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章

  林其樂夢見了香港,她睡在蔣嶠西身邊,聽到窗外叮叮車開過的聲音。閱讀廉價公寓住的人多,隔音不好,上下樓有什麼鬧騰的動靜都能聽見。林其樂靠在蔣嶠西懷裡,她能清晰聽到他胸口的心跳聲。

  蔣嶠西經常換新的T恤,他喜歡乾淨。可香港很熱,林其樂發過燒,屋裡冷氣開得不大,他們摟在一起睡,很快就會出汗了。林其樂沒怎麼適應就習慣了蔣嶠西身上極淡的氣味,習慣了和他抱在一起的感覺。她一再意識到,蔣嶠西是個男人,他們都已經不是小孩了。

  林其樂在香港的第一夜,燒得糊裡糊塗,第二夜,哭得筋疲力竭,到第三第四夜,終於能好好睡一覺了,她卻常醒。

  有時她是自己醒的。她抬臉望向了窗外,聽香港夜晚的聲音,她又回過頭,看身邊睡著的他。

  他們不再像兒時躺在一起,只為了聽一盤磁帶。林其樂從枕頭上起身,長頭髮順著她的肩頭滑下去,還有蔣嶠西摟在她腰上的手。她低頭望著蔣嶠西的睡臉,她想,他是我男朋友了。

  也有時候,她是被蔣嶠西抱著醒的。林其樂一睜眼,發現自己臉頰濕乎乎的。她也許做夢了,做了什麼噩夢。但是她醒來一看到蔣嶠西的臉,她就把夢忘了,蔣嶠西睡眼惺忪的,低下頭來吻她,林其樂更是滿腦子什麼都沒有了。

  直到回了北京,林其樂才在半夜三更,在寢室的床上想起了夢來。

  她夢到他走了,只剩她一個人在四平方大的出租屋裡。

  「蔣嶠西,」林其樂半夜擦掉臉上的淚,同寢室的研究生學姐們都畢業了,林其樂怕打擾到新的室友,她轉過身,給他發消息,「我真的找到你了嗎?」

  蔣嶠西應當還在睡覺呢。林其樂把手機放在枕頭邊,她一垂下眼,眼淚又掉進枕頭裡,濕得難受。林其樂轉過來平躺著,她閉上眼睛,回想在香港,回想和蔣嶠西在一起的時候。

  奇怪。林其樂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她總是不自覺地害羞,想要躲開。可一旦分開了,林其樂又好想他,想他的一切。

  她懷念他的呼吸,接吻時蹭在她臉頰上的,噴在她脖子裡,懷念他手臂的力道,那天夜裡,在公寓樓下,計程車開走的時候,林其樂感覺他好像陷入了一種應激的痛苦裡,林其樂除了被他抱著,也抱住他,等待他緩下來以外,什麼都做不了。

  林其樂忽然從寢室床上坐起來了。她頭髮蓬亂,伸手抓了抓頭髮,把頭髮抓到了腦後,她回頭望了一眼窗簾縫外凌晨五點多鐘的北京。

  林其樂想起,當初在蔣嶠西失蹤以後,她是多麼懊惱沒能在北京夏令營時多陪他一會兒,哪怕答應他一起去美國念書呢。

  「這麼巧,」蔣嶠西回復道,「我也沒睡著。」

  林其樂低下頭,她的手伸出睡衣袖子,把手機拿過來。

  蔣嶠西莫名其妙發了一句:「櫻桃,你讓我怎麼睡。」

  林其樂在十月底的周末去了一趟大姑家,提著手裡的港式點心還有萬金油當作禮品。大姑在家準備了一大桌子菜,北京烤鴨、冰糖肘子,還去買了林其樂愛吃的艾窩窩、驢打滾。林其樂坐在飯桌上,終於把那十萬塊錢的去向給交代了。

  「給誰了??」大姑在對面問她。

  表哥聽懂了,解釋道:「媽,就是那個07年來過咱家的小伙子,姓蔣,挺高一小帥哥兒,是不是?」

  姑父說:「哦哦哦,蔣政的兒子啊!」

  大姑沒脾氣道:「還沒嫁出去的姑娘呢,就成潑出去的水了!!」

  林其樂坐在對面,嘟囔道:「是表哥給我轉的錢太多了!放我卡里我害怕!」

  「那點兒出息!」大姑給她卷好了烤鴨,讓林其樂拿著吃,「不是叫你去香港,買個包包,就當你哥送你的。」

  林其樂吃著烤鴨,嘴邊還有烤鴨醬,她納悶:「哪有十萬塊錢的包啊。」

  一桌人都笑起來了。

  「沒見識了吧表妹。」表哥說,他穿著一倍兒花哨的襯衫。

  大姑說:「你哥給你嫂子上星期買的包,七萬!」

  林其樂的臉色頓時變了:「誒??」

  姑父喝著小酒,文質彬彬的:「是個名牌啊,叫那個,赫耳墨斯——」

  「愛馬仕!」表哥糾正他道。

  林其樂也不關心他們在說什麼。表哥養的藍貓走過來了,跳上林其樂的膝頭,要舔林其樂盤子裡的艾窩窩,被林其樂抱住了不許它舔。大姑又問起林其樂那十萬塊錢的事,畢竟也不是個小數字。

