仔細瞧衛庸的臉:「我靠……你和我第一個投資人簡直了,流失海外的親兄弟啊!我得介紹你們倆認識一下!」

  外面的餐會漸漸散了。衛庸倒了點兒小酒喝,和蔣嶠西、蔡方元聊起了小時候的事。

  「現在想想,真懷念啊,」他笑道,「我剛到群山的時候,工地上人還沒那麼多。一到周末,林叔叔,就是林櫻桃他爸,就是你岳父!」他對蔣嶠西說,「帶著我們幾個小男孩,那時候你們倆還都沒去呢,我們幾個騎著自行車,一塊兒去釣魚!哎呀,曬脫我一層皮!林叔叔,真是好人,釣著魚,光給我上課了,你說水池子裡那魚它怎麼可能咬鉤吧!」

  蔡方元笑起來,看了蔣嶠西一眼。

  衛庸對蔣嶠西說:「你剛轉學到群山的時候,我印象特深。林櫻桃那小丫頭,有一天氣勢洶洶來找我,扎倆辮子,掐著個腰,讓我一定不能欺負你。」

  蔣嶠西抬起眉來,啞然失笑。

  衛庸很無辜地納悶道:「我心話,我也沒成天欺負誰啊!我不就,有時候逗一逗我方元老弟嗎!」

  蔡方元在旁邊捂住臉,笑著罵了聲草泥馬。

  蔣嶠西從酒店裡出來了,他拿出煙來抽,拉開車門坐進去了。他從褲袋拿出剛剛收到的那些名片,一張張翻了翻,翻到費林格的那張,此時再看這個名字,好像也沒有過去那麼令人不快了。蔣嶠西把這些名片在手邊敲了敲,放進儲物盒裡。

  林櫻桃得知那餐會居然是在衛庸的酒店裡開的,她焦急道:「快回家……不要在那裡待了!」

  蔣嶠西手放在方向盤上,前方路口正好是紅燈,他吹著晚風,笑道:「怎麼,還怕我被人欺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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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注釋:

  *「akb那個馬友友」:2014年6月8日,AKB48第六屆總選舉結果揭曉,來自TeamB的成員渡邊麻友奪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