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走錯了

  收拾一番之後蘇清絕出了屋,金郁琉正立在檐下,身邊多了個著黃衣的姑娘,姑娘身段玲瓏,面容俏麗,尤其一雙杏眼明亮非常。

  「蘇姑娘,你醒啦,身子可還有不適?」

  她的話里透著幾分歡喜和關切,蘇清絕微微側目,施禮道:「這幾日叨擾了。」

  雨師晴明艷一笑,道:「怎會,郁琉的朋友便是我雨師府的朋友,蘇姑娘無需客氣。」

  親疏有別,蘇清絕自問兩人並不如何熟稔,這朋友一說遠遠不及,如是只怕是愛屋及烏,若自己當了真,這才是沒有自知之明,她不置可否道:「不知小師兄在何處?」

  「他與大哥一起出去了。」

  「去了何處?」

  雨師晴有些難以啟齒,輕咳一聲道:「醉花樓。」

  蘇清絕抬頭看了眼天色,日頭西斜,餘暉蒼茫,梗在心間的疑問眼下只有青淵能解惑一二,得儘快找到司央回青硯門才是。

  「姑娘可否指個路?」

  雨師晴頓時瞪大了雙目:「你,你要去醉花樓?」

  蘇清絕見她驚訝,莫名得點了下頭。

  雨師晴瞥了一眼金郁琉,兀自鎮定詢問:「你可知那是什麼地方?」

  既是醉應是與酒有關,蘇清絕道:「酒樓?」

  雨師晴不料她會如此認為,面色一滯,上前一步,正欲小聲言道,蘇清絕卻是微微退開了半步。

  這……她低頭將自己打量一番,又嗅了嗅衣袖,復又抬頭:「我用的香料可是讓你覺得不適?」

  蘇清絕不太習慣旁人離得太近罷了,與她卻是無關,未免令人多想,如是道:「香料清新淡雅甚是好聞。」

  誒,看來是同道中人,雨師晴彎了嘴角,傾了身子,小聲道:「醉花樓是南煬城裡最大的青樓南館,你去那裡可是不妥。」

  這倒與所想相差甚遠,不過無傷大雅,去看一眼倒也無妨,蘇清絕道:「不礙事。」

  什麼叫不礙事?事關清譽又怎能兒戲?

  雨師晴攔道:「今日恰逢檀玉姑娘自別地歸來,幾人去查千珊珠一事了,事了就會回來,蘇姑娘且等上一等,若覺無趣,我帶你逛逛這南煬城。」

  蘇清絕心下藏事並沒有這等閒情逸緻,她婉拒道:「多謝姑娘美意,我尚有一事在身,便就此別過。」

  這剛醒就要走了?

