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通心陣

  修行無歲月,自來了青硯門,因著春山陣的原因,蘇清絕總有一種時日停滯不前的錯覺。

  山色青翠,百花露顏,鳥語蟲鳴,端得是歲月靜好,如此福地,對於迫切的想提升修為的她來說再好不過,而自那夜靈珠重塑便覺自己的修為有破鏡之勢。

  心火于歸,至大梵天不過兩月有餘又隱隱入巔峰,此等速度原是沒有過的,許是跟體內那顆色如赤金,身如紅玉的靈珠有關係。

  修道之人的靈珠往往晶瑩剔透,身似白玉,而在玉琉光助她重塑靈珠之後變了模樣,也是因此,阿元出現,回溯前事,這一切不可謂不巧。

  自九幽之境到木石村一戰,能在絕境處逢生皆因玉琉光的存在,他似是冥冥之中受到指引一般,直到那夜為護她殘魂散盡,其中因果若要追根溯源,怕是只有玉琉光的真身能解答一二,但那人重活一世卻是斷了與前世所有的牽連,如此也只能擱置。

  日月流轉,不知時日,蘇清絕冥想幾日未果,見破鏡無望便出了房門。

  閣中無人,她那些個性迥異的師兄師姐並不喜歡困於房中,而是在山川花圃間尋一席之地作為修習之所,蘇清絕原當是其興致所致,不想幾人只是為了離青硯樓遠一些,至於原因,還得從此樓說起。

  聽林青羽所言,此樓設有九轉玲瓏陣,由通心陣,演武陣,羅生陣,乾坤陣,萬象陣組成,陣法變幻無窮,遍布樓內各處,身在樓里,所思既所見,舉手投足間都有可能落入相應的陣法中,而通心陣里的見聞讓人匪夷所思。

  比之好鬥的司央曾入陣被逼刻石雕像,劈柴挑水。

  又比如好酒的千雲承曾入陣酒仙國,此國百姓以釀酒為生,偏偏千雲承需滴酒不沾,待上百日方可出陣,但凡沾上一滴必被所飲之酒毒死。

  比之熱衷修道的楚召和曾在俗世之境裡以常人之姿過了一生,說起他人林青羽難免有些幸災樂禍,又道自己時,卻分外咬牙切齒,讓喜好美色之人在遍地面目醜惡里求生確實有些殘忍。

  然寥寥數語,卻讓蘇清絕窺得青淵為之之心深遠,在他的羽翼之下,青硯門雖寂寂無名,卻不失為一方樂土,在樂土之上生長的人品性怎會有失?若他們得知自己並非阿元又會如何?

  蘇清絕徐徐而行,手指拂過雕花的木門,鏤空的石壁,綠意盎然的盆景……直到下了樓,周遭景致一如往常,不見有絲毫變化,這與林青羽說得不太一樣,難不成此陣不待見自己?

