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祟將人送至落仙峰,拐了柏靈便離開了。
蘇清絕進了院子坐在中央的石桌旁,正將靈劍放在桌上,突然一行小字落入眼帘,雖看不出是何人字跡,然其話音卻有些熟悉。
石桌所處是出門的必經之路,蘇清絕出去時並未見過,想來是之後所留,她抬手抹去桌上的字跡朝院門外看去,門邊不知何時立了一人,更確切的說,是妖。
經得應允,諦江移步進門與她相對而坐:「想來道友已知我來此的目的。」
蘇清絕點頭,她去雲台約戰一事已經傳遍大荒宗,關乎自己,他又怎能安然自若,不聞不問。
諦江開門見山,道:「道友可解惑?」
蘇清絕看著他道:「此事攸關性命,你需起三重誓,不為外人道。」
三重誓,是反噬最為兇狠的魂印之咒,如破誓,必遭天譴,天譴逆倫常,擾五運,比之少壽數,傷氣運,損神魂,滅身滅道。
諦江心下猶疑,皺眉道:「事關琅兒?」
琅兒?蘇清絕一頓,不動聲色的點了點頭。
諦江眉頭一松,面上露出一抹微笑來:「我便知你與她有關。」
他本就有副上好的皮相,不知為何面上一直陰鬱,今一笑似撥雲見日,讓人如見青陽。
蘇清絕心下卻是疑竇叢生,這妖看來與姜瑾琅關係匪淺。
「是有關係。」
諦江看她一眼,面上多了一些暖意,他抬手,三指併攏,大小手指相扣,立誓道:「今以我諦江之名立誓,與蘇清絕所言之事定不為外道,如棄誓約,妖元散盡,不入天地。」
一道銘文自半空落下一分為二,落入一人一妖的掌心。
蘇清絕五指併攏,也未廢話。
「我來拿那半縷神魂。」
諦江微愣,似是沒有想到她會如此說。
「在下以為,當日已經說清楚了。」
蘇清絕嗯了一聲,道:「可以再清楚一些。」
諦江目色微沉,面上不悅:「當日焚寂結界起,我自顧不暇昏迷過去,醒來之時並未見到那縷神魂,想是已消失在焚寂結界裡,且事後無相門弟子入宗救治也未發現那半縷神魂。」
蘇清絕目色微動:「無相門弟子?」
諦江目色一凜,側首看去:「你是何人?」
當日之景他已向姜氏說過數次,她若是姜氏人怎會不知此事?
蘇清絕定定看他一陣,起身在他身前站定:「莫動。」
由於坐著,諦江抬頭看她,此人修為不足為懼,但因一身血色莫名的讓他油生一股心悸。
突然眉宇一涼,一股靈氣自額間探入,因著靈力微弱不足以進入識海,未肖片刻便消散在身體裡。
然而諦江的識海卻在一息間劇烈振動,不斷閃出兩年前的畫面。
九幽之境,群山之中,數股黑氣自地脈里拔地而起席捲幽綠的天際。
在魔氣的籠罩下,不見日月星辰,不見潤澤生機,舉目望去,山荒河涸,亂石橫生,所到之處,土地龜裂,寸草不生,此行正是為封住地脈的裂痕。
魔氣擄獲心智,一旦沾染便極難擺脫,為便宜行事,各宗門分散結陣而行,一陣里有五人,而姜瑾琅與諦江恰被分至一處,這一人一妖並不熟識,一路上亦不如何交談。
姜瑾琅是天衍宗門下弟子,早在三年一度的簪花大會上拔得頭籌,其天資與修為在新一輩的後起之秀中如麟毛鳳角,讓人難望其項背。
而諦江亦是大荒宗里出類拔萃的俊才,且修為比之姜瑾琅亦高了不少,但簪花大會上,此人以弱勝強,贏了他拔得頭籌,一人一妖的緣分也在這一場盛會中種下。
與他們同行的是彼此的同門,因著其中緣由自然是相看兩厭,一路並不如何交談,至於成見,因著封印裂口的干係暫且放到一邊去了,這一路倒也配合默契。
姜瑾琅身份不凡,行事又穩重,是一行之中最不該出亂子的人,誰也沒想到就是這樣的人在第三日時獨自一人悄無聲息的離開了。
諦江護餘下之人與宗門匯合後隻身一人前去尋她,不想方一見面雙方便動起手來。
姜瑾琅曾於他說過,此行兇險,魔氣入體,敵我不分,如若於此,用淨魂瓶抽她半縷神魂,能保住命魂不被魔氣所奪。
姜瑾琅步步殺招,諦江不想傷她便用了攝魂之術致使姜瑾琅的動作一頓,就是這一瞬的停滯,自己才得以用淨魂瓶抽她半縷神魂,不想變故徒生。