  雨師晴快速伸手一阻,道:「那夜你捨身相救,我卻因私置你不顧,這幾日來心下慚愧非常,一直想當面道謝並表歉意,還望蘇姑娘莫介懷此事。」

  那夜至親之人遭逢毒手,她還能以身破局讓幾人脫身,這等有情有義之人,相比之下,自己身為古族一脈說出那種話真是不該。

  「姑娘言重了,那夜我為我而非你等,至於你所言,親疏有別,理應如此,我何故介懷?」蘇清絕施了一禮,道:「告辭。」

  原本的大義之舉經她親自一說忽然就變了味,雨師晴一時有些發懵。

  一直靜默不語的金郁琉突然出聲道:「我與你一路。」

  「不行!」雨師晴頓時回神拉住他,聲音高了幾分:「你身上的傷還未痊癒,需將養一段時日,還不能離開。」

  「已經無礙。」金郁琉轉而對蘇清絕道:「走吧。」

  然而不等蘇清絕應聲,雨師晴一挽他的手臂,道:「你走,我跟你一同走。」

  蘇清絕入世時日不多,對俗世之事有些反應不及,但眼下也能看出一二,出聲道:「郁琉師兄有傷在身,還是在府中留一陣吧。」

  說罷,也未等二人出言就移步離開,出了院子忽見院外有婢女手提食盒等候,婢女似乎認識她,朝人行了一禮。

  蘇清絕問了路,繞過水榭遊廊,三出院落,適才出了雨師府,她左右瞧了瞧,御劍而上。

  南煬城是南域的三座主城之一,其繁華景象不必多語,暮色還未落下,醉花樓的紅籠已經亮起,靡靡之音自樓中傳來,為夜色平添了幾分醉意。

  醉花樓的門前陸續有華車錦轎停留,卻都是男子,是以在蘇清絕出現時,不由讓人側了目。

  醉花樓的小廝將人迎了進來:「姑娘來此尋人還是翻南館牌子?」

  「尋人。」蘇清絕一邊打量四周一邊道:「司央」

  小廝想了想,搖頭道:「來客之中並無此人。」

  蘇清絕只得道:「雨師重可在?」

  小廝頓時露笑,請道:「姑娘隨我來。」

  蘇清絕隨人上樓,所經之處暗香濃郁,樂音緋糜,雖不通音律,卻也覺曲子委婉動聽。

  「你方才說南館翻牌子,這是何意?」

  小廝一笑,道:「醉花樓有二館,一館在北為青花,迎男客,一館在南為扶柳,迎女客,牌子上寫著主子們的名諱,姑娘若有心儀的,便能翻他的牌子。」

  蘇清絕不想其中還有如此門道,不由疑道:「女客可有?」

  小廝點頭:「女客來此並不會走此門。」

  蘇清絕有些奇怪:「這是何原由?」

  小廝徐徐回道:「女子最是忌諱名聲,此法自然也是為了護她們的名聲。」

  蘇清絕卻疑惑更甚,如夫子所言,煙花地乃平生不如意之人忘卻凡塵,宣洩欲望的地方,是合常理之事,怎會累及名聲?

  「為何?女子來此,不是天經地義之事?」

  小廝聞此,驚異片刻,贊道:「姑娘此言頗有無憂仙子之風。」

  蘇清絕愈發疑惑,這無憂仙子又是何方神聖?

  「你說的是何人?」

  扶柳倚南館,容姿驚世人,何若入幕去?一醉許風流。

  當年,無憂仙子與扶柳公子一事於風月之地是難得一見的深情不壽,常入歡場之人又怎會不知?

