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楚肖逸決定在大年初一的下午回家,此消息瞬間讓家裡瀰漫歡樂的空氣。

  家人們在屋裡熱火朝天地準備食材,楚肖肖則獨自溜出門,想要去找楊茵姐姐。

  楚肖肖一向鬼靈精,她悄悄躲開父母的視線,卻被細心的小舅奶察覺異狀。

  小舅奶平時安靜低調,說話細聲細氣,她眼看小女孩拉開小院門,趕忙放下手裡的菜盆,說道:「肖肖,你想要去哪,我陪你出去?」

  「不用,我就在小區里,馬上就回來!」

  楚肖肖裹著又厚又暖的棉襖,她不想被小舅奶追上,一溜煙地往外跑。

  小舅奶站起身來,高聲囑咐道:「把帽子戴上!」

  楚肖肖只得將棉衣帽子戴上,猶如全副武裝的小人偶,蹦蹦跳跳地往小區門口走。

  御融台小區內管理嚴格,而且遍布著監控,就連外賣和快遞都無法進入,安全係數挺高。

  因此,家裡人對楚肖肖往外跑的行為沒異議,知道她又去找小區門衛室的楊茵玩兒。

  小區偏僻處有一片較矮的平房,那裡是小區保安們的宿舍。

  楊茵今年十五六歲,如今正在讀高中,她只有放假時才會住在御融台,負責幫父親打掃做飯。

  她的父親是小區門衛,家裡一大幫人都待在隔壁省鄉下,靠著父親的收入餬口。

  楚肖肖抵達宿舍平房時,楊茵正在用小鍋翻炒著蒜苗,油煙香氣順著開縫的小窗往外飄。

  楊茵替楚肖肖打開門,又返身關火盛菜,詢問道:「肖肖吃飯了嗎?

  要不要吃一點?」

  楚肖肖搖了搖頭,老實道:「我在家吃過了。」

  楊茵聞言點了點頭,她手腳麻利將飯菜碼進飯盒裡,說道:「你坐著等我一下,我送完飯就回來。」

  楊茵披上老舊起球的大衣,又帶上還在發燙的飯盒,便準備前往小區大門,給值班的父親送飯。

  臨走前,她將宿舍門關上,提醒楚肖肖不要亂跑,這才腳步匆匆地離開。

  保安宿舍內的空間不大,鐵質上下鋪、斑駁的木桌和放滿調料的木椅便占據不少地方,加上角落裡堆積的水盆和暖水壺,算是徹底滿滿當當。

  楚肖肖對此見怪不怪,她從木桌下抽出一張小椅子,乖巧地坐在上面等楊茵歸來。

  木桌上鋪滿楊茵的學習資料,楚肖肖隨意地瞟了一眼數學題,依次往下瀏覽著。

  沒過幾分鐘,楊茵就送飯歸來,她索性把鍋當做碗,將剩餘的飯菜吃完,又去外面洗乾淨廚具。

  楚肖肖見楊茵終於把鍋放好,心知對方的工作告一段落,她指著習題本上的數字,出聲提醒道:「楊茵姐姐,這題錯了。」

  「真的嗎?

  我看看?」

  楊茵一邊用毛巾擦乾凍紅的手,一邊匆匆地走過來,她仔細地核對許久,隨即露出輕鬆的笑意,感慨道,「還真算錯了,肖肖真厲害。」

  楊茵當即拿筆糾正答案,她對自己的功課非常認真,空閒時都在努力刷題。

  楚肖肖以前還跟著楊茵學過英語,她們一同閱讀英文版《小王子》。

  後來,楚肖肖的水平漸漸超越楊茵,楊茵也不感到氣惱,反而拜託楚肖肖帶自己練口語。

  楊茵是楚肖肖朋友里特別的存在,她們的年齡和家境都相差極大,卻莫名其妙關係很好。

  現在的楚肖肖還不懂世俗的交友法則,她有著獨特的識人方法,就是根據對方的情緒顏色來判斷。

  她初見楊茵時,便看到紅色的心,那是她第一回見到家人外的紅心,自然對楊茵心生好感。

  雖然楊茵姐姐的語言天賦不算太高,但她可以用竹竿摘柿子,會用彩繩編織好看的手鍊,還能烤香噴噴的小土豆,在楚肖肖眼裡已經無所不能。

  楚肖肖沒法跟興高采烈的家人們商量,只能找上信任的楊茵姐姐,說出自己的煩惱。

  「你有一個親生哥哥?

