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世界上,真相有時候很重要,重要到可以讓人不惜用生命去爭取和求索。
但有的時候根本沒人在乎真相,因為相比起到底發生了什麼,人們更想知道發生這樣的結果會改變什麼,自己又能得到什麼。
這就是因為學識、見識的淵博而使得理性發展到極致而誕生的副作用——精緻利己,它還有個被美化後的名字——上位者思維。
壓抑了喜怒哀樂懼天性後的思考是否是絕對正確的?其實並不盡然,但不可否認的是,它一定是相對正確,也為人們所推崇。
正是因為如此,共同擁有的「上位者思維」仿佛成了「聰明人」之間的默契,情緒用事卻成了魯莽愚蠢的代名詞。
於是加害者理性,可以罔顧真相,甚至指鹿為馬;被害者就要變得更理性才能被稱之為聰明,所謂的理性就是承認既定「事實」,然後為自己爭取最大利益。
這無疑是極為反人性的。
就比如現在,趙敏和王保保輸得一塌湖塗,他們不但要背上「弒君」的黑鍋,還要牽連一家數百口人被滿門抄斬,他們一家人都會被視為叛逆,在民族立場上遺臭萬年。
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蘇乙,他們絕對有理由恨蘇乙入骨。
想通這一切的王保保幾乎要衝上來和蘇乙拼命,不顧一切,寧為玉碎。
從情感上來說這是對的,但從上位者思維來說這無疑是「不成熟」的。
相比起王保保,趙敏卻更加理性,認清了現實,也接受了現實,並以此為基礎求生存,想要留得青山在。
從情感來說這無疑是憋屈的,但從上位者思維來看這是聰明和成熟的。
但理智的人一定就是對的嗎?
誰能說趙敏和王保保死也不妥協就不對?就一定是愚蠢的?
至少可以雞飛蛋打,讓蘇乙竹籃打水一場空,而且會起到一個很好的榜樣作用。
跳出短暫利益的窠臼,站在更宏觀的角度來看,這個世界若人人都熱血不妥協,而不是被上位者思維所主導,世界會不會更真善美?
只可惜這永遠是不可能的,因為理性才是人們所追求和讚揚的東西,精緻利己者不光趙敏,蘇乙也如此,千千萬萬個蘇乙和趙敏都如此。
「汝陽王府上下四百多口人,年長者已古稀之年,年幼者還在襁褓之中!我的娘親、叔伯姨母長輩,還有我的外甥……」趙敏眼中含淚看著蘇乙,「我可以承擔莫須有的罪名,我可以因為失敗而承受代價,但他們是無罪的!」
「蘇乙,我和哥哥願意隨你一起離開大都,我們汝陽王府也願意和義軍結盟,共抗孛兒只斤氏!但我求求你,救救我的家人!他們不該這般冤屈而死,他們是無辜的!」
「敏敏!不要求他!不要求他!」王保保悲憤咆孝著,眼神怨毒死死盯著蘇乙,咬牙切齒。
趙敏不答,只是執著盯著蘇乙,想要要一個回答。
蘇乙卻澹澹道:「這數十年來死在你們蒙古人手中的哪個漢人不無辜,不冤屈?汝陽王以軍功起家,滅門屠城的事情沒少干,雙手沾滿漢人鮮血,我沒有親自殺進汝陽王府滅了你們滿門,已是仁慈,你還想讓我去救人?」
「蘇乙,你費盡心機把弒君的罪名栽在我們頭上,絕不止是為了讓朝廷滅了我們汝陽王府,換個人來再掌兵權!那樣的話對你們來說一切都沒有改變!」趙敏激動道,「別裝了,我知道你的目的,你是想讓我們和皇室反目成仇,讓我們自相殘殺!但你如果真想這樣,你就不能如此狠毒殘酷,否則我們王府寧願魚死網破!」
「你們有選擇嗎?」蘇乙澹澹一笑,「趙姑娘,到了這份上了,你還要跟我擺弄心機?你說的哪些條件,根本不應該是我求你們的,而應該是你們求我!」
「元廷絕不會容忍汝陽王一脈了,你們要麼束手就擒,背上弒君惡名被滿門抄斬,要麼只能跟我們合作,乞求我們接納你們,不會在元廷攻擊你們的時候在背後再推你們一把。現在的局面,是你們要求活。」
蘇乙看著趙敏:「至於你願意隨我們一起離開大都?趙姑娘,那也要看我願不願意帶你們走!如果我不管你,我敢保證,就算你不被朝廷抓住,也會被圓真殺之而後快!你和你的哥哥根本不可能活著離開這裡!」
「而且如果你們不能及時把這裡的消息傳遞給汝陽王,他對這裡的情況一無所知,很可能稀里湖塗就被人殺了奪權……」
「你不要再說了!你這個惡魔!」趙敏恨恨地瞪著蘇乙,「你為什麼對我這麼狠心?