姜瑾琅有一雙鳳眼,微挑的眼尾總是帶有七分的傲氣 但那一刻,諦江仿佛從她幽黑的眸子裡看見兩簇跳躍的暗紅的火苗。
剎那之間,插在地上的參商劍爆發出巨大的靈力波動,帶著毀天滅地的力量捲起剛勁的狂風。
氣浪肆意,逕自將自己掀飛,暈過去的時候,便見一堵由烈火凝結的天幕橫亘在天與地的交界處,猶如自地獄燃燒的業火要將天吞沒一般。
識海震盪,好像有什麼東西要出來,諦江皺著眉,目光停在蘇清絕的手上。
片刻,她手指微移,一縷紅焰自自己的眉宇間出來,在蒼白的指間跳動。
諦江神色一怔,他自是曉得這是什麼,那是當初自姜瑾琅身上抽出的半縷神魂。
自那縷神魂落在指間,蘇清絕的身子沒有一處不在叫囂吶喊,這是她缺失了兩年的半魂,對於身體亦或是那半縷神魂皆是無以言表的,迫不及待的想回歸身體。
蘇清絕指尖點在眉心,那半縷神魂自眉心沒入,納入識海之下,與身體內的另一半神魂交融。
它在悸動,失而復得的喜悅湧上心頭,散落眼尾。
蘇清絕閉了閉眼,掩去眼裡的水漬,移步坐了回去:「你方才道無相門的弟子曾為你醫治過?此人是誰?」
諦江神色有些迷茫,不及思索道:「無相門金郁琉,但他並未發現異常。」
金郁琉能觀人之神魂,既能看出自己為半魂之體又怎會不知諦江的身體裡有自己的半魂?
蘇清絕思索片刻,道:「神魂之術非常人能習,此人天賦和修為不過爾爾,怎能看得出來?」
諦江不是蠢笨之人,不過一息之間便從震驚中恢復過來,目色有些複雜。
金郁琉曾來宗診治,其修為雖是不濟,但無相門所修功法詭異不能以修為論斷,他頗信此人,不想此人的確不濟。
「你入青硯門可是為半魂而來?青硯門可知你為姜氏人?」
話里隱隱有了幾分戒備,蘇清絕如是道:「自然不知,這青硯門無什名氣,入門不過機緣巧合罷了。」
話語一頓,她轉而道,「你為何要抽姜瑾琅的半縷神魂?」
青硯門素來避世,世間知曉它存在的寥寥無幾,何況門主與大荒宗交好,若此人知曉,怕是一早就來取回半魂了罷。
諦江打消心間疑慮,回道:「琅兒道魔氣入體,敵我不分,抽半縷神魂入淨魂瓶可保心魂不損。」
蘇清絕看向他:「你與她相識?」
諦江看她一眼,繼而向遠方看去:「是我心系之人。」
原是如此,蘇清絕心下瞭然。
那日諦江出現的不合時宜,她只當會對自己不利才奮力反抗,不想還有這等因果,不過能將姜氏的淨魂瓶交給他,可見姜瑾琅對他之心。
不過這條路終究不好走,人妖相愛為世俗不容,尤其是作為姜氏嫡長女背負著諸多的身不由己,姜氏又怎會同意?
「如今,你可曉得當日所抽的半縷神魂是何人的?」
眼前的一切容不得諦江不相信,也令他疑惑更盛:「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蘇清絕目色微沉,不答反問:「姜瑾琅如今修為如何?」
諦江一頓,道:「小梵天境。」
「這般修為在各大宗門裡比之如何?」
諦江心裡猛然一沉,卻未應聲。
「平平無奇。」蘇清絕替他答道,「姜氏本是神族一脈,繼承神力,與其他三氏族鼎力,但這幾百年來已經沒落無幾,其後世平平,翹楚之輩更是少之又少。
如此,是看氏族繼續衰落,無人問津,還是另闢蹊徑,恢復往日榮光?是以,如我一般的人,成了姜氏的影子。」
諦江身軀一震,心向漸明:「你可是姜姝妤?」
蘇清絕側首看去:「你知曉?」
「我所抽半魂之人是你,而當年亦是你身攜神器參商。」
兩年前姜瑾琅攜神器參商劍入九幽山,因施展焚寂結界一術傷了根基,不久後便被族人偷去神器參商劍,一直尋找無果,便在風雪樓懸賞此人。
而今半魂的主人忽然出現,依當日情形,參商劍應該在她手中。
蘇清絕嘴角上揚:「道友聰明過人。」
諦江卻是眉頭一皺:「你亦是姜氏人。」
同出一脈,不至如此。
姜氏人,蘇清絕別開視線,說來奇怪,金郁琉與他能自風雪榜推測出自己的身份不足為奇,但姜氏知曉卻是讓人百思不得其解,饒是自己也是在三年前得知,更未曾向旁人提及。