  小廝適才發覺眼前的女子似乎不是風月之人,一想此人和雨師重有關,生怕自己說錯話招來大禍,只得道:「是位奇人」腳下的動作不由快了起來。

  蘇清絕還想再問,卻見小廝已經停在一扇雕花的木門前:「客人在此,小人告退。」

  相比於樓下的熱鬧,樓上卻清淨了很多,見小廝退下,蘇清絕只得壓下疑惑推門而入,一股濃郁的花香逕自撲面而來。

  香氣昏智,她屏了氣息,朝里走去。

  屋內燭火暗淡,隱隱只能瞧見個大致的輪廓,忽然一道清淺的低吟聲自不遠處傳來,蘇清絕一愣,道:「小師兄?」

  卻聽那聲音突然停了,繼而傳來女子的驚喘聲,這聲音異常壓抑,蘇清絕微驚,身影一閃掠了過去,掀開重重錦幔,待看到眼前的景象時,滾到舌尖的話語突然就梗在了唇邊。

  眼前的女子跪坐在床,身上衣衫半掩,粉嫩的肌膚上正覆著一隻如玉的手,那隻手徐徐向上,所到之處極盡曖昧。

  蘇清絕頓生惡寒,只見那白皙修長的指握在了女子的纖細的脖頸處,女子不察,緋紅的面頰與浸了水的眸子微微有些失神。

  忽然她的身後出現了一人,那人將下頜擱在了女子的右肩,墨發傾瀉,擋住了幾分面容,只能瞧見一雙攝人的眼,四目相對時,身前的女子突然驚喘一聲。

  蘇清絕一驚,退後一步,忽覺一道力落在後襟之上,她當即回身反手絞去。

  來人身形微側,避開攻勢,兩兩相對,她撤了手上的力道,順勢出了房門。

  金郁琉合上門扉,側身看去:「你可好?」

  蘇清絕沒有回答而是道:「他是誰?」

  金郁琉輕道:「姜氏瑾瑜。」

  姜姓?蘇清絕側首看他。

  金郁琉微一點頭。

  竟真如心中所想一般,蘇清絕兀自皺了眉頭。

  作為姜瑾琅的影子,她對此人並不陌生,但從未見過真容。

  姜瑾瑜與姜瑾琅一母同胞,但他自出生起便帶了病根,因體弱多病,一直養在深閣之中,甚少出門。

  但今日所見,那陰戾玩味的目光讓人有說不出的心悸,目光之下,自己猶如待宰的獵物一般,這哪裡是只病貓,分明是條虎視眈眈的惡狼。

  蘇清絕想起方才的畫面,頓感惡寒,惡寒之餘莫名有些臉熱:「那二人在做甚?」

  金郁琉知此人涉世不深,但不想會被問及此事,而男女之事素來蘊藉隱晦,並不適宜言說,只道是:「行閨房之事。」

  閨房之事乃俗世夫妻間的樂事,蘇清絕曾聽阿九提過一二,不想竟是這般羞人的畫面,她別了話頭:「小師兄在何處?」

  「隨我來」

  金郁琉身形微移,一手推開了隔壁的房門。

  蘇清絕遲疑一陣,走了進去。

  屋內燈火通明,四周陳列盡收眼底,空氣中瀰漫著得酒香縈繞在鼻尖,蘇清絕嗅了嗅,打量四周,卻並未見到酒器。

  二人的到來並未驚擾到床榻上的人,司央依舊躺在床上不動分毫,他雙目緊閉,白皙的面上酡紅一片,而在身側,一隻雪白的小狗正敞開了肚皮呼呼大睡。

  這少年人醒時一張冷麵,一副毒舌,睡著時卻露出幾分少年氣,蘇清絕俯身,伸手拍了拍:「小師兄醒一醒。」

  床上之人絲毫不見動彈,蘇清絕手指一頓,改拍為捏,那張好看的面容在她的手下變了形,他似有察覺,翻了翻身子,隨著他的動作,一樣東西自懷裡掉了出來。

  蘇清絕凝神一看,見是本沒什麼字的冊子便撿起來打開瞧了瞧。

  書里無字,只有一些容貌不凡的人像,她隨手翻了翻,不想越往後畫面越不對勁。

  待畫冊翻完,心下恍然,將書合了起來重新放於司央的懷中,轉身見金郁琉離床邊尚有一些距離,方才所閱想必並未看到,心下微松,移步桌邊,方拿起茶杯,卻聽他道:「茶水有異。」

  蘇清絕手指一頓,坐了下來,把玩著茶杯道:「你怎來了?」

  若不是此人將她及時拉了出去,那般場景自己怕是要提劍砍人了。

  「方才聽聞今日有姜瑾瑜同行。」郁琉走了過來,與她面對而坐。

  蘇清絕指間一停,茶杯悠悠轉了幾圈後倒在桌上不動了,她將茶杯放回原位:「你來便是告知此事?」

  金郁琉頷首。

  兩人雖同為姜氏人,但並未見過,何況如今已非往日模樣,蘇清絕並不擔心。

  「姜瑾瑜與雨師府有何關係?」

  金郁琉道:「聽聞此人與雨師重是舊識,今日登門相邀出行。」

  姜氏與魔族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先有魔族借雨師氏引出金郁琉,後有姜瑾瑜登門,這兩者可是有關係?

  想至此,蘇清絕自懷中取出兩顆漆黑的珠子遞給他:「說來噬魂珠與千珊珠有些相似,只是一個晶瑩剔透,一個烏黑如硯。」

  「數百年前,東海海底有一片星湖,雖稱作星湖,卻並不是湖,而是一片白玉色的珊瑚礁,珊瑚礁有貝,吸收靈氣而長,遂成貝妖,死後化成珠。一日海底動盪,星湖被毀,其族群已經絕跡。」