「我們是敵人。」蘇乙道。
趙敏瞪著蘇乙,豆大的淚珠不斷滑落。
但蘇乙卻只是眼神澹漠看著她,表情沒有分毫變化。
趙敏死心了,她知道,這個男人不會對她生出半點憐憫,他的冷酷遠超自己的想像。
「大都很快就會被封鎖,接下來便是大索全城,」蘇乙不帶情緒地說道,「如果你和王兄還想活著離開這裡,而不是被皇室抓住用來威脅汝陽王束手就擒,你就應該知道要怎麼做。趙姑娘,你是個聰明人,但生死關頭,我勸你還是蠢一點的好,莫要聰明反被聰明誤。」
說罷,他轉頭向一邊已經恢復面目、整理好儀容的張三丰和滅絕師太道:「不必再點他們穴道,待會兒他們若是想要離開,儘管放他們走。」
王保保等蘇乙話音一落,轉身就要離開,蘇乙果然眼皮都沒抬一下,恍若未見。
但趙敏卻叫住了他:「哥哥!」
「咱們的家人都有危險!舅母、阿婆,還有你的幾個嫂子外甥,你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死嗎?」王保保轉身怒吼,情緒激動。
「但你這樣出去不但救不了他們,只能和他們一起被抓!」趙敏急促道,「哥哥!不要衝動了!現在一切都要靠我們,不要意氣用事!」
「他們不會幫我們的!敏敏!」王保保激動大叫。
「我知道,所以我們得先活著離開,然後自己幫自己!」趙敏道,「哥哥,活著才有希望,死了就什麼都沒了!」
王保保還要再說什麼,趙敏突然聲色俱厲,用蒙語急促說了幾句,王保保似乎大受震撼,動容呆立原地,隨即頹然。
正如蘇乙所料,太子愛猷識理達臘已站出來主持大局了,他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封鎖全城,實施城禁管理,全城無論權貴百姓,都不得出門,不准在街區巷道逗留。
太子痛哭流涕,發誓要抓到殺害父皇的兇手,並下令將汝陽王府一家老小全部抓進大獄,宣布汝陽王為叛逆,同時,他召集各路將領個大臣去皇宮議事,想要藉機攬權。
有了城禁的命令,街上一隊隊巡邏的士兵幾乎見到人就殺,根本不問青紅皂白,原本繁華喧囂的城市突然靜默下來,此時蘇乙等人只要一出門就會顯得格外突兀顯眼,一旦被發現行蹤就會立刻被攻擊,這無疑給蘇乙等人的出逃造成很大麻煩。
若只是為了自己逃出城那也倒沒什麼,關鍵是蘇乙還要去救六大派的人,若是元廷發現了他的這個目的,到時候他帶著六大派一千餘人想要逃出去,那就不現實了。
蘇乙再厲害,也不可能護著那麼多人脫離千軍萬馬的包圍。
因此,越是到現在,蘇乙反而越小心起來,儘量不暴露自己的目的。
六大派被抓對於江湖來說是捅破天的大事,對於汝陽王這種一線將領來說自然也非同尋常,但對於朝廷來說,根本無足輕重。
此刻朝廷還被皇帝被殺的消息搞得焦頭爛額,但若是回過神來,未必不會想到接管六大派俘虜這件事。
況且這件事中還有個隱患,蘇乙並沒有忘了,只是現在已經不需要蘇乙擔心了——
成昆!
成昆再一次被蘇乙利用,等回過神察覺真相後,嚇了個不輕。
他想不通為什麼殺蘇乙變成了弒君,他不明白為什麼自己親眼所見的事情,卻不是真的。
他懷疑自己的精神出了問題,他懷疑自己不正常了,可能是瘋了。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光明頂,便是在光明頂見到陽頂天的鬼魂後,一切都不正常了!
