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北人煙越甚,行了一日,蘇清絕與司央落在了城中,正值中元節,街頭裡巷都亮著各式各樣的花燈,自半空看去流光溢彩,華美非常。
街巷熙攘,花燈璀璨,自長街收回視線,蘇清絕思量一陣,對著身旁的黑衣少年道:「雨師氏和青硯門有甚關係?」
司央道:「南煬離青硯門百里地,今事出雨師氏,恐會對門裡不利。」
事涉魔族是該仔細一二,蘇清絕一頓,道:「我有一事需耽誤一些時辰,小師兄且先去,我隨後來。」話畢,帶著玉琉光消失在人流之中。
司央面無表情,對著旁邊的狗子道:「此人甚煩」
「汪汪汪」
狗子出聲附和。
「土包子」
「汪汪汪」
「又蠢又笨」
「汪汪汪」
「蠻橫無理」
「汪汪汪」
「冷漠無情」
兩隻妖邊走邊交談起來,看在旁人眼裡只覺這容色攝人的少年人一人在自言自語怕不是得了瘋魔之症,是以他所到之處總不顯擁擠。
蘇清絕帶著玉琉光停一處小攤上,攤主是爺孫倆,老者正在做花燈,人很多,她只得將玉琉光抱在懷裡。
玉琉光仰著面,伸手一指:「阿元,那隻兔子。」
老者聞言,對一旁的少年道:「平安,你來給小公子取。」
少年人便從一邊繞過來拿著個棍子挑花燈。
他近在眼前,蘇清絕仔細打量一番,開口道:「老人家這名取的好,我一位故友與這名兒相似,喚平生。」
「這可巧,名兒是我女兒家一位夫子給取的」老人笑道:「老朽不識大字,這倆個,平生平安。」
「一世平安,寓意是極好,」蘇清絕道:「不知老人家的女兒家住何處?」
「柏青山下寧里鎮木家村,姑娘的小友可是?」
蘇清絕道:「可是姓許人家?」
「欸」老人頓時雙目睜大了些:「可不就是」
蘇清絕笑道:「那便沒差了,不知平生如何?」
老人家突然嘆了一口氣:「沒嘍,十五年前突然降了災,整個村子燒沒了,可憐只有他一人活了下來,還落下了病根。」
蘇清絕微微一怔,繼而看向少年,少年本該十五歲的年紀,但因身材瘦小乾癟,倒似十一二一般。
許平安見女子盯著他瞧,面上自始至終無甚表情,只將燈籠遞給她。
蘇清絕接了過來,對老人道:「老人家可知是哪一日?我送一盞燈給他。」
「姑娘有心啦。」老人抬手擦了擦混濁的雙眼:」天兆二十三年五月初五。」
蘇清絕垂眸看著手裡的花燈:「村里沒有其他人活下來?」
老人搖了搖頭:「大晚上的火,燒了一夜,姑娘不知?」
蘇清絕道:「我自幼時便離開村里了。」
老人家似乎憶起往事,面上難掩悲戚,不由嘆道:「離開好啊,離開好。」
蘇清絕語含歉意道:「老人家節哀。」
老人家擺擺手:「都過去了,過去了。」
蘇清絕看了許平安一眼,收回視線:「還要哪個?」
「小狗」玉琉光指了一指。
蘇清絕便要了三盞燈,付了銀子告辭離去。
玉琉光一手提著燈,一手拉著身邊之人詢問:「阿元將金珠放在油紙里,他們若未瞧見,怎麼辦?」
蘇清絕垂眼一瞧:「你看見了?」
玉琉光點了點頭:「見到故人阿元不開心?」
蘇清絕嘆了口氣:「有些惆悵罷了。」
今日一遇,前塵往事被一一翻了出來,在被無故丟棄的那些年裡,她曾想過無數次的重逢之景,卻發現自己無處可尋,那漸漸滋生的憎恨猶如沉睡的困獸在看到少年人時突然張牙舞爪了起來,然而當下又似是一場笑話,人都不在了,又有甚可恨的。
玉琉光看了看手裡的花燈:「那去放燈好不好?」
蘇清絕拍了拍他的頭:「好」
「郁琉,那裡有花燈。」
突然耳邊傳來一道女子的聲音,蘇清絕腳下一頓,轉身看去,燈火闌珊,人群熙攘中,帶著面具的人一眼就能看到。
金郁琉停在一處小攤旁,恰是二人買花燈的地方,而他的身邊正跟著一位著黃衣的姑娘,兩人貼耳交談,看著非外親密。
這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自那夜一別之後過去月余,不想竟會再次遇到,不過蘇清絕並未忘記二人只作陌路的說辭,躊躇片刻卻見司央已經過來,語氣頗為不善:「你磨蹭什麼?」
蘇清絕收了心思,一指花燈,道:「中元放花燈,小師兄可要?」
「要它做甚?」司央並未接,看了一眼,扔下旺財抬腳朝前走去。
不識趣,蘇清絕心裡暗碎一聲,將旺財遞給了玉琉光,牽著人跟了上去。
不想司央卻停在了賣花燈的攤前,對著一身黑衣的人道:「可是郁琉師兄?」
蘇清絕聞言停了腳步,這妖竟然認識他?且還能一眼看出面具之下的人的身份?
