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13、分道揚鑣

  來車站見戴春風的,當然是劉海清。

  他其實是不願意來的,現在他是騰傑眼中的紅人,而戴春風卻是騰傑最厭惡的「釘子」,更是因為王雅橋的那封信,被暫停職務,不得不黯然離開津門,前途渺茫。

  在劉海清看來,王雅橋和戴春風義結金蘭,連逃脫津門時都不忘給戴春風留書一封,而王雅橋可是曾經「廬山刺蔣」的,常凱申可不是什麼有容人雅量的人,戴春風這個人的政治前途,如無意外已經結束了。

  現在力行社內部人人避諱戴春風如蛇蠍,生怕和戴春風走得近了會牽連到自己。

  甚至是戴春風最得力的親信助手,特務處副處長鄭介民,都沒能來送送他,當真是樹倒猢猻散。

  如果按照劉海清自己的想法,他也不會跟戴春風接觸的,一旦他來見戴春風的事情被騰傑得知,只怕會引起後者不悅。

  蘇乙對他說過,「不妨來燒燒戴春風的冷灶」,他雖不解,甚至內心並不認同蘇乙作為腳行把頭的「政治嗅覺」,但他還是來了。

  因為他權衡利弊後,發現來見戴春風這件事的風險可控。如果不來,那也沒什麼;如果來了,也什麼後果都不會有,但戴春風這個人一旦有復起之象,那他就為自己積累了一次難得的政治人脈。

  「劉代表?」戴春風詫異看著劉海清,「是社長還有什麼指示要轉達嗎?」

  「我來和社長無關。」劉海清笑道,「不然也不會做這身裝扮。我此來,只是為了送送戴兄。」

  戴春風深深看著劉海清:「送我?我和劉代表之前並無任何交集。」

  「但因為那封信,你我有了交集。」劉海清道,「那封信是我交給社長的,因此牽連到戴兄,我很過意不去。此來,一是為了向戴兄解釋,我本意絕非如此;二是劉某一向敬佩戴兄的為人,只是以前身份低微不敢高攀,這回總算可以藉故來和戴兄結識一番,也算心滿意足了。第三,戴兄走得倉促,如在津門有未盡之事,可儘管吩咐,我一定盡力為你去辦。」

  這番話說得戴春風表情十分豐富,良久才問道:「你是社長一手挖掘的人才,現在正是最炙手可熱的時候,而我和社長……呵呵,你這麼做,難道不覺得自己吃裡扒外嗎?」

  這話有些難聽,說得也重了些。

  但劉海清卻面不改色,還認真解釋道:「我對社長忠心,與我和戴兄結交,兩者並不衝突,更談不上吃裡扒外四個字。社長和戴兄的矛盾,乃是職務所在,並無私人恩怨,戴兄的品性和能力,只怕社長也是佩服的,不然也不會如此重視戴兄。」

  「當然,我來見戴兄,必然會讓社長不快,這也是我喬裝如此的緣由。只是和讓社長不悅相比起來,我覺得還是結識戴兄更重要,如果今晚錯過戴兄,劉某隻怕終生悔恨!」

  劉海清說得很誠懇,甚至說到最後,他自己都信了。

  戴春風這次真有些動容了。

  他仔細打量劉海清,然後伸出手來,道:「海清兄,這份情誼,我記下了。從此,你為戴某摯友!」

  「真是不勝榮幸!」劉海清欣喜不已。

  兩人相視一笑,關係頓時親近不少。

  當下便暢談起來,竟是越聊越投機。

  到了最後,兩人依依惜別,戴春風甚至給劉海清留下了他在金陵家裡的電話號碼,約定了隨時聯繫。

  劉海清站在站台上揮手,目送火車離去的時候,心中突然生出一絲明悟。

  戴春風絕不可能倒下!

  有戴春風領導的特務處,是直接隸屬於領袖的。

  但沒有戴春風的特務處,就成了騰傑的了。

  領袖願意看著力行社完全成為騰傑的自留地嗎?