  金郁琉抬手接過:「千珊珠曾被傾九淵用來煉做噬魂珠,自小荒山一戰,他行蹤不明,這禁術也已失傳。」

  「如此,傾九淵怕是要出世了。」

  當年魔君傾九淵與天衍宗聯手,用十三宗門的怨氣困住濯君回,逼他以身渡怨魂歸天地的人,本該葬身火海,不想竟要死灰復燃。

  金郁琉微一點頭。

  「師兄?」

  一道沙啞的聲音自身後響起,蘇清絕聞言起身看去:「小師兄身子可好?好的話便趕緊去青硯門吧。」

  司央方坐起身來,看到此人,聲音頓時冷了下來:「你不是與青硯門沒有師門情誼?」

  蘇清絕自然記得那番話,平靜道:「不錯。」

  司央神情冷峻:「如此,青硯門更是容不得你。」

  蘇清絕看著他道:「容不容得下需師尊親自言說,小師兄不能私自做主。」

  這話不假,卻讓司央的神情愈發冰冷,他冷聲道:「若於門內不利,我不會放過你。」

  「自然」蘇清絕點頭:「我急著見師尊,你且快一些。」

  行了一路,嫌快的是此人,嫌慢的亦是此人,司央不禁黑了臉,將旺財扔給她,繼而起身下床。

  隨著他的動作一物自懷裡掉落,他彎腰拾起,打量幾眼,隨即翻了開來。

  蘇清絕接過旺財,見它仍睡得深沉,提著腿晃了晃。

  忽聞「啪」的一聲,司央踱步過來,聲音沉沉道:「不是要回去,還不快走?」

  蘇清絕動作一頓,指了指床上之物:「小師兄你的東西掉了。」

  司央已經走出兩步,聞言回頭看她,目色如刀,卻因坨紅的兩頰沒有顯出多少震懾:「非我之物。」

  蘇清絕附和點頭,面上也未露出過多的神情,這落在司央眼裡卻有幾分故作姿態之嫌,他閉了閉眼,走到金郁琉身側。

  金郁琉垂首看他:「可有什麼異常?」

  司央低聲回道:「那女子是俗世人,與魔族無關。」

  「許是巧合。」金郁琉沉吟片刻,道:「你二人何時回山?」

  如今事情已了,蘇清絕也已醒來,兩人再無留下的必要,司央道:「便是今日,師兄可要一同回去?」

  金郁琉搖了搖頭:「我尚要追查一事,待此事了了。」

  司央算了算日子:「可別是守歲的時候。」

  金郁琉聞言,聲音含了一絲笑意:「好」

  二人話畢,三人一同出了房門,卻見一人倚門而立阻了去路。

  姜瑾瑜面上帶笑,俊美的面容似有春風化雨之效:「這便是司央的小師妹罷,在下姜瑾瑜,方才之事多有唐突,還望小師妹莫要放在心上。」

  自畫冊之後蘇清絕反應過來那二人所行是何事時恨不得挖了自己的眼又怎會放在心上?她不動聲色道:「哪裡,是我走錯地方,擾了閣下的好事。」

  司央聞言看了過去:「發生何事?」

  「未曾發生什麼。」蘇清絕接話道:「小師兄,你我尚有要事在身,現下便辭行罷。」

  此人怎如此著急?

  司央眉頭幾不可察的皺了一下,繼而對姜瑾瑜道:「今次多謝閣下的靈酒。」

  姜瑾瑜擺擺手,道:「並非極品靈酒,倒是你言及的靈酒惹人生饞,下次相見可定要人開眼一番。」

  司央點頭道:「一言為定。」

  這方話別,蘇清絕提著旺財的後頸,對身邊人道:「你可能養它?」

  旺財一向受玉琉光照看,如今他不在,這狗的去處卻成難處。

  金郁琉側首一瞥,道:「它靈識初開,無相門並不適宜它的修行,可交由你三師姐照拂。」

  蘇清絕還未去過青硯門,這三師姐還不知是何人,但金郁琉能如是說想來不會有錯,她點了點頭,與他一同道了聲「告辭」後,抬步離開。

  三人一前一後下樓,蘇清絕看著前面的人,忽而抬手拉住他的衣衫,金郁琉的腳步頓時慢了下來。

  司央正走在前面,也未留意二人,逕自一人下了樓。

  蘇清絕輕聲道:「小心姜氏之人。」

  此人不會無故出言提醒,金郁琉道:「可是有異?」

  「姜氏煉人丹,定與魔族脫不開干係。」

  金郁琉一頓,聲音輕了些許:「這便是你抹去印記的原由?」

  「誰願落得人丹的下場?」蘇清絕道:「姜氏內盤根錯節,人心不一,你既與雨師府關係匪淺,姜瑾瑜不可不防,小心為上。」

  金郁琉轉身看去:「此事為何說於我?」

  蘇清絕沒想到他會突然停下,已經向下邁去的足尖只得朝一邊落去,衣衫輕拂間,站在了他的身側。

  「我若撞上你,怕是會讓你傷上加傷,你可……」蘇清絕似是想起什麼,話語一停,道:「你的傷可有大礙?」

  「無礙」金郁琉低聲道:「性命攸關之事莫要道於旁人。」

  蘇清絕出走姜氏,知曉門下所行乃天下大不為,一旦被世人知曉,姜氏必將迎來滅頂之災,若知下落,姜氏又怎會放過她?

  金郁琉點到為止,未再多話,他抬步下樓,修長的身影在燭火的搖曳之下變得模糊起來。

  蘇清絕並非沒有想過此事,不過,姜氏乃古族一脈,血脈傳承神族,自古神魔不兩立,誰又會相信?

  她移步跟在身後:「你竟信我所言?」

  金郁琉足下一頓,復又回身看她:「諦江不信你?」

  這怎會言及諦江?

  他可是已經猜到自己會藉此生事?

  蘇清絕看著近在咫尺的人不由眨了眨眼,退後一階,拉開一些距離,適才道:「只要生了疑心,這信與不信又有何干係?」

  金郁琉面容微仰:「如此,我信你與否當真重要?」

  方才不過試探,不料確實如此,諦江為妖宗弟子且心系姜氏人,姜氏與魔族有關一事非同小可,她既能藉此生事何嘗不會引無相門去追查此事?

  蘇清絕微微皺眉:「你與他自是不一樣。」

  金郁琉一默,繼而道:「有何不同?」

  「你於我有恩,他於我有仇,怎能一樣?」蘇清絕誠然道:「我非恩將仇報之人。」

  金郁琉卻未置一詞,轉身下樓。

  蘇清絕看著那道身影神色忽而有些複雜,此人原就受夢境所擾,沒動手殺了自己也是因其心善,此次提醒不管是信或是不信皆讓人忐忑不安。

  「我信你。」

  忽而自前方傳來清淺的聲音,蘇清絕腳下一頓,復又快了些許,待靠近後出聲詢問:「當真?」

  「當真」

  聲音如常,未見異色,而得人信任本該是一件幸事,蘇清絕的目色卻是暗了一暗,淡唇微動,終是未出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