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勇侯府。
蕭靜思站在台階下方,看著簡單換了身衣服從房間裡走出來的江晏,微微一愣。
「你就這樣進宮?」
江晏淡淡「嗯」了一聲,「一介草民,不需要盛裝打扮。」
蕭靜思想了想,也是。
人畢竟是從民間找到的,真要穿金戴銀的,也不合適。
「怎麼樣?」蕭靜思面帶溫和地看著這個親侄兒,「準備好了嗎?」
江晏有些奇怪地看她一眼,情緒還是那樣的平淡,「沒什麼好準備的。」
「……」
一句話,給蕭靜思和沈毅都噎得不輕。
他身份極重。
頂著七皇子的身份,入了宮,見到皇上,他的命運將就此改寫。
或者說,他的命運會重新回到原點。
在別人眼裡,這是多大的榮耀和幸運!
可是江晏確實沒覺得高興。
他過去十餘年的人生,一直都在外流浪,舉目無親,記憶中沒有父母,也無別的親人。
風餐露宿的長大,快要病死在街頭的時候,是哥哥如神祇一般出現在他的生命里。
如果沒有哥哥,他早就死在了街頭。
屍體丟進亂葬崗,不會有人知道那個渾身髒污的乞丐是當今聖上最疼愛的七皇子。
老天爺最擅長捉弄人。
現在的江晏不想做什麼七皇子,他只想安安分分地待在先生和師父身邊,做一個乖巧的弟子。
有人寵著,護著,能夠吃飽穿暖,於他而言已然很好。
但哥哥和他說,「你若想讓這個世間少些冰冷,少些流離失所的乞兒,那你就得先有那個能力,坐上那個位子。無論你在哪,先生和師父都會幫你。」
一句話,給他吃了定心丸。
反正哥哥和師父總會在,他沒什麼好怕的。
「走吧。」
江晏率先踏步,步履輕盈又堅定地踏上馬車,沈毅悄悄在蕭靜思耳邊道:「這氣度,天生的皇家子弟。」
蕭靜思在心裏面補充一句:像極了她弟弟年輕那會兒。
……
宮人來報長公主和七皇子已經踏入宮門的時候,新帝就躺不住了。
不顧勸阻,他披上氅衣在容貴妃的攙扶下站在了長寧宮門口,伸長了脖頸,等待兒子的歸來。
當江晏進入他的視線,一步一步走近他的時候,新帝只覺得一口氣提在了心口,心撲通撲通,跳得生動,跳得火熱。
只那一眼,什麼都不用問,他就知道,這是他的兒子!
是他和阿慧生的小兒子!
太像了!
簡直太像了!
像他,也像他的母親。
像的不只是模樣,還是氣韻。
新帝甚至有一種錯覺,好像這個兒子從來沒有離開他,一直在他身邊養大的。
事實上,方才在等待他們的時刻,新帝便從烏凌子那問遍了七皇子這些年的經歷,問長公主是在哪裡找到他的。
得知七皇子在民間流浪過,輾轉被荀公收養在身邊之時,新帝又驚又喜。
荀公可是當代大儒,桃李滿天下,可真正被他收入門下認作弟子的,這麼多年也只有一個江尹。
不曾想,他的小七居然也是荀公的弟子!
這是何等的緣分,何等的幸運!
他的小兒子在民間,並沒有吃很多苦,還有名師教導,難怪能養出這般氣質。
江晏拜倒在新帝面前,自稱一聲「草民」的時候,新帝老淚縱橫。
他彎腰伸手親自將人扶起來,不顧身份上前抱住了他,「孩子,什麼草民,你是朕的兒子,是尊貴的七皇子!你要叫朕父皇,自稱兒臣,知道嗎?」
江晏有些遲疑,卻還是依言叫了,叫完新帝又是淚流滿面。
他越是冷淡,新帝越是心酸。
心底,卻又頗感寬慰。
畢竟這麼多年不見,老父親對兒子的一顆心是溢滿了愛,怎麼表達都不過分。
可是孩子都是誰養的跟誰親,他一開始和他陌生、疏離,這都是人之常情,新帝沒覺得哪裡不對勁,反而心安得很。
不愧是他的兒子,寵辱不驚。
若換做是別人家的兒子,知道自己的親爹是皇上,只怕早就哭天搶地地撲跪過來認親了。
新帝不由想起當年三皇子蕭琅自個兒尋親不惜闖進了演武場,因為太過瘋癲,被當成了刺客,還挨了戚飛燕一箭。
想想蕭琅那時的模樣,再看看如今的江晏,果然是不同娘胎生出來的孩子,誰生得和誰像。
這淡定從容的模樣,和他母后太像了!
新帝怎麼看江晏怎麼喜歡,拉著他說了一晚上的話,不住地詢問他這些年的經歷。
江晏答得和烏凌子查到的差不多,唯一有出入的地方,江晏糾正道:「荀公是我師公,而非師父。師公說他許過諾,一生只收一個徒弟,他是代徒教我。」
新帝愣了愣,「如此說來,你雖養在荀公身邊,名義上卻是江尹的弟子?」
江晏:「嗯。」
他撒謊面不改色心不跳,畢竟是哥哥讓他這麼說的。
而且也不算撒謊,哥哥本來就是荀公的弟子,而他又拜了哥哥為師,自然便是荀公的徒孫。
新帝沉吟片刻,半晌問道:「你和江尹,見過嗎?」
江晏搖頭,「沒有。」
長公主、容貴妃、烏凌子都沒有說話,對上新帝看過來的模樣,也都沒有任何表示。
新帝這才放了心。
「以後,就在宮裡住下,這才是你的家。」
新帝將江晏留在了宮中。
夜晚,寢宮中只有他們兩個人,宮人都被屏退下去,浴桶準備好,江晏知道新帝要看什麼,當著他的面將自己的衣裳一件件脫掉了。
後腰連著尾椎的地方有一塊小小的紅色胎記,新帝看到的一瞬,眼睛便亮了。
胎記的形狀很特別,像麒麟一樣,觸角很多,便是仿都仿不出。
何況天底下知道七皇子有這個胎記的,寥寥無幾。
新帝心底最後的一點疑問也消散了。
一顆心,終於放回了肚子裡。
江晏權當沒有注意到身後的那雙眼睛,泡在浴桶里自顧洗著澡。
心裡卻道:哥哥是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認定了他這個弟弟,哪怕他當時髒得不成樣子,他都沒有絲毫嫌棄,毫不猶豫將他抱進懷裡。
而他的父親,卻是問了一夜的話,百般確認都還不敢堅信,直要他把衣服脫光,完全赤、裸地站在他面前,他才肯信。
他並不渴望父愛,卻也希望堅定地被選擇,被毫無保留地愛著。
新帝念叨了一夜的「兒子,」江晏躺在他身邊,想了一夜的哥哥。
進宮的第一天,他想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