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互不見心意

  夜色悄然,怨氣消散之時,阿元睜開雙目,正對上一對異瞳,歡喜頓時漫過眼角,消減了眉宇間的睏乏,她順勢環上眼前人的脖頸:「我可是在做夢?」

  金郁琉看著那雙含笑的眸,嘴角微彎:「不是夢。」

  「真好」

  聲音很輕,似乎已是累極,她微合雙目,靠在他的懷裡。

  一眼萬年,自阿元眸中所流露的繾綣與歡喜似在無言昭示著兩人漫長的過往,金郁琉覆上她的青絲:「關於我,阿元可是知道一些事情?」

  阿元沒有睜眼,只輕聲道:「你想知道?」

  「身世迷茫,心中亦空茫,阿元,我一直在找尋自己與這世間的因果。」

  阿元呢喃道:「你會疼。」

  金郁琉一笑,道:「阿元,我既有夢境指引,便是不想忘記一些事情。」

  世上秘術有奪舍一說,如若自己是奪舍之人,想忘斷前事定會忘得乾淨,不會留下一些記憶讓自己心困於此。

  阿元靜靜靠在他的懷裡,無相門獨有的冷香能令人神思清明,但她的意識卻漸漸有些模糊,心火的耗費讓她擋不住如潮的倦意,這是她少有的帶著二人的過往與他相見,但卻是石火光陰,轉瞬即逝。

  「濯君回是你的前世,我是你尋來的一塊頑石,過去千年,你不能忘了我。」

  金郁琉神色閃過片刻的驚訝,但自一想,似乎又有種理應如是的塵埃落定。

  他低頭看向懷中之人,阿元已經沉睡,黛眉輕顰,手指緊扣他的衣衫,面容透著些許不安,他抬手撫去眉宇間的愁思,起身將人抱至一邊,繼而回到巨龍身前,雙手結印,懸於空的鎮魂鈴身頓時一盪,古樸而厚重的鈴聲響徹空谷,金光普照,如沐神光。

  一抹金色的火苗自鈴身中飄出落入巨龍的眉宇之間,幾不可察的龍息突然加重,掀起一陣狂風疾土。

  金郁琉迎風而立,衣袍獵獵作響。

  良久,巨大的龍首突然動了,那沉沉的眼瞼微微顫動,緩緩睜開,一雙巨大的金色瞳孔熠熠生輝,將眼前人的身影倒映其中。

  巨龍如山陵一般巍峨,其龍息如疾風,人立於前如高山之於螻蟻,讓人不住匍匐跪拜。

  金郁琉身似磐石屹立在龍威之下,金色的眸子一片沉靜。

  巨龍看著他,一道清泉自眼裡緩緩淌出,繼而一道聲音在空谷中響起:「你終於來了。」

  其聲嗚咽,帶著久別重逢的嘆息與歡愉,隨即龍眼微闔,悠長的龍息如輕風一般起於半空之上而後落入荒地里,猶釋重負一般。

  蘇清絕再次醒來之時,全身經脈臟器都在叫囂,似被抽筋拔骨一般。

  四周金光淡淡,巨龍已經不在,原本巨龍盤臥之地開出一朵妖冶的紅蓮,紅蓮之上正跳躍著一株紅焰。

  數百年前,濯君回也曾與阿元一起見過相似的蓮火,看了片刻,她出聲道:「你知曉阿元?」

  金郁琉回首看她,目色沉靜,面色無波,眼前人是蘇清絕。

  「那日你在見到這副面貌之時曾暈厥片刻。」

  那是她第一次看見面具之下與畫像別無二致的容貌,原來阿元自那時便出現了,蘇清絕微一凝神:「我與阿元,你可知是怎麼回事?」

  金郁琉轉身朝她走去:「你的神魂因銘文兩分,一則將前事塵封,那是徘徊在過去的阿元,一則因降生後所歷經之事,名為蘇清絕的你已有了自己的命理,那道銘文解除之後,神魂融合而生兩識,活在過去的阿元和活在當下的你。」