兀自驚訝間,兩人的視線便落在她的身上,繼而一道朝她走來:「你入了青硯門?」
蘇清絕點了點頭:「你二人,認識?」
金郁琉頷首:「無相門與青硯門交好。」
這可真是無巧不成書,蘇清絕一時無話。
司央亦奇怪道:「師兄怎會認識她?」
「曾有幾面之緣。」金郁琉話鋒一轉,道:「稍作片刻。」
蘇清絕見他折回女子身旁,當即問向旁人:「他帶著面具,小師兄是如何認出他的?」
「面具為三師姐所贈,我怎不識?」司央側首看她:「你不是自深山野林方出來怎會與師兄有幾面之緣?」
此話不假,但自一出來便遇上了此人自己又能如何?
蘇清絕無奈道:「說來話長,不說也罷。」
司央聞言,目里滿是打量。
蘇清絕恍若未見,轉身看向玉琉光。
那小小的身子正蹲在地上與旺財大眼瞪小眼,看了片刻,她回過身來,正見金郁琉與一黃衣的姑娘朝二人走來。
兩人正在交耳,一人提著手中的蓮燈仰面而視,眉眼含笑,一人低首傾聽,邊走邊避開行人。
金郁琉雖以面具掩去真容,然周身那股如風如月的出塵氣華卻叫人難移目光,而身側比肩之人身姿與面目亦是不俗。
女子一身鵝黃襦裙,桃腮杏目,黛眉朱唇,其容色精緻俏麗,如春日桃花妍麗奪目,幾人距離不過數步之遙,然此一路已經惹得擦肩之人頻頻回顧。
待近身來見了禮,兩人適才知曉這黃衣的姑娘出自古族一脈的雨師氏,其名曰雨師晴,如此可不趕巧?
身處鬧市閒話不便,略一交談幾人移步去了燈河岸邊。
今夜無意聚首,卻都事出有因。
金郁琉來此是受雨師氏之邀救治族中親眷,因著中元節的關係,藉此賞燈,而同行的女眷恰是雨師家的人。
因雨師晴的緣故,司央藉故避開將所遇之事告知了金郁琉。
金郁琉已在雨師府住了一些時日,對雨師氏知之甚詳。
這雨師重在家中排行第五,因身無靈根,與修道無緣,又因流連於花街柳巷,玉器古玩之地,在南煬城是赫赫有名的紈絝子弟,但若說府中有魔氣,他卻並未發現。
兩人在不遠處交談,這可悶壞了旁人。
雨師晴是修士,自然能看出兩人在談秘事,幾人的出現將久別重逢的歡喜攪成如今的局面,她的面色不怎麼好看,盯著自己的那盞花燈生悶氣。
月輝鋪陳,花燈匯成一條璀璨的燈河漸漸遠去了,玉琉光蹲在河邊將花燈放於水面之上,回頭看向不遠處。
蘇清絕將最後一盞燈放入河裡,抬手便是一彈:「你今日很是奇怪。」
自遇到那二人時,玉琉光逕自躲在自己身後不出來,並未在出聲,眼下放花燈也是漫不經心。
「汪汪汪」
旺財看見她的舉止頗為不滿,窩在玉琉光的懷裡叫了一聲。
玉琉光摸摸它的頭,小聲道:「阿元,殺了他。」
玉琉光一向乖巧懂事,突然說出此等驚世駭俗的話,頓時讓蘇清絕變了臉色:「你為何想殺他?」
玉琉光搖搖頭,神色迷茫道:「不殺他我會見不到阿元。」
蘇清絕忽然想起命盤之事,莫不是金郁琉與玉琉光往後會發生什麼才導致自己殺了他?
念頭一閃而過卻足以讓人心驚,她蹲下身來,雙手覆上他的雙臂,神色鄭重道:「此人於我有恩,你真想殺了他?」
玉琉光有些不知所措:「我,我,恩將仇報是壞人,阿元,阿元不是壞人。」
壞人,好人,若以殺人來論,自己在地宮的時候雙手已經沾滿了人和妖的血,眼前人一直不知,總以良善相視。
蘇清絕鬆了覆在他手臂上的雙手,輕道:「我並非善人,殺了他亦無不可,你可想?」
玉琉光聞言驚惶起來,他伸手拽起她的衣袖,烏珠似的眸子裡湧出一串淚珠:「阿元,我怕。」
「怕什麼?」蘇清絕正要抬手,忽又停了,聲音輕柔了些:「不怕,你如何想,我便如何做。」
玉琉光神色有些迷茫,他上前一步,雙手挽上近在咫尺之人的脖頸,埋首在了她的頸窩處,悶悶道:「我怕見不到你,卻更怕你為了我殺人,阿元,是我不好。」
濕意自頸窩處傳來,玉琉光不具命理,卻是神器之靈,神愛世人,又怎會因私慾而濫殺無辜之人?何況他一直以擇善之舉來告誡她,這回答乃意料之中。
不過,蘇清絕無端生了幾分不滿,今次不論,若後事涉及性命之事,自己可會又是那個被丟棄之人?
她微垂眼眸,與蹲在地上的旺財四目相對。
旺財已生靈識,又為大荒宗的妖,方才那番話盡數落於它的耳里,若叫兩人知曉此事怕是說不清了。
視線銳利,警告的意味不言而喻,旺財忙垂首趴在了地上,不去與她對視。
蘇清絕閉了閉眼,抬手拍了拍玉琉光的背。
良久,抽泣的聲音小了,她低頭一看,不由失笑,到底孩子心性,即便心裡有事也抵擋不住困意來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