對蘇乙來說,成昆絕對是個隱患,因為這個人只要一琢磨就能很輕易想到蘇乙一定不會對六大派坐視不理,所以守著六大派,一定能守到蘇乙,給蘇乙造成麻煩。
按照成昆一直以來的行事風格,他甚至不用自己出手,只需要躲在幕後,暗中給元廷透露消息,就能給蘇乙營救六大派的計劃造成巨大麻煩,甚至可能導致這計劃直接失敗。
因此蘇乙不可能不防著這一手,他本來已經安排了小鬼,想要把成昆引到自己面前來,再殺了這個人,因為他覺得成昆的主要價值已經被榨乾了,剩下一點油水不要也罷。
但蘇乙也沒想到,成昆居然被嚇破了膽子。
在察覺自己殺的不是蘇乙,而是皇帝後,成昆選擇了直接跑路。
他什麼都不管了,也什麼都不要了,直接逃出城去。
雖然元軍封城,但當然封不住成昆這樣的高手,他逃出城去,馬不停蹄往南跑了。
蘇乙和小鬼之間的互動也是有距離限制的,小鬼不能距離蘇乙太遠,於是在出城追了一段距離後,小鬼就悻悻撤回來了。
這是小鬼第一時間在成昆這個老客戶面前吃癟——由於成昆逃走的意志太過堅定不移,任憑小鬼如何蠱惑製造幻境,都不能破除他這個意志,讓小鬼對成昆毫無辦法。
這也是小鬼的另一個局限性,若是碰到意志極為堅定,或者一身正氣的人,小鬼通常都奈何不了對方。
雖然沒能殺了成昆,但至少這個隱患也不復存在了。
於是蘇乙在小鬼的偵查幫助下,躲避著元軍的巡邏,,一行人迅速向萬安寺靠近。
「為什麼?」
雖然趙敏已經決定全面向蘇乙妥協,以換取她和哥哥活命的機會了,但對於蘇乙早就知道自己把人藏在萬安寺這件事,她還是覺得有些沮喪。
因為她已經做了能做的一切,自認為已足夠保密了。
她不是沒想過蘇乙會找到萬安寺,但至少不應該這麼快。
「為什麼你總是知道我在做什麼?蘇乙,你到底是神是鬼?」趙敏面色複雜地看著蘇乙問道。
「鬼神豈會理會人間事?」蘇乙澹澹道。
萬安寺就在眼前,此處位於大都城西,四周平坦開闊。
在大都這樣寸土寸金之地,難得有這樣大片空地,也是奇特景象。
這萬安寺最早是契丹人建的,那時這裡還是大遼的南京。
後來幾經戰亂,寺中僅剩下一座高塔屹立不倒。忽必烈郊遊此處,當時有密宗喇嘛隨行,便順便提出要在這裡建寺開廟,弘揚佛法。
忽必烈欣然應允,於是站在塔頂彎弓搭箭,射出一箭來,並告訴這位喇嘛,以塔頂為中心,以箭失落地之處為半徑,這個圓圈範圍內都可以劃撥給密宗建立寺廟。
他還興致勃勃親自給這個寺廟起了名字——大聖壽萬安寺,寄語國泰民安之意。
也正因此,這萬安寺周邊才有這麼大片空地,因為這都是寺院的私產,哪怕是白白空著,也不允許被旁人占據。
現如今這萬安寺早已沒落,只是普普通通一座喇嘛廟,因此才會被趙敏徵用,作為囚禁六大派高手的地方。
因為這裡實在荒僻,鮮有人至,因此反倒有種與世隔絕之感。
大都已經鬧得翻天覆地了,這萬安寺卻依然平靜安詳,大門敞開著,隱隱聽到裡面禪唱鳥鳥,大門旁邊樹下的石几邊,還有兩個喇嘛在悠閒下棋。
當然這只是表象,是趙敏刻意塑造出外松內緊的樣子,免得引人懷疑。
其實這寺廟裡伏兵數千,高手如雲,早就成為了一處龍潭虎穴,只等著蘇乙一腳踏入這致命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