「不是嫡親,身為姜氏人又如何?」
諦江默然,片刻後,他出聲道:「幽都之行你想擺脫姜氏?」
蘇清絕點頭:「見得青山多嫵媚,誰又想棲息在陰暗腌臢之地。」
她的面色與語氣平靜至極似是在說一個無關緊要的事兒,然而其中的隱忍與艱難又怎叫人設想不出,諦江沉默半響,道:「你何時以她的身份出現?」
蘇清絕也未瞞他:「我只出來過兩次,一次是簪花大會,一次便是九幽之行。」
諦江目色一怔:「在下有幸見過道友兩次。」
蘇清絕自然記得,這兩次都是以交手落幕,不過當下憶起時,多少有些惆悵,那是她唯數不多能出來的時候,也是頭一次見到世間竟有如此好看的景致。
「道友修為不錯。」
「當年簪花會,你如何勝了我?」
三年一度的簪花勝會本就是給後起之秀揚名立萬的機會,妖族有先天的優勢,作為當時風頭無兩的諦江,摘得殊榮本是眾望所歸,誰知對戰之時蘇情絕爆發出本不該是自身修為所有的能力。
那日一柄銀白的長劍削掉他半縷青絲後回到墨發如錦,神色冷漠的女子手上。
女子一身白衣,眸中難掩霜雪,她捻起劍上的青絲,上挑的眼尾帶著幾分倨傲,只聽那聲音清淺,帶著一些涼薄:「你長得,真好看。」
諦江姿容無人能比,這等話早已習以為常,卻無哪一個像她一般神情倨傲,語氣冰冷。
是以這副模樣看在旁人眼裡便多了幾分蔑視。
諦江心下難掩不悅,卻也未在人族的面前失了風度,淺笑施禮離開。
事情已過去三年,蘇清絕沒想到此人竟還記得。
「能贏你還得多虧了姜氏。」
姜氏是神族的後裔,功法秘術自有其奇妙之處,諦江心下一嘆。
天色漸沉,蘇清絕自覺兩人並不如何熟識,如今神魂歸體,大事已了,便起身送客。
諦江跟著起身,看她一眼,道:「今日之事,我不會說於旁人,你若現身,身負姜氏印記,還需小心姜氏之人。」
姜氏人自出生起身負家族印記,受鎮魂印之昭,她知曉姜氏影子之事,又有參商劍在手,姜氏不會善罷甘休。
蘇清絕嘴角微勾,笑意不明,忽而聲音一輕:「姜氏與魔族有關,你趁早斷了對她的念想。」
這世間可能與魔相交的千千萬,但最不可能的便是繼承神族之力的古族一脈,而姜氏恰是其一。
諦江神色一暗:「此事非同小可,姑娘所言還請三思。」
蘇清絕不置可否,逐客道:「慢走,不送。」
諦江定定看著她,身形未動。
眼前人常年被姜氏囚禁心生憎恨,報仇亦無可厚非,但嫁禍與魔族有關是滅族的重罪,她是要覆滅姜氏,讓姜氏名聲掃地,受世人代代唾罵!
這等狠戾的報仇讓方才生出的些許憐惜頓時蕩然無存,他目色尖利如刀:「你欲藉機報仇?」
為一個欺瞞自己且要嫁於皇室的人所現之殺意,蘇清絕覺得甚為可笑。
且明明是姜氏囚禁在先,是他們抽自己半魂在先,自己報仇在他眼裡竟成了毒辣之人,罷了,這又與自己何干?
她復又坐了回去,神色淡淡道:「你且去問她地宮之中除了姜氏的影子外還有何物。」
「我與你定下三重誓約,一旦向旁人提及必遭天譴。」諦江沉聲道:「你此行並非只是為了取回半魂。」
蘇清絕原想取回神魂讓姜瑾琅名聲掃地,畢竟於世人眼中她是何等的大義尊貴,不料此妖會對姜瑾琅情根深種,這等天載難逢之機,若不生事怎能對得起姜氏與他所行之事?
「我只將真相擺在了你的面前,至於如何抉擇便是你的事了,你可不言此事,孤身去查,可不顧天譴當面質問,亦可當作全然不知此事,當然,」她話語一頓,淺淺笑了一下,然那笑意卻未入眼,「你也可以殺了我,如此也能庇護姜氏一二。」
萬事由己身,如她所言如何抉擇在於自己,而相較於前兩條路,最後一條一勞永逸。
諦江不是沒有動過殺念,但蘇清絕乃青硯門的弟子,來此是客,一旦身死,青硯門與師門皆不會善罷甘休,此人定是篤定才敢如此行事。
他深深看了安坐的人一眼,移步離去,蘇清絕目色深遠,看著落日的餘暉跟著那秀如山嵐的身姿一起化成斑駁光影,漸漸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