  只怕未必。

  所以,戴春風此去,真不一定會像是所有人預料的那樣,就此倒下。

  想通這些,劉海清心中豁然開朗,他突然對蘇乙生出一種極度佩服的感覺。

  要不是蘇乙,他肯定看不到這次難得的結交戴春風的機會。

  火車上,戴春風的手下也在問戴春風一個問題:「處座,這個劉海清,到底唱的是哪一出?」

  戴春風淡淡一笑,道:「這是個聰明人,應該沒什麼別的目的。」

  頓了頓,又道:「就憑他今天來送我,也值得結交一番。」

  說完,便悠哉翻開一本《啼笑因緣》看了起來。

  手下見狀,湊趣道:「處座,這《啼笑因緣》已經拍成電影了,金陵正在上映,您還看書呢?」

  「哦?鳳喜兒是誰扮演的?」戴春風隨口問道。

  「是演了《歌女紅牡丹》的胡蝶女士。」手下答道。

  戴春風頓時眼睛一亮,道:「那我還真得去看看,到了金陵,你給我安排一場。」

  「是!」

  他竟絲毫沒有為自己的前途擔憂。

  就在劉海清車站送別戴春風的時候,蘇乙也再次見到了鄭山傲。

  鄭山傲對蘇乙說得第一句話就是:「耿良辰啊耿良辰,你就這麼確信我會幫你要來這八號碼頭?」

  蘇乙笑呵呵請鄭山傲入座,道:「我相信您老是個守諾之人,還真一點也不擔心。」

  鄭山傲道:「我是說過,不過我說的是用我的辦法解決,而不是你搶走了碼頭,再讓我給你擦屁股。」

  蘇乙一邊給鄭山傲倒茶,一邊笑道:「如果真是這樣,那就真成了我問您老討要地盤了。我這人喜歡自力更生,最恨那些啃老的年輕人。」

  「啃老……」鄭山傲微一琢磨,笑道,「這詞兒還挺新鮮。」

  他看向蘇乙話鋒一轉道:「這次你和那個劉海清辦的事兒雖然成了,但你們這是在玩兒火!辦事兒也沒你們這麼辦的,搭上自己的命去辦。你以後每次都打算這樣來嗎?如果真這樣,我以後得離遠點兒,不然遲早崩我一身血。」

  「沒那麼嚴重,老爺子。」蘇乙笑呵呵道。

  「涉及到官面兒上的事情,就沒有不嚴重的!」鄭山傲臉色嚴肅,「大人物的權力更迭,是你一個小人物能參與的嗎?政界上的人鬥起來,動輒就是破家滅門,你玩得起嗎?」

  蘇乙道:「玩不起我也玩了,上了牌桌,再下來就由不得我了。」

  這話讓鄭山傲一滯,深深嘆了口氣:「你也是心裡清楚的,怎麼就不能安生,非要弄險?命只有一條,人活著才有一切,死了,就什麼都沒了。」

  「所以趁我活著,先把老爺子您的事兒辦了。」蘇乙笑道,「否則萬一哪天我死了,老爺子您竹籃打水一場空,豈不是虧了?」

  「我現在寧願徒勞一場,都不敢用你了。」鄭山傲臉色陰晴不定,「你是個能惹事兒,敢惹事兒的,我一把老骨頭,經不起你折騰。」

  「您老這話,我沒怎麼聽明白。」蘇乙眼神一閃。

  「意思就是,咱們之前商量的事情,就這麼算了。」鄭山傲垂下眼瞼,如坐禪老僧,「你太野,武行裝不下你,津門都未必裝得下你。我現在就想安安穩穩引退,不想折騰。」

  「您老這主意改得可夠快的,」蘇乙笑呵呵道,「那咱爺倆的大事怎麼辦?」

  「久大、八號兩個碼頭,再加上津門兩個宅子的房契。」鄭山傲看著蘇乙,「我求我路,你揚你名,只要你別拆我台,我就和你遙相呼應,盡力為你背書。簡單來說,之前說好的關係我認,但事情咱們各做各的,互不干擾。」