  她轉身看向聳立在身後的樓閣,紅木琉璃瓦,白牆瓊宇樓,而樓頂之上赫然立了一人。

  自得知阿元的存在後,那顆被掀起漣漪的心一直不曾平靜下來,她試過多次,阿元卻再未出現過。

  據林青羽所言,通心陣能映照出人心底最執意深沉之事,從而助人明心靜氣,提升境界,她想入陣碰碰運氣,如今在不知不覺間已然入陣。

  蘇清絕正欲上前,立於樓上的人影突然動了,那身影攜著青陽的光暈和狂獵的勁風極速而來,片刻就到了眼前。

  待看清面目之時,蘇清絕雙目微睜,下意識抬手去接,但周身卻似被釘在原地一般不能動彈。

  在剎那的視線交錯間,一聲沉悶的聲響自腳邊傳來,繼而暗紅的血自那人身下徐徐流出將地面染紅。

  蘇清絕喉嚨微動,卻未發出任何聲響。

  僵立一陣,她眨了下眼,下頜微收,垂首看去。

  躺在血泊中的女子七竅流血,污了一張溫婉的面容,一雙血紅的眼正一動不動的看著她:「清絕為什麼不救我?」

  聲音清淺溫和但卻似尖針一般刺得人生疼。

  蘇清絕的心口驟然一痛,她張了張嘴,卻有什麼梗在了喉間將聲音堵了回去,靜默一陣,復又開口,聲音低沉沙啞:「阿九」

  「清絕想殺了我,為什麼?」

  「不,不是的阿九」蘇清絕瞳孔一顫,聲音隱隱透著急切:「我是想救你的。」

  「救我?」那溫和的聲音突然尖銳起來:「是你親手殺了我!是你親手殺了我!」

  「我是想救你的,」蘇清絕看著她,沉靜如水的眸子裡漸漸紅了:「我是想救你的。」

  阿九一改方才的激動,突然輕聲細語起來:「清絕,自欺欺人不是好孩子。」

  蘇清絕身子一顫,忽而抬手抹去兩頰的清淚,她蹲下身子,一直躲閃的眼直視滿身是血的人,眼底幽深如古井再不見任何波瀾:「為什麼?」

  阿九突然笑了,那笑容掛在面目全非的臉上非常可怖。

  「生而為影,即便抹消印記,世間也沒有你的容身之所。」

  蘇清絕聲音微冷:「我並不想憶起這些。」

  阿九柔聲道:「可是清絕,給你一豆燈火之人也需要為你鋪就後路。」

  「後路?」蘇清絕譏諷道:「你的後路便是將它親手斬斷,這與殺人誅心何異?」

  「世間之事本就如此,有些人的生與死從來不由自己,我是,清絕也是。」

  阿九伸手,掌心落在她的膝上,鮮血瞬間染紅了手底下的青衫:「你為她活著,也得為她死去。」

  她的話里話外皆是為了一人,蘇清絕的五指漸漸收緊,待話尾一落,她微扯嘴角,露出一抹蒼涼的笑來:「阿九,人的心是偏的,自一開始你便偏向了姜瑾琅,可是你是不是忘了,我也是有心之人,我怎會讓它如傀儡一般任人擺布?」

  話畢,微一閉眼,待睜開之時,手裡突然多了一把匕首,只見寒光一閃,匕首逕自插進了那人的心口。

  阿九的身子突然抽搐起來,劇烈的掙扎讓血水自傷口噴涌而出,血水微熱,燙得人手一顫。

  未幾,抽搐的身子漸漸平靜下來,阿九緩緩抬起手,無力的掌心覆上握著匕首的手:「清絕,你,逃不掉的。」

  蘇清絕冷眼看她,抬手間溫熱的鮮血噴涌而出向四周濺去,在青衣之上暈開緋糜的艷色。

  「阿九,終有一日我會離開這裡,帶她去見你。」

  阿九突然睜大眼睛,身形暴起,雙手鉗住纖細的脖頸:「如此,你便死在這裡罷。」

  她本是將死之人,但手上的力道卻非常人能及,蘇清絕受其鉗制不得不仰起頭。

  青天白日,游雲如縷,這般好的光景卻讓人無暇顧及,脖頸處令人恐懼的窒息感逼得那雙幽黑的雙眸漸漸起了水漬,而胸腔里被隔了一堵牆,那憋悶感猶如實質。

  雖是陣法,但死亡帶來的威脅卻分毫不減,她閉了閉眼,電光火石間,一道銀光自右手迸發,眨眼又消失不見,禁錮在脖頸處的力道隨之消失,阿九的身子驟然跌落在血泊中,一動不動。

  蘇清絕扔了匕首,用衣衫擦了擦手上的鮮血,無奈衣衫像是被血水浸泡過染了滿手,見擦拭不淨,她索性垂了手逕自坐在阿九身邊,周遭瀰漫著得血腥味讓人有了些許心安。

  過去兩年,她不曾想過這件事還能掀起一些波瀾。此次入陣,分明是為了阿元,誰曾想會事與願違。

  不過,在當年之事重現之時,那時的驚訝,憤怒,不甘在今日卻沒有那麼強烈,且不足以讓自己動手殺了阿九,但凡事有始有終,即便再來一次阿九也必須死在那日。

  她抬頭看天,長空澹澹,游雲灑灑,在地宮裡哪有這樣的景象?

  地宮暗無天日,獨善其身,麻木不仁,冷情冷性才能在儘是以殺戮和修行度日的人與妖裡面苟延殘喘,不帶半點人情可言,而阿九的出現帶著生的契機。

  眾生萬相,世間很少有兩個一模一樣之人,即便是有,但心性也是不同,可見姜氏培養影子李代桃僵所冒之風險不可謂不大,是以替身之人必為嫡長宗親,而蘇清絕所要替代之人恰是姜氏嫡長女姜瑾琅。

