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7章 君臣對話(二)
李世民的寢宮裡,一片寂靜,只有房玄齡厚重的聲音,在緩緩迴蕩:「從權力相互制約的角度上來說,陛下實際上是在借其他派系的力量,攻擊魏王系。」
「在這時,無論是魏王本人,還是刑部尚書張亮,陛下一言而決,可隨意處置。」
「但皇上可以圈掉魏王,也可以關押張亮,卻沒辦法在一瞬間把朝堂中所有的魏王黨除掉。他們依然在朝中擁有強大的實力,只是被皇上臨機砍去了帥旗,一時失去了指揮。」
「這時,東宮系和魏王系,都成了無頭的狼群,戰鬥力大減。而吳王李恪,實力弱小,沒了魏王的呼應,他根本沒有膽子,獨自挑戰皇上的權威。」
說到這裡,房玄齡眼中閃過幽幽的光茫,眼神越發明亮,似乎涉及到這種權力核心的事情,對於幫李世民贊畫了一輩子軍機的房玄齡,觸到了他的長處,撓到了他的癢處。
房玄齡身上的頹廢和老態一掃而空,渾身散發著一股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的自信和魅力。
李世民看到這個狀態的房玄齡,也是眉頭一挑,眼裡閃過一絲回憶,卻沒有開口打斷對方的思緒。
房玄齡滄桑的老臉上充滿智慧,眼中閃過一絲讓人心悸的凌厲,眼神爍爍的說道:「做為上位者,平衡和借力才是正道,最忌親自下場,參與博弈。」
「因為,當上位者親自下場的時候,就說明了,平衡已經被打破,整個權力體系的穩定和牢固面臨巨大的挑戰和風險,使得上位者不得不押上自己最後的力量。」
「而皇上拋出立晉王為儲之後,則所有的派系,都不會再借力給皇上,更不會支持皇上。」
「皇上只能利用自己帝王的威嚴,來壓服眾人。」
「晉王力量最弱,當皇上推出他的時候,東宮系,魏王系,吳王系,乃至齊王、署王、蔣王、越王等其他皇子們,還有他們所代表的力量,都被捨棄了。」
「在這種情況下,多數人內心惶惶,不知所措,會有兩個選擇。」
「一是相互忌憚之下,又沒有了主心骨,這時候,有了我們幾個老臣帶頭,再有皇上帝王之威的逼迫。他們稍一猶豫,只要一附合,他們的力量等於被強行借給了皇上和晉王,用來制約其他不服者。」
「有了這種隱隱的制約,皇上再一壓,這些人一跪,君臣名份已定,大事就算成了。」
「第二種情況,就是這些人,腦羞成怒,團結在一起,共同抵制陛下。只要有一個人站出來反對,就會有人附合,隨後就是不斷的有人下場,最後形成合力。」
「一旦形成這副局面,大勢休矣!」
李世民聽到這裡,默默的點了點頭,果然是房謀杜斷,把局勢分析的絲絲入扣,人心揣測的入木三分。
自己確實是想要偷雞,可惜
房玄齡繼續說道:「臣思來想去,整件事情,最危險的時刻,就是陛下拋出晉王,而群臣叩拜之前的這段時間。甚至可以說,只要陛下一說出晉王,臣和長孫無忌、李靖、李績就會出來引導輿論。」
「其實真正關緊的,就是陛下叫出晉王的名字之後,而宣布立晉王為儲之前的這段時間。」
「晉王從人群中,走到丹墀上的陛下身邊,陛下並沒有耽誤,即刻就開始宣布。這其中僅僅只有幾息時間,這幾息就是晉王殿下成神的死穴,時機瞬息即逝。」
說到這裡,房玄齡臉上浮現無盡的遺憾和惋惜:「可惜,就是這幾息時間,被侯君集抓住了。」
房玄齡看向李世民,眼神複雜的說道:「陛下固然是天生的將帥,當機立斷,馬上就否決了侯君集。可惜,侯君集更是久經沙場,經驗十分豐富,對戰機的把握並不輸於陛下。」
「而且,他有孤注一擲的魄力,把生死置之度外,不惜和皇上翻臉,使得皇上不得不暫時中止對晉王的封賜。而這一中斷,給了人心惶惶,不知所措的其他臣子們時間和機會。」
「使得他們可以重新集結分散的兵力,穩住人心,形成強大的陣形,和陛下對抗。」
如同兩軍對陣,房玄齡用行軍打仗的戰場形勢動態,來分析今天的朝堂局勢,過程形象生動,邏輯絲絲入扣,讓李世民馬上就明白了自己的失誤所在。
