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是被餓醒的,屋外烈日當空,陽光炙烤著大地,院中青松蔫搭搭的,松針都曬得捲曲,屋內卻冷冰冰的。
朦朧中,隱約有笛聲傳來。
她揉揉惺忪的睡眼,看見榻上仍在暈迷的紀昀,頓時懊惱不已:「誒呀,我怎麼睡著了。」
紀昀雙眉緊緊地鎖在一起,氣息十分紊亂,只是不再喊冷了。
她推了推,再次嘗試喚醒他:「二哥哥……」
叫了好一會兒,也未能成功,皎皎眸里滿是擔憂,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唇邊吹氣,希望他能儘快好起來。
咕咕!
肚子唱起空城計,她轉頭掃了眼屋內,放下紀昀的手,準備下去拿桌上的點心吃,剛要伸出腳去穿鞋,忽見一條黑紅相見的細蛇從門檻爬進來。
她剎那僵住,坐在床頭一動也不敢動,心臟撲通撲通險些要從胸腔跳出來,她想要喊,嗓子卻仿佛被人掐住,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毒蛇彎彎拐拐朝這邊爬來,穿過桌子、椅子來到床前,猙獰的蛇頭忽而慢慢豎起,四下轉動,仿佛是在查看什麼。
須臾,蛇頭重新垂下,爬到床尾,從床腿爬上了榻。
一滴冷汗沿著皎皎光潔的額頭滴落下去,落在她撐著褥子的手背上,濺出絕望的水花。
不要!不要過來……
她在心中拼命大喊,然而上天沒有聽到她的禱告,毒蛇爬到了紀昀的腳邊。
更可怕的是,被陰氣折磨的紀昀睡姿不規範,一隻腳裸露在被子外。
近了近了,已到他腳脖子附近!
它的細長的尾巴纏上去了!
醜陋的蛇頭湊過去……
皎皎瞪著眼睛,瞳孔放大,恐懼在眼底蓄積……
終於,蓄積到極點,生出一抹狠戾,就在蛇頭即將咬上去的剎那,她蘧然傾身,閃電般捏住毒蛇,將它抓了起來。
毒蛇受驚,蛇頭一扭狠狠咬在她手腕上,她卻渾然不覺,像是感受不到疼,眼睫快速眨了下,改為兩隻手握住毒蛇,狠狠一掰、甩出……
伴隨著清脆的啪嗒聲,斷成兩截的毒蛇掉在地上,滑行一段距離,一截在門檻邊緣停下,一截在桌腿邊躺著,斷口處滲出少量、淡紅的血。
皎皎眼底狠戾散去,她愣愣垂頭看向雙手,那種浸入骨髓的冰涼滑膩感似乎還殘留在手上。
她尖叫一聲,將手覆在褥子上瘋狂地摩擦,想要擦掉那些可怕的殘留,然而冰冷滑膩似是嵌在手心,怎麼也擦不掉,反而隨著時間的推移,越發清晰。
不僅如此,冰冷滑膩感仿佛活了過來,變成無數細蛇,從她手心蔓延、纏繞。
恍然間,她渾身上下似乎都纏滿了蛇,眼前是五花十色的猙獰,黏膩的冰涼無處不在。
她動不了,也不敢動……
時間緩緩流逝,烈陽橫移過天空,慢慢落入地平線。
當最後一絲光線在殿內消失,剎那間狂風大作,院中的樹木嘩嘩作響,門窗哐哐噹噹,密集的腳步聲響起,卻遲遲未見有人進來。
沙沙沙……
仿佛有人在絮語,又似在哭泣,無邊的寒意籠罩了臨華殿。
地上的斷蛇似乎在扭動,有什麼東西從裡面飛了出來,於半空相遇,變成紅黑圈紋相間的巨蟒,咆哮著朝這邊衝過來,卻又在床榻邊定住,掙扎一會兒,消失不見。
臨華殿不遠處的寶華殿內,碧芙面色慘白如紙,顫聲道:「怎麼辦,天黑了,公主還沒出來。」
小春子咽了口唾沫,一手抓著碧芙、一手抓著黃桃,渾身都在抖:「今今今兒夜裡最是兇險,公主不能留在裡面。」
「那進去接公主出來?」黃桃膽子素來大,還算鎮定。
「我不敢。」小春子幾乎哭出聲來,今兒可是中元,宮裡每年都有那麼多慘死的人,這會兒指不定臨華殿內聚了多少鬼呢。
碧芙急道:「那怎麼辦?公主若有個好歹,我們也活不成。」
黃桃皺眉想了想,道:「被厲鬼纏上還能想法子化解,若是公主出事,我們必死無疑,必須進去把她帶出來,我們一起去,三個人也好有個照應。」
碧芙掙扎須臾也表示同意,小春子雖然害怕得不行,此時也不得不同意,她們二人走了,他豈不是要一個人留在這裡。
他哆哆嗦嗦道:「我要走中間。」
「我也想走中間。」碧芙也顫聲爭取。
黃桃雖然也怕,但見這倆人膽小的樣子,只能硬著頭皮道:「我走前面打頭陣,你們快點商量,時間越晚越危險。」
碧芙與小春子立刻開始爭取中間位置,二人將往日幫的各種小忙都抬出來,最後碧芙沒有小春子臉皮厚,含淚答應走最後。
三人幾乎是前胸後背緊緊貼著,一點一點往臨華殿挪。
不知何時,一輪模糊的毛月亮出現在東方天空,白慘慘的月光照射下,宮牆殿宇、樹枝花叢投下無數隱秘詭影。
小春子心都要從嗓子眼跳出來,他縮著脖子,眼觀鼻鼻觀心,努力把自己藏在黃桃背後。
走著走著卻發現前面的人不動了,他心漏了一拍,顫聲問:「怎怎怎麼不走了?」
前面的人沒有回答,只兀自站著。
小春子定了定神,正欲再問,忽覺月光下黃桃的衣裳不對勁,這季宮女的衣裳是灰粉色,袖口、衣襟、肩部繡有灰綠纏枝紋樣,怎麼前面人的肩部是團花紋,再細細一瞧,顏色也不對!