  蘇清絕看著一步一步朝自己走來的人,金光落在他的周身,漸漸與蜃景中的一人模樣重合,周身卻不似那人的高高在上,俯瞰眾生。

  「我不是一體雙魂?也不曾被奪舍?」

  金郁琉停在她的面前,躬身伸手:「阿元是你,蘇清絕也是你。」

  眼前五指如玉石打磨過的,修長白皙,骨節分明,蘇清絕看了看,將手放了上去。

  「你怎知曉銘文?是你解了封印?」

  指尖寒涼,輕如鴻羽,帶著疏離的意味,金郁琉五指一收將人拉了起來:「你可記得那夜坑埋之由?」

  蘇清絕自然記得,只是方一起身便有暈眩之感傳來,眼前一片花白,周遭的聲音也模糊不清,她攥緊了拳,立時手間的疼痛將混沌驅散開來,耳目霎時一明。

  清明,鋒利,那雙眼猶如一柄寒冰鑄成的刀刃割在了人身上,金郁琉一手攙上她的手臂,眉頭微微皺起:「再休養一陣。」

  蘇清絕自醒來後便發覺周身靈氣不在,心脈也是微弱,猶有行將就木之感,卻未曾想連站著都是費勁,心下不由有些無奈,阿元這是只給自己留了一口氣吧。

  「無事」

  她直了直身子,欲拉開二人距離,忽然意識到什麼,指間登時一松,垂眸低頭,只見自己的右手正被握在他的手裡,露出的指尖已經染上一抹嫣紅。

  她素來有養指甲的習慣,便是為了在意識不清時能快速清醒過來,雖是不長,卻也足已入肉,而今一手掐在了旁人身上……

  「抱歉」

  她快速抽手,退開一步,隨著動作,金郁琉掌間微張,赫然四道紅色的小月牙出現在了瑩白的肌膚上。

  「此話理應我說才是,」金郁琉取出絹帛遞給她,「你救蜃龍如此,理應也該是我謝你,你想要我如何謝?」

  蘇清絕看看絹帛,看看他,就著那絹子的兩端裹起傷口,給他打了個結。

  「護我一命。」

  此事無需她言,乃理所應當的事兒,於她而言,除了這個,自己似乎沒什麼好圖的,金郁琉有些無奈,但看著那原本是遞給她擦血的絹布綁在了自己手上又莫名有些想笑。

  「我會護你,你且寬心。」他復又取出一帕來,「你幫我裹了傷口,禮尚往來,我也助你一次。」

  說著,身形靠近一步,噙了笑的面容分外攝人,蘇清絕恍然,那絹帛原是要給自己的。

  「小傷而已,無甚大礙。」

  她避了手,拒絕之意很是明顯。

  「小傷亦是傷。」金郁琉逕自拉過她的手,見那五指收著,提起一事,「你可記得方才你做過什麼?說過什麼?」

  蘇清絕心頭一顫,那怕是此生難以磨滅的,自己問此人要了一顆心,且做了出格的舉止,想起那柔軟的觸感,她一縮手臂。

  「阿元出現時我並不記事。」

  神情自若,不似有假,若不挑明,此人恐是就此過去了,金郁琉並未鬆開她的手:「我說於你聽。」

  說著將人朝懷裡一帶,蘇清絕雙眼不由睜大一分,右手已朝他心口拍去,絲毫不見半分情意。

  翻臉無情,果然是不想認了,金郁琉一手攔下,將她的手覆上心口,低聲道:「你親了我,要了這顆心,說了不許反悔。」

  兩人離得極近,蘇清絕的身量正到他的下頜處,那人微微垂首,清越的嗓音便帶著幾分濕熱落在了耳側,將它蒸的發紅,覆於掌下的心跳更是讓人心煩意亂。