還是敵人棋高一著,抓住了整盤棋的棋眼,一擊而中,使得滿盤皆輸。
李世民此時也是十分懊悔,憤怒的說道:「朕若當時就不管不顧,或者馬上叫來禁衛,把侯君集拖下去,也許現在大局已定。都怪朕一時心軟,對此獠手下留情。」
「這才鑄成大錯,讓他毀了朕的大計,如今,悔之晚矣!」
「沒用的,皇上不必自責。」
房玄齡倒是沒有李世民那麼糾結,反而十分坦然的說道:「從侯君集站出來的那一刻,皇上刻意營造的震懾諸臣的情景已經被破了,就算皇上下令處決侯君集,也會有更多的人站出來求情。」
「另外,侯君集做為吏部尚書,當庭奏事,並沒有越格,皇上也沒有理由把人立刻拉下去,不讓人說話。」
「任何一個臣子都不行,更何況,侯君集是皇上的左膀右臂,跟著皇上三十多年,征戰沙場,屢立戰功,功勳著著,威名赫赫,朝中老臣們都知道,侯君集身上的戰傷密密麻麻。」
「在戰場上多次救過皇上的命,玄武門時為了扶保聖上,差點戰死。一家老小,為了大唐死的就剩下一個女兒,還嫁給了皇家,為陛下誕下了長孫。」
「這樣一個人,除非他造反,否則滿朝文臣,不會有人同意陛下殺掉他的。」
李世民怒不可扼的道:「他現在就是在造反,太極殿帶著群臣逼宮,這與造反何異?」
「皇上,千錯萬錯,都是臣的錯。」
房玄齡一臉的沉重:「臣身為皇上的左僕射,卻沒有幫助皇上,完成立儲的重任,被侯君集破壞了朝庭的大計,更是縱容臣子以下犯上,聯合逼君。」
「所有的罪過都在臣一人身上,請皇上重重懲治老臣。」
房玄齡俯首在地上重重的磕了幾個頭,再提起頭的時候,額上已經一片紅腫,泣淚橫流:「君憂臣辱,君辱臣死,臣身為左僕射,發生了這種惡劣的事情,臣無顏再立在朝堂上。」
「臣請聖上革除臣一切官職,並除爵位,貶為庶民,以敬效尤。」
看到輔佐了自己一輩子,現在已是滿頭霜鬢、老態畢現的老臣,跪在地上,哭的像個孩子。那種對自己失去朝堂掌握,以致君主受辱的無奈和悲哀,讓李世民心中也是一痛。
悲情愁緒最是傷人,尤其是對像他們這樣的老人。
李世民這段時間傷感太多了,更是不願沉浸在悲嘁之中,做為皇帝,儲君之位虛懸,後繼無人,民心不定,國無寧日。現在的大唐,處在前所未有的危險之中。
若是自己就此撒手,國家無主,隨時有可能陷入四分五裂之中。他還有更多的事情要做,沒有資格去傷感。
於是擺了擺手:「玄齡,起來吧,請辭的話就不用多說了,只要朕活著一天,你就是大唐的左僕射。坐下陪朕說說話,朕離開後,朝堂上的情況怎麼樣了?」
房玄齡也是識大體的人,連忙擦乾眼淚,六十多歲的人了,跪了半天,半邊身子骨兒都快散架了。
撐著錦墩,手腳並用,房玄齡艱難的爬了起來:「皇上回到內宮後,朝會自然就進行不下去了,臣子們大多都散去了。」
「三品以上的重臣和諸位親王,基本上都集中在承慶殿外,心憂皇上的龍體。」
李世民神色一怔,疑惑的問道:「沒有出現變故嗎?」
房玄齡沒有對李世民的詢問表示驚訝,他很清楚,今日東宮發難,牽涉到很多實權將領。
那些突厥降將還好,多數都是居其位而不掌實權,就算有聖旨,沒有副將配合,連左武侯大將軍阿史那思摩和左屯衛勛府中朗將阿史那忠也調不動軍隊。
可那些曾經的東宮出來的將領們,就可怕了。
其中常勝是左監門衛大將軍,直接守衛太極宮的禁衛軍,還有右屯衛親府中朗將薛仁貴,右屯衛翊府中朗將劉仁願,右屯衛勛府中朗將孫仁師,左監門衛中朗將席君買。
右領軍衛中朗將高侃,東宮內率府內率李謹行。
東宮太子賓客兼左府率率正將蘇定方,太子賓客兼右府率翊府中郎將梁建方。
再加上一個前右衛大將軍,皇長孫親佬爺的侯君集。
長安近半軍權在手,有張玄素、孫穎達和于志寧那樣的老臣,有馬周、令狐德棻這樣的天子近臣,還有皇長孫李象,可以說東宮一系在長安的實力,已經超過了當初的秦王。
若是侯君集學著當初的玄武門之變,趁機來個兵諫,等李世民再醒過來後,就會成為第二個李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