  而且馬上要回來?」

  楊茵聽聞消息一愣,臉上露出一絲苦惱,「那真有點不好辦……」

  「不過爸爸說他會喜歡我,問題好像不算太嚴重。」

  楚肖肖內心有點惴惴,並沒有被楚家棟的話安慰。

  她以前聽聞不少楊茵兄長的黑歷史,耳濡目染下對名為哥哥的生物相當警惕。

  楊茵難得露出嗤笑:「當然,你又不會跟他搶家產,嫁人時還能給家裡賺彩禮,他為什麼要討厭你?」

  楊茵瞬間將自己的遭遇投射到楚肖肖身上,一想到對方即將面臨的麻煩事,心裡便有些煩躁不安。

  儘管楚肖肖的智力發展高於同齡人,但她還無法理解某些詞彙,懵懂道:「什麼叫彩禮?」

  楊茵費力地解釋半天,楚肖肖才恍然大悟,隨即反駁道:「爸爸媽媽不會賣我的!」

  楊茵沉默片刻,說道:「那是因為你們家如今條件還行,所以不會著急讓你嫁人賺彩禮,就像我現在還能讀書一樣。

  如果有一天我們家非常缺錢,估計我也得回村結婚,不能再讀書上學。」

  「你現在覺得爸媽對你們都好,只是還沒到困難時候而已,我原來見多了。」

  楊茵臉上露出不符年紀的早熟,冷靜地揭露事實。

  她身邊有很多人連高中都沒得讀,出嫁前就在家裡務農,彩禮用來補貼兄弟。

  楚肖肖想到家裡人熱鬧歡快的氛圍,莫名覺得楊茵的話挺有道理。

  楚肖逸看上去確實在家裡極有分量,還未抵達就已展現地位。

  她略微不安地低下頭,遲疑道:「沒有什麼辦法嗎?」

  楊茵想了想,無奈道:「暫時沒有,先忍一忍吧。

  你現在就那麼聰明,高考時成績肯定很好,到時候選離家遠的大學,逃得越遠越好。」

  楚肖肖:「楊茵姐姐也要逃走嗎?」

  楊茵點頭:「對,我肯定不會放棄讀書,到時候就考到南方的大學。」

  楚肖肖沒有在保安宿舍停留太久,求助無果後便跟楊茵告別。

  她回家後有些垂頭喪氣,一是煩惱便宜哥哥的事情,心中焦慮不安;二是想到楊茵早晚會離開,莫名有點傷感。

  楚肖肖捧著自己的IPAD,卻完全失去平日的學習熱情,根本無心點開外語視頻。

  另一邊,楚肖逸坐在保姆車內,他望著熟悉的小區門口,一動不動地坐著。

  經紀人何鑫見他沒有動靜,開口道:「我們下車吧?

  已經到地方啦?」

  車上沒有其他人,楚肖逸忽然露出輕笑,感慨道:「我當年就是拖著行李從這個門離開,然後我爸在後面邊追邊罵,讓我有本事別再回來。」

  何鑫望著楚肖逸臉上複雜而懷念的神色,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只能保持沉默。

  「你有本事就別再回來!我權當沒有你這個兒子!」

  這是十八歲的楚肖逸在御融台門口聽到的話。

  他那時無心搭理追來的父親,跟隨當時的經紀人上車,只想追逐自己的歌手夢想。

  楚肖逸還記得父親被丟下後暴跳如雷的嘴臉,他的臉氣得發紅,怒不可遏地盯著車上的自己,一副要吃人的模樣。

  楚肖逸拋棄學業、拋棄家人,只身前往公司練習,他那時心裡憋著一口氣,迫不及待地想向父親證明自己。

  他要出人頭地、大放異彩,將固執蠻橫的楚家棟狠狠擊倒,卻先一步摔得慘烈。

  楚肖逸所在的公司沒多久就倒閉,他拿著寥寥無幾的賠償金,在龐大的城市裡居無定所,更沒有實現夢想的平台。

  母親肖碧出面勸和,讓楚肖逸回去繼續學業,以後再尋找好機會,卻被他拒絕。

  楚肖逸不想灰頭土臉地面對楚家棟,不想再向對方乞討。

  自他離家的那刻起,他的心裡就燒著一團火,讓他無法向父親低頭。

  楚肖逸瘋狂地尋找工作,四處接觸新的經紀公司,輾轉在朋友家或廉價居所里,有種叛逆期般的執迷不悟。

  其間,楚家棟頭一回放下嚴父架子,卑微地祈求楚肖逸回去,甚至一度眼紅哽咽。

  那是楚肖逸第一次見到父親服軟,但他完全沒有任何勝利感,反而被重錘在地。

  他猶如異想天開的小孩,除了證明自己的無能外,沒有證明任何東西。

  楚肖逸拒絕了父親,他總覺得那一刻選擇回家,就不會再有勇氣出去。

  他不知道自己何時產生錯覺,只要花父親給自己的錢,便是低人一頭、直不起腰,沒權利再開口要求什麼。

  「你到底在跟我賭什麼氣?