  依方才形勢,那番話與親密的舉止是她一方逼迫所為,此人被逼無奈適才應下,她作不知便是想二人全當此事未曾發生,不想他竟如此直白的說了出來。

  也是,他一向秉直持重,定是想將此事說開。

  「阿元逼你為之,你放心,此事不做數。」

  這話分明是不想讓人放心,金郁琉退開一步,將她的右手搭在掌心上:「我卻覺她做得甚好。」

  這是何意?蘇清絕抬頭看他,正對上那雙異瞳,雖是詭異,卻甚是好看。

  金郁琉一根一根掰開她的指,掌心已經暈開了一片血水,他拿著絹布輕輕擦拭掉,掌心的月牙轉眼又浸泡在了血色里。

  他抬手一招,一巴掌大的紙人捧著玉盒出現在了半空,紙人似具靈識,落在兩人手邊,將玉盒高高舉起。

  金郁琉打開玉盒,將藥敷於傷口處,立時刺疼傳來,蘇清絕卻無所覺,只想抽回手,但那人不松一分,讓人掙脫不得,她唇角緊抿,皺著眉頭看著他的動作。

  動作輕柔,指腹溫暖,不知是不是藥力的緣故,傷口漸漸有了幾分癢意。

  她曾分外厭惡如此強硬,不由自己的舉止,但不知為何,此人未叫人生厭,而是讓人覺得害怕。

  與之前受的傷相比,這傷何德何能得一人小心翼翼對待?

  蘇清絕心裡生幾分異樣來,她快速回憶起二人自初時到如今每每相遇時的模樣,平淡如水,親疏分明,不即不離,哪裡有今日這般親密的舉止?

  「我既應了給你便無收回之理,亦不會反悔。」他聲音輕輕,眼帘微抬,濃密的眼睫划過了蘇清絕心間,頓時掀起萬丈狂瀾,她未及反應,又聽他道:「你的心是不是只有如此,我才能見它?」

  想見她的心?蘇清絕眨了眨眼:「你說什麼?」

  金郁琉看著她略帶迷茫的雙目,嘴角勾起一道淺笑:「無妨,你只需記得前一句。」

  靈識兩分,一方心意不掩分毫,一方心沉淵底觀之不明,她不喜旁人近身,也不叫人窺得半點心緒,若強行撬開將它取出,只怕連血帶肉,此事不能操之過急。

  前一句……蘇清絕微微一想便覺那話有些灼人,自己不過是親了他一下,討要他的心,難不成他就給了?

  這等輕而易舉,換作別的女子是不是也會如此?

  她知他心善,也知兩人有命盤一事,從未想二人過從甚密,對,命盤,心緒一明,她縮回手:「你是為了改變命盤?」

  之前兩人作陌路之舉,陰錯陽差,又命理交結,只怕以後避無可避,無法避免,換個法子也無不可,可是……

  金郁琉知她心思深重,易多思多慮,但此事並非兒戲之言,他垂了手:「清絕,人心可貴,並非輕易許之。」

  他視線直逼過來,眼底的神光讓蘇清絕愈發肯定之前的猜測,可自己憑什麼得此人傾心?

  金郁琉見她不語,目色暗了幾分:「原來我在你心裡是這等不堪的模樣。」

  為了活命不惜以心,以情困之,他的心意何曾這般低賤?

  那目色透著幾分難以言表的低落讓蘇清絕登時無措起來。

  這個曾在簪花大會上給了自己秘術的秉直少年郎,又在石安村以天下立道的男子,那本可以殺了自己了結命盤,卻仍以善舉待她的人,如此說他豈不折辱?

  「不,不是。」

  聲音低低,幾欲不聞,猶見慌亂。

  金郁琉無奈一嘆,她未瞧見自己的心意,而自己又何嘗能瞧出她的?