  蘇乙笑道:「老爺子,您看我是見錢眼開的人嗎?」

  「知道你心氣高,但大勢所趨,非人力能擋。」鄭山傲道,「有好處就收著,總比一無所獲地強。咱爺倆相識一場不易,這關係,不好壞了,你說對嗎?」

  蘇乙看著笑眯眯的鄭山傲,心裡有些感慨。

  這些老狐狸,真是每一個讓人省心的。

  人越老,心思越多,說白了就是只想拿好處,不想擔風險,要甩開蘇乙這個惹禍精單幹而已,但話從他嘴裡說出來,雲山霧罩的,沙雕一點都聽不懂。

  「也行。」蘇乙笑呵呵道,「就照您老說的辦。」

  這話一出,鄭山傲反而愣住了。

  他預想過蘇乙各種反應,比如惱羞成怒、氣急敗壞,亦或是威脅、哀求等等……

  總之,他覺得蘇乙沒那麼容易答應,否則當初蘇乙也沒必要找上自己。

  可沒想到,蘇乙還真就這麼痛痛快快應下了。

  這他就有些看不懂了……

  蘇乙肯定不是個蠢貨,否則也不會火中取栗,拿到了久大、八號兩個碼頭的腳行。

  所以他必然是能夠想到,如果按照鄭山傲的說法去做,兩個人各推各的速成法,又認同之前說好的那層關係,只是遙相呼應,不聯繫,不靠近。

  那誰得到的好處最大?

  當然是鄭山傲!

  他蘇乙算什麼?

  充其量就是個被鄭山傲當成第一個試驗品的幸運兒而已!

  而且他這個幸運兒名氣越大,實力越強,鄭山傲得到的好處就越大,因為他是鄭山傲調教出來的,他就成了鄭山傲的速成法的活招牌。

  他惹出什麼禍事來,鄭山傲一句「我們緣分已盡」,就可以完全袖手旁觀。

  他取得什麼成就,就算鄭山傲不說話,世人也會算鄭山傲一份。

  鄭山傲是大師,他蘇乙不過是吃螃蟹的第一人罷了。

  所以鄭山傲覺得蘇乙沒那麼輕易答應,他甚至準備好了一系列說辭和手段,想要逼迫蘇乙妥協就範。

  可沒想到,他只是剛剛提及,蘇乙就答應了!

  甚至人家連討價還價都沒有!

  鄭山傲是準備把自己這輩子攢下的一半家產來和蘇乙做交易的。

  結果他只說了兩個宅子的房契,蘇乙就答應了。

  這年輕人就這麼沒見過世面嗎?

  「你……這就答應了?」鄭山傲茫然問到。

  「您老說話了,我還能不給您面子?」蘇乙笑道,「還是說,您就是隨便說說,其實不想我答應。」

  「那倒不是。」鄭山傲搖頭,眼神陰晴不定盯著蘇乙的臉,「你就一點也不怪我?」

  「不怪。」蘇乙搖頭。

  「以德報怨?」鄭山傲更加疑惑。

  蘇乙點頭:「我也就這點美德了。」

  鄭山傲又盯著蘇乙看了半天,卻什麼也沒看出來。

  最終他緩緩點頭,道:「這美德,希望你能保持下去。小耿,我再多給你兩千大洋,算是乾爹額外的心意。你們年輕人花錢的地方多,不要推辭。」

  「我還真挺缺錢的,」蘇乙笑道,「欠了登瀛樓的飯錢還沒給呢。既然是老爺子您給的,那我就收著了。」

  「收著,收著。」鄭山傲站起來,笑道,「小耿啊,有什麼想法,隨時跟我說,咱們之間貴在交心,不管是高不高興,都別藏著掖著。」

  「哎,明白了。」蘇乙點頭。

  鄭山傲拍了拍蘇乙的肩膀,這才轉身離去。

  目送鄭山傲離去後,蘇乙重新落座,嘴角勾起一絲譏諷。

  在他身後的套間裡,陳識突然推開門,從裡面走了出來。

  「他現在已經明著告訴你,他打算甩開你單幹了。」陳識看著蘇乙,「你就這麼爽快地答應他了?」

  「不答應怎麼辦?」蘇乙笑呵呵道,「難道跟他翻臉?他絕對是有備而來的,真翻臉了,不管怎麼說也夠我喝一壺的,而且他該怎麼著還是會怎麼著,不會因為我們翻臉了就受到影響。」

  「既然這樣,我幹嘛不痛痛快快答應?既不用徒費唇舌,還多賺了兩套房產和兩千大洋。」

  「如果你奔著錢去,只要你開口,他給你的絕不只是這一點。」陳識道。

  「他給我房產和錢,是他要表達心意,但我要是開口跟他討價還價,心意就變成生意了。」蘇乙道,「我又不想跟他做生意,我只是想讓他上我的船而已。」

  陳識嘆了口氣:「我現在都能想到,鄭山傲知道你代表詠春打擂台踢館,他該有多生氣。」

  「只要他能想通,壞事兒也會變好事兒。」蘇乙道,「他要是想不通,說不得,我這個逆子也只能跟他好好鬥鬥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