  「那個姓蔣的孩子,我之前怎麼聽海風說,他失蹤了?失聯了?」

  林其樂抱著貓,對大姑大致說了說蔣嶠西目前的情況,還有他堂哥家裡的意外。

  「你這次去香港就是找他啊?」表哥後知後覺。

  林其樂不大好意思地承認了,說:「他現在在港大念書,念商科和法學雙學位。」

  姑父一放筷子:「這不得了啊,香港大學?」

  林其樂高興地告訴姑父:「他前幾天還和我說,他剛剛通過了一個什麼……摩根史坦利的,電話面試?」

  姑父說,蔣政這個人信譽還是有的,錢借給他兒子問題不大,這孩子看著也很有出息。

  但他三令五申,告訴林其樂,一個小女孩,跑到那麼遠的地方去找人是很危險的:「我下次得打電話批評林海風了啊。」

  林其樂已經是學前教育專業大三的學生了。十一月份,她第一次去了真實的幼兒園見習半個月。

  林其樂喜歡小孩子,小孩子們也喜歡她。他們圍著她叫,林老師,林老師好!他們抓著她的袖子,抱著她:林老師你好漂亮!

  只是這麼一句話,夠林其樂開心一整天。

  見習的日子很忙。林其樂白天連口水都顧不上喝,跑前跑後像保姆一樣地照顧這些寶寶,她還要挨園長的批評,園長說她和孩子說話的聲音太小太柔和了:「要大點兒聲音,你這樣慢聲細氣的沒法帶領班級!孩子們不會服從管理的!」

  林其樂開始察覺到了一些異樣,為理想與工作的差距。

  她晚上回了寢室,洗完澡,因為手機沒電,她坐在床上開電腦與蔣嶠西面對面視頻。

  「今天有個小男孩一直哭,」林其樂戴著耳機,一邊擦頭髮一邊對蔣嶠西說,「他匯報表演的動作老是做不齊,帶隊老師越吼他,他在台上哭得越凶,還帶著旁邊原本做好了的孩子也跟著哭,我沒辦法我就把他抱下來了,小孩兒還挺重的,我本來想抱一會兒就把他放下來,結果他緊緊抱住我的脖子,一直到他爸爸下班來接才鬆手。」

  蔣嶠西過去習慣在圖書館上自習,但現在,他夜裡九點就回出租屋,一邊看書一邊和屏幕里的林其樂聊天。

  他抬起頭,看林其樂明顯有倦意的眼睛,還有微笑的嘴唇。明明是那麼麻煩的事,照顧幾十個小朋友,還被一個小男孩纏了那麼久,她看起來還挺高興的。

  「那個小男孩特別信任我,我覺得我像他的媽媽!」林其樂抬頭告訴他,好像在玩過家家。

  蔣嶠西不高興道:「你怎麼選了這麼一個專業。」

  林其樂對著鏡頭擦乳霜,她的大眼睛忽然閉上了,手指在眼周臉頰和鼻樑上抹了一會兒,又睜開。她說:「我覺得挺好的啊。」

  林其樂在班裡教小朋友們跳舞,她說話還是不太大聲,她不想嚇著他們了,不想用大人的威嚴來讓小孩子們害怕和服從。當然這也有弊端,她教的孩子水平參差不齊,高高興興蹦蹦跳跳,各有各的跳法,不太整齊,畢竟並不是每個孩子都擅長跳舞。有的家長過來看,就說林老師偏心,不好好教他的孩子,也有的家長說這個見習老師不行,不頂用,看隔壁班老師帶的多齊。

  和孩子交流很快樂,但面對家長和園長,那完全是另一回事。

  匯報表演前一天,園裡彩排。林其樂站在台下拍視頻,想回去發給蔣嶠西看,看她實習帶的第一批孩子。

  可彩排中途,又有孩子出問題了。這是所有家長都會來看的演出,帶隊老師氣得在台上破口大罵,拉扯著那個大哭的孩子勒令他站好。林其樂在角落裡把手機默默收起來了。

  孟莉君學姐碩士畢業以後,去了美國進修博士。她在電話里笑道:「所以你看我們宿舍以前怎麼都跑去讀研,幼兒園工作難做!就拿那麼兩三千,三四千塊錢,還有好大負罪感。」

  林其樂說:「那裡的老師都在勸我轉行。」

  孟莉君在電話中哈哈大笑。

  小的時候,爸爸媽媽在少年宮給林其樂報各種興趣班,她每次都是學一學就不學了。特別是舞蹈,自從當眾在單槓下面摔了個屁股蹲兒,她就不愛去了。現在反而因為這個專業,為了考證,考編,認認真真練起了跳舞,練琴,還有繪畫,林其樂把小時候扔下的全撿了起來。