  罷了,以後時日還長。

  「那夜你煉化靈酒時我曾折返,探入你的識海,只是那道銘文霸道將我擊暈過去。」

  他突然轉了話鋒蘇清絕有些反應不及,想了想才記前話,只得壓下心中的不安,道:「那道銘文又是何時解的?」

  「兩年前我自大荒宗諦江身上看到了你的半魂,神魂上銘文不在,想必是在抽你半魂時被破了。」

  如此才會有焚寂結界出現,如此阿元的記憶才會在她取回半魂的時候出現,蘇清絕別開目光:「你一早知曉?」

  金郁琉頷首。

  諦江心悅姜瑾琅自然不會騙她,而姜氏未發現那半魂何嘗不是託了此人的福,蘇清絕心緒驟然有些複雜:「這些事情在所遇之時,你為何不曾言明?」

  兩人已非初見,她若不問,必會石沉大海。

  「我私以為,你並不想讓旁人知曉。」金郁琉話語一頓,又道:「且因命盤之事,那時你我亦不必交淺言深。」

  蘇清絕神色微怔,他素來一針見血,讓人無所遁形。

  人世間的恩怨糾葛何嘗不是來自數次的萍水相逢,自淺入深所耗之精力在面臨捨棄之時會讓人難以割捨,雙親是,阿九是,玉琉光亦是。

  正如他所言,自己的確不喜與旁人結交過深,即便是拜入青硯門也與同門師兄弟間有著疏離的界限,這道界限能讓她自在一些。

  而金郁琉恰到好處的舉止也是她不抗拒與他相交的原因,可如今,她要了他的心,他給了她的心,便註定與兩人命理交結,難以兩全。

  出神片刻,她道:「不論命盤,我不會殺你。」

  命盤如何於金郁琉而言已無可無不可,他再次頷首,落於蘇清絕眼中也不知是信還是不信。

  冥淵之地不知年月,地宮之中情形如何尚不得知,兩人暫且收了心思,動身離開。

  此處冥淵以巨龍設為屏障,自以巨龍為出口,它的身形已縮成巴掌大小被金郁琉養在了鎮魂鈴里。

  出了冥淵,便見拾花正立在半空中敲打著畫壁。

  「拾花」

  蘇清絕叫他一聲。

  拾花聞言低頭一瞥,見蘇清絕與一人立於地上,頓時鬆了口氣,飛身下來:「你可擔心死我了,方才怎麼回事?」

  方才阿元出現壓制身上媚毒,蘇清絕被拋至一邊,至於拾花,未及留意。

  「我也不大清楚。」

  「方才我被一道光彈開了。」拾花不滿嘟囔一聲,復又打量一眼,兩人面容掩於面具之下,只能靠聲音辨別一二:「你們可有事?」

  「無甚大礙」金郁琉朝他施了一禮:「今次一事有勞道友。」

  拾花擺手:「客氣甚,我也有事托你不是。」當初一遇,兩人都有事兒所託,談何有勞?

  金郁琉未忘妖所託之事,見他提起,便道:「姜氏曾靠丹藥調理身體,丹藥藏血毒,傳於下一世,便多見面目身軀不正的後嗣。」

  「那丫頭還以為是自己不對勁,」拾花聽了不忿道,「那便是姜氏自己做的孽,這挨千刀的真不是個東西。」

  蘇清絕對姜氏也無甚好感,附和道:「的確不是個東西。」

  「是吧?」拾花登時像找到了親兄弟,目露熱切道,「待出去看不刨他祖墳。」

  姜氏的祖墳可不好刨,刨一刨周璃夫婿的還成,不過現下不是說這個的時候,金郁琉道:「此地設有禁制,不宜久留,先上去。」

  拾花聞言也未多說,化了細木飛到蘇清絕的發間。

  金郁琉指間一動,鎮魂鈴出現在了半空之中,他側身伸手:「來」

  「我若上去,於你等皆是負累,不如留此等候。」蘇清絕看著他沒有動作。

  如今自己站著都是強撐,地宮魔修環伺,幾人難以自顧,何況再多一個累贅。

  「不是負累,我會護你,無需擔心。」金郁琉上前一步,「可是不信我?」

  不僅是信與不信,還有添亂與否,蘇清絕如今手無縛雞之力,一身修為不在對一個以修為傍身的人來說既是驚慌又是無措。

  金郁琉知曉她的顧慮,並未收回手,只看著她道:「地宮情形未知,此地之後亦不知如何,我送你避於石室中,擇近而處,皆能安心。」

  若出岩漿,勢必得他再次折返,徒增變故,地上雖有威脅,小心一些倒無妨,蘇清絕靜默片刻,將手放在了他的掌心。

  帶了面具有帶面具的好處,看不到彼此的神情,也就稍稍去了幾分不適之感,方才兩人的一席話以此人的不快收尾,眼下又見親密舉止,讓人多少有些無所適從,心下不免胡思亂想起來。

  她平生牽過人的手寥寥無幾,此人掌心溫熱,五指修長,比父親的要薄一些,比阿九,玉琉光的卻又寬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