  地宮裡多得是天賦異稟的修士,她能從中脫穎而出得益於魔功的功勞。

  陰陽納靈訣雖被稱為魔功但與魔族毫無關係,只因練此功法需取旁人靈珠入體,以靈養靈。

  修道之人視靈珠如命,這功法違背道義為仙門不容適才被稱為魔功。

  凡所練成者需靈珠數百甚至數千,這也是地宮之中殺戮不斷的原因,但自阿九的到來,日子緩沉如水,讓人直覺不適。

  此人曾教授自己人世禮教,如坐臥行談,著衣梳妝,神色語態。

  為出地宮,她用了一年時間將那人學得入木三分,而日日相處之下兩人也漸漸熟稔,地宮的日子開始不似以往那般冷寂,她也習慣了沒有殺戮的日子。

  簪花大會,那是仙門之中的一場盛會,姜氏不會錯過此等重振門楣的機會,臨行前夫子一番話讓人震驚非常。

  木石村的五年雙親隱世棄姜姓,自己不明身世,後入地宮去了名諱喚作十一。

  她從未想過自己會與姜氏有關,且還是該一早被用來做人丹的存在,是夫子暗中留她至此,若想徹底脫身則必須抹去姜氏的神魂印記,法子自無相門那裡能得到。

  簪花大會一遇,金郁琉給了她抹消印記的銘文以及一張護體符紙,一切本應順利無阻,不料與諦江一戰後身受重傷昏迷不醒,醒來之時身處地宮之中已脫身無門。

  面對阿九的歉意,自己適才發現乾坤袋上的印記被抹消掉了,袋中獨獨缺了那張符紙。

  原來阿九潛入地宮的目的是為找夫子討要抹消印記的法子,但事與願違,夫子並不知曉,後自聽聞無相門有此秘法之時欲譴她去尋,為防自己怠慢適才編造姜氏人的身份。

  這是一場精心的布局,姜瑾琅已經得到那張符紙,作為棋子,自己已經失去利用價值,但夫子卻未曾出面,奇怪之餘找上門去。

  夫子所言與阿九大相逕庭,讓人疑心四起。

  他言及自己確為姜氏人,但不能為外人道,簪花一行取得秘術法子,抹消印記此為事一,未言明阿九之因,不過是想她重回地宮此為事二。

  而作為棋子的自己一出地宮便與天衍宗的弟子去了簪花大會。

  因姜瑾琅性子孤傲不喜與人結交,同行之人雖為同門弟子卻客氣疏離,這般倒讓自己便宜行事起來。

  但也因此,便未曾想過天衍宗會有姜氏的人,她將姜瑾琅學得入木三分,卻未刻意去學阿九,而阿九本應自地宮之中尋到秘法後作為姜瑾琅的影子前往那場簪花大會。

  這等重要之事隱而不提只為讓她帶回贈予秘術之人身份,當真荒誕至極。

  那是她第一次發覺這世間除了修行與殺戮,更可怕的是人的步步算計,也是人心的複雜多變,地宮之外有千千萬萬的人,自己又要如何生存下去?

  她開始不動聲色留意起周身事物來,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從前,未及之處卻是暗流涌動。

  出去地宮難如登天,但因姜氏影子之故,第二年的幽都之行作為名滿天下的後起之秀,姜瑾琅當仁不讓,這也是作為她的影子出走地宮的第二次機會。

  阿九年長自己幾歲,自熟稔後對她多加照拂,許是而因欺瞞而心懷愧疚,這一年間她的言行頗具討好之意常常讓人分不清真假,兀自受困於此。

  夫子曾提及此事,世間最欲罷不能的是為執念,執念一日不除便要夜夜受其煎熬。

  她長於地宮,應是性子涼薄,殺伐果決之人,不該如此。

  阿九與她不同,未歷世間之苦楚,良善與悲憫仍是人性的本色,正如豢養在身側的畜牲一般,跟在身邊久了要取性命之時都會有幾分於心不忍,而自己之於阿九便是如此。

  誠如夫子所言,於她又何嘗不是?

  只要那層窗紙未被捅破,似如知己的戲法依舊未止,虛情假意又有何關係?能唱一出便是一出罷。

  不過戲終有散,幽都之行兩人不可避免的站在了生死之地上。

  阿九修為並不差,且因姜氏的緣故此次出宮之人非她莫屬,提及兩年相處,情誼雖有卻遠遠不及自身性命。

  她早已得見兩人下場,卻又私心提及自己若為姜氏人,抹消印記一事可會為她著想?

  阿九猶豫了,便是那一聲輕嘆讓自己得見一丁點的真意,於是她將秘術的下落告知,看著她神情錯愕轉眼又現殺機,可見那情誼雖有卻是不多。

  過去三年,她早已不再為此事徘徊,但在重塑靈珠時每一刻都太過難熬,她佯裝無礙,假意去想,留下一丁點的光亮才讓自己以人的模樣活下來,而如今這份虛偽的念想終是不需要了。

  「阿九,我活著從地宮出來了。」

  蘇清絕站起身來,周身清風如許,花香縈繞,卻已不見阿九的身影。

  通心陣,自己最執意之事,原來倍受痛楚的一日終是成了不可磨滅的一部分,那是禁錮的死亡亦是新生,而今自己存於世,任誰都抹消不掉!

  她深深看了眼樓宇之巔轉身朝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