  十一月底,林其樂在她的校內相冊發了一張在舞蹈教室地板上練一字馬的照片。她穿一件淺粉色的薄毛衣,身體向前貼住腿的時候,有條項鍊從她領口裡垂下來了。

  杜尚等人紛紛點讚。杜尚評論道:「小時候沒白去少年宮啊!!值了!!」還順手把林其樂農場的菜全都給偷了。

  余樵在加拿大那邊,正是早晨。他頂著一個站在雪山背靠藍天的頭像,評論道:「欣慰啊!」

  蔡方元說:「我靠,林櫻桃會劈叉了!」

  秦野雲回復道:「快發給蔣嶠西看看!!」

  蔣嶠西上著課,突然手機上彈出一條消息,他把手機拿到書下面,點開了,發現是林櫻桃發給他的一張照片。

  蔣嶠西盯著手機屏幕。這節課有難點,要仔細聽,他想。他抬起頭,可他的眼睛還在忍不住往下看,林櫻桃貼在地板上的腿,塌下去的腰,那條從毛衣領口裡落出來的項鍊。蔣嶠西抬起眼,認真聽講,他對自己說。

  十二月份,蔣嶠西給林其樂打了通電話,主要說了兩件事。

  一件是,他正式通過了摩根史坦利的四輪面試,明年暑假可以去實習了。第二件是,堂哥前段時間,忽然手指頭能動了。

  林其樂聽著,一時錯愕。

  以前……堂哥的手指不能動的嗎?

  蔣嶠西語速很快:沒第一時間告訴你,因為也不確定這到底是暫時的還是又出了什麼問題,今天剛做完檢查,醫生確定是真的有了些恢復的跡象,下一步如果需要,可能再做手術,看看能不能進一步改善。

  「他現在只能動動手,」蔣嶠西笑了,是真的高興,「他還什麼都拿不住!」

  林其樂聽著,把手機貼在耳邊,她低下頭,忽然特別想抱抱他。

  十二月底,港大迎來了聖誕節假期。蔣嶠西給林其樂打了個電話。林其樂說:「你還是不要來了,我還要上課,機票那麼貴,你多陪陪堂哥,我寒假就過去了!」

  蔣嶠西問:「你最近不跳舞了。」

  林其樂傍晚時去琴行練琴。她已經會彈許多首童謠了,以後去幼兒園工作,就要給小朋友們伴奏。她拿起手機,得知蔣嶠西正在醫院陪堂兄過節,她在這邊彈了一首聖誕快樂歌給他們聽。

  「我還會彈《天黑黑》,」她悄悄告訴蔣嶠西,好像在說一個他們兩人間的小秘密,「我在網上看的譜子……」

  她彈給他聽,琴行里沒有別的人。平安夜,是大學情侶們約會的日子,就算是單身狗也出門逛街,看看電影,相約聚餐,或是乾脆泡在宿舍,看看電視劇。

  林其樂一邊彈一邊唱,她似乎是不需要別人陪伴的,可蔣嶠西正在香港聽著,想到這一點,她才覺得自己更幸福了。

  一月份,林其樂放寒假了。

  她在高鐵上看女性雜誌的情感專欄。專欄里說,古時候,人們居住在同一個村落,男耕女織,從生到死,共享同一種命運,終生都很難分開。

  而到了現代社會,科技發達,使得每個人都能夠享有自己的人生。人們註定會分開,而只有那些更需要彼此的人,才能夠在冥冥中走到一起。

  林其樂訂好了機票,四天後就要飛去香港。媽媽一開始很不開心,因為林櫻桃從在襁褓時起,就一直呆在爸爸媽媽身邊過年,從沒有跟他們分開過。

  林電工勸慰老婆道:「總有這一天嘛。」

  「櫻桃才二十歲……」媽媽不情願道,顧慮重重,「蔣政他們兩口子過年都不去看孩子,櫻桃倒好,傻傻的自己一個人跑去了。」

  林電工捲起袖子,幫老婆用紅糖和碎棗揉著面,他說:「你怎麼知道人家蔣經理不想去的。」

  「你就知道了,」媽媽嗔笑道,「蔣政都不在這兒幹了,也就你還叫他『蔣經理』。」

  林其樂坐在自己小臥室的地板上,收拾旅行箱。她的筆記本電腦放在一邊,打開著,她一直在和蔣嶠西視頻聊天。

  「我明天要和蔡方元他們去吃飯,」林其樂低頭疊著衣服,說,「余樵放探親假了,好不容易從加拿大回來,所以趕在我走之前一起聚一聚。」她站起來,到衣櫃下面翻自己的鞋盒,她想多拿一雙運動鞋,卻意外翻出一雙輪滑鞋來,是她小時候穿的。

  「看我的輪滑鞋!」她回頭,舉起那雙明黃色的鞋朝向電腦攝像頭。

  她又嘀嘀咕咕著說:「秦野雲說後天帶我去逛街,我到時候再買點東西,所以箱子不能裝得太滿。」

  蔣嶠西在那邊艱難地寫著作業,基本沒進展,他說:「你要買什麼,我去給你買。」

  林其樂背對著他挑鞋子,也不回頭,害羞道:「不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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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注釋:

  *「順手把林其樂農場的菜全都給偷了」:開心農場,於2008年開布的一款以種植為主的社交網頁遊戲,2013年8月停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