  我難道還會害你不成嗎?」

  「我就想證明你是錯的。」

  楚肖逸猶記父親當時受傷的眼神,對方好像被深深打擊。

  楚家棟後續還找過兒子幾次,但楚肖逸都避而不見、不願回去,也不接受經濟上的支持。

  楚肖逸有意識地迴避著家裡消息,連母親的面都不想見,好在他沒過多久就找到好公司,事業緩緩地走向正軌。

  時至今日,楚肖逸已經擁有超高的人氣,但他仍然不覺得自己打敗父親。

  楚家棟逐漸收斂起渾身的硬刺,在楚肖逸面前變得小心和拘謹起來,他不是對兒子的成績心悅誠服,倒像是無奈之下的委曲求全。

  這是最讓楚肖逸無力的事情,他連獲勝的機會都不再擁有,父親直接棄子投降。

  然而,楚家棟當年的擔憂卻逐漸成真,仍如陰影般纏繞著楚肖逸。

  楚肖逸的高中學歷慘遭嘲笑,他不算出眾的歌舞水平被黑粉攻擊,加上音樂市場的冷清,不得不轉行去演戲。

  他在影視上稍微取得成績,摘得一項含金量不算高的獎項,還要被黑粉戲謔冷嘲「影帝」,仿佛他做什麼都有錯。

  楚肖逸拼命地在外工作,甚至不敢跟父母過多聯繫,一晃就是好幾年。

  他害怕家人們眼中的不滿與無奈,更怕對方露出心疼和憐憫,讓他感覺自己徹底失敗。

  他想要有一天堂堂正正地走進御融台的家門,如今卻是稀里糊塗地來到此處,還帶著滿身的迷茫。

  楚肖逸出神地望著小區門,茫然道:「他們為什麼要生二胎?

  就算棄號重練也該是五年前吧?」

  楚肖逸是在十八歲時離家,他覺得父母就算想重新玩小號,也該在那時候努努力,怎麼近兩年才有動作?

  何鑫哭笑不得:「你還在想這事呢?

  回家問問不就知道?」

  何鑫並不是獨生子女,他老家都兄弟姐妹一大堆,完全沒將楚家的事看得太重。

  楚肖逸垂眸道:「他們都沒跟我商量,根本不尊重我的意見,我還有必要回去麼?」

  何鑫見自家藝人死賴著不動,高聲道:「少跟我矯情!不就是個三歲不到的女娃,人家說不定還沒記事呢!」

  楚肖逸面露不滿:「這事放你身上不生氣嗎?」

  何鑫:「我有那麼多氣可生嗎?

  我不但有妹還有弟,換你不得立馬氣炸?」

  何鑫作為非獨兄長,自然不懂獨生子女的苦惱。

  他年紀還比楚肖逸大一輪多,當年爹媽生弟弟妹妹哪會商量,那還不是說生就生。

  何鑫當時還要給弟弟妹妹換尿布,他要像楚肖逸般愛生氣,恐怕早就活活氣死。

  楚肖逸暗自惱火,覺得跟何鑫說不到一起去。

  他讀書時的同學都是獨生,誰家都沒有親生的兄弟姐妹,當然在心態上難以接受。

  楚肖逸越想越煩,又開始怪罪起國家政策,怎麼就突然開放二胎?

  楚肖逸:自己作為前任獨生子女,第一個就要提出反對!

  楚肖逸終於還是站在家門口,儘管父親早就對自己和顏悅色,但他現在卻仍沒勇氣去敲門。

  何鑫見楚肖逸毫無動作,無奈地替他伸手敲門。

  熟悉的門扉敞開,全家人喜悅的面孔便紛紛出現,緊接著就是喜不自勝的招呼聲。

  「肖逸回來啦!」

  「快到屋裡來,外面冷不冷?

  工作很辛苦吧!」

  「哦哦哦,這是你的經紀人,快進來坐,快進來坐……」

  「各位過年好,我就不多打擾,就是送肖逸回來。」

  「不在家休息一會兒嗎?

  這就要走啦?」

  屋內,楚肖肖不悅地將IPAD音量調高,想要阻擋客廳里熱鬧非凡的聲音,藉此壓抑自己內心的煩躁不安。

  然而,她的安靜日子也沒持續多久,就被敲門的肖碧打斷。

  肖碧敲了敲門扉,她從屋外探頭進來,叫道:「肖肖,你哥哥回來啦,還不快點出來!」

  「哦——」楚肖肖有氣無力地應道,但母親顯然沒注意到她的小情緒。

  楚肖肖不情不願地放下IPAD,她緩緩地走到門邊,將屋門開了條小縫,暗中觀察著客廳里的情況。

  楚肖逸似有所感,他隨意一瞟就看到門後的嬌小身影,那是個穿著鵝黃家居服的小女孩,大半身子都藏在屋裡。

  她的眼神如同黑夜裡的幼貓,投來試探而警惕的目光。

  楚家棟察覺大兒子的走神,立馬順著對方視線,看到偷偷摸摸的小女兒。

  他忙揮揮手:「肖肖,你哥哥回來啦!」

  楚肖逸眼看著小姑娘蝸牛般蹭到父親身邊,卻沒有抬頭看自己,而是垂著小腦袋。

  他在情感上仍不好接受便宜妹妹,但好歹經歷過幾年社會毒打,還算沉得住氣,綻開笑容道:「肖肖,你好,我是你哥哥。」

  楚肖逸露出標準的職業假笑,他如今演技漸長,又拍過無數雜誌海報,還不至於被此等小場面擊倒。

  不管他內心的想法如何,起碼在面上不會撕破臉。

  白糯米糰般的小姑娘抬起頭來,她的臉龐稚嫩、雙眼明亮,瞳色比成人略淺,安靜地注視楚肖逸許久,沒有馬上答話。

  片刻後,她垂眸道:「你好。」

  楚家棟沒想到小女兒如此冷淡,他連忙揉了揉對方的小臉,笑著活絡氣氛,遞台階道:「肖肖是不是害羞啦?

  看到哥哥不敢說話?」

  楚肖肖沒有在父親懷裡掙扎,而是無聲地任由他搓來搓去。

  她不知道該跟楚肖逸說什麼,甚至還無法消化剛才接收的情緒。

  楚肖逸的心是灰藍色,如同蒙著霧氣的海,隱忍而躁動地翻滾。

  他的笑容明亮得如同太陽,但心裡卻充斥著沉重情緒,一點都不喜歡她。

  這是楚肖肖第一次在別人身上感到濃烈牴觸,甚至比幼兒園老師還要強,讓她渾身不安。

  這是她的親生哥哥,但他很討厭自己,還假裝喜歡她的模樣。

  年幼的楚肖肖還不懂許多道理,她仍靠著小動物般的直覺生存,用自己的特殊能力判斷對方。

  她對別人的態度如同一面鏡子,直觀地將對方情緒投射在自己臉上。

  誰喜歡她,她喜歡誰;誰討厭她,她討厭誰。

  最初的寒暄過後,家人們將楚肖逸的行李推進房間,又熱火朝天地籌備晚餐。

  楚肖逸和楚肖肖的房間都各自有人在忙,他們只能尷尬而彆扭地共處一室,待在客廳里沒話說。

  楚肖逸毫無靈魂地刷著手機,楚肖肖則縮在角落裡看《小豬佩奇》,兩人誰都不看誰。

  楚肖逸其實不太想跟便宜妹妹搭話,但他作為成年人又覺得氣氛不對,沒話找話道:「你是看這個學英語嗎?」

  楚肖逸剛剛跟母親閒聊幾句,聽聞楚肖肖的語言天賦,便隨意找了個話題。

  楚肖肖詫異地望他一眼,她還不懂成年人奇怪的寒暄觀念,不明白互相討厭為何還要交談,只能含糊應道:「嗯。」

  楚肖逸聽著便宜妹妹聲若蚊吟的哼唧,又道:「那我看這個能學好英語麼?」

  楚肖肖沉默片刻,硬著頭皮道:「不一定。」

  楚肖逸:「為什麼?

  你都學會了?」

  楚肖肖低頭繼續看動畫片,答道:「每個人從中學到的東西不一樣。」

  楚肖逸:「有什麼不一樣?」

  楚肖肖面對便宜哥哥的連番追問,她終於抬起頭來,將粉色小豬畫面翻轉給他看,淡淡道:「有的人能學會英語,有的人只能學會豬叫。」

  IPAD屏幕上,粉色小豬適時地發出一聲豬哼哼,莫名透出幾分嘲諷的意味。

  楚肖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