小春子只覺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竄上了天靈蓋,他狠狠咽了口唾沫,慢慢抬頭,一句黃桃姐姐還未出口,便對上一張慘白髮脹的臉,像是被水泡過。
「啊——」
小春子發出一聲驚天慘叫,顧不得去想女鬼明明背對著自己,怎麼能看到對方的正臉,拔腿就要跑,卻發現宮巷裡三三倆倆都是『人』。
聽見他的動靜,他們不約而同看過來,側面一位身形高大、侍衛打扮的無頭鬼轉過來,幽幽問道:「你看見我的頭了嗎?」
「啊啊啊——」
小春子再也承受不住,雙手把眼睛一捂,轉身不管不顧地奪命狂奔。
拐過宮巷,一頭扎進寶華殿,鑽到佛龕下,頭埋在地上、雙手於頭頂合十,不住地念叨:「佛祖保佑、佛祖保佑……」
突然,一隻手搭在他的右肩,小春子一僵,正要放聲尖叫,左邊伸出一隻手捂住他的嘴,「別叫,我是碧芙。」
聲音低低的,又顫抖得厲害,但仍能聽出熟悉的嗓音,確實是碧芙,還有溫柔的體溫傳過來。
小春子癱軟在地:「碧芙姐姐,你怎麼在這裡?」
「我們剛走出寶華殿,就發現宮巷裡有好多鬼,便退了回來,沒想到你愣是沒發現,直愣愣跟在一女鬼身後走了,我們又不敢叫你。」
是黃桃的聲音,小春子偏頭一瞧,他右邊蹲著的可不就是黃桃麼。
他簡直要嚇尿,碧芙、黃桃都早早退回來了,那他先前豈不是跟兩個鬼貼著走了一路!
碧芙有些過意不去,訕訕道:「我們以為你會很快發現的,沒想到你快走出巷子才發現。」
小春子涕淚橫流:「我一抬頭就看見一張泡爛的臉,脖子還扭到了後面,嚇死我了。」
碧芙瑟縮著:「那是瓊光殿的採蓮,與我同一批進宮的,穀雨那日她突然失蹤,兩個月後在冷宮的井裡找到,聽說脖子生生被轉了個方向。」
黃桃也道:「那個吊死的女鬼是蘭貴人,三月前陛下賜的白綾。」
「兩位姐姐,咱能別說這些嗎?怪恐怖的。」小春子嚇得直哆嗦。
碧芙黃桃依言息聲,殿內陷入安靜,外面的風聲越發大了,屋頂仿佛要被掀翻,佛龕上的燈燭搖搖晃晃,地上的光斑明明滅滅,仿佛在與惡鬼搏鬥。
須臾,小春子受不了了,牙顫道:「他們是要去臨華殿嗎?」
黃桃嗯了一聲,道:「早聽說每年中元,宮內尚未投胎的鬼魂就會去找二殿下,以前以為是謠傳,沒想到是真的。」
碧芙無措地拽緊裙擺,抖抖道:「當然是真的,我聽蓉姑姑說,二殿下出生時那叫一個恐怖,外面陰風大作,鬼哭狼嚎。
百獸園的奇珍異獸們嚎了一整夜,三伏天裡,產房裡冷得跟冰窖似的,差點就沒生出來。
以前陛下很是寵愛咱們娘娘,自從二殿下出生後,陛下就不愛來我們長信宮,對咱們娘娘也是能避則避。」
小春子點頭補充:「若不是咱們娘娘出自長平侯府,老侯爺勞苦功高,娘娘與二殿下怕是早被燒死了。」
頓了頓,又道:「我聽小喜子說,侯府準備把七小姐送進宮來,前兒娘娘發了好大脾氣。」
碧芙失聲叫道:「那我們長信宮豈不是要……」
宮內形勢關乎己身,小春子漸漸忘了害怕,低低嘆氣,如今長信宮能屹立不倒,全靠侯府支持。
二殿下是『鬼子』,繼承不了皇位,若七小姐進宮誕下皇子,侯府自然是要支持七小姐所出,娘娘與二殿下就成了棄子,屆時他們這些長信宮伺候的宮人日子也不會好過。
黃桃卻是滿不在乎:「怕什麼,我們是伺候三公主的,她可是先皇后嫡出,陛下最是看重,不會有事的。
依我看啊,你們就是想太多,陛下既然將三公主交由娘娘撫養,便是沒忘了娘娘,而且二殿下一直在辦差呢,大皇子也比不上。」
小春子搖頭,這些都是看在長平侯府的面子上,若是長平侯府放棄二殿下,陛下自然也不會再把二殿下當回事。
這一夜漫長得仿佛沒有盡頭,當晨曦灑落大地上,小春子三人喜極而泣,擁抱著慶賀劫後餘生。
「快去看看公主!」碧芙艱難地從佛龕下爬出去,揉揉僵硬的腿,跌跌撞撞朝臨華殿跑,小春子黃桃連忙跟上。
遠遠便見皎皎一腿伸直一腿曲放坐在床頭,雙眼瞪得大大的,驚恐地盯著門口的位置。
三人的心提了起來,連忙問道:「公主,您沒事吧?」
皎皎沒有作答,仍是定定看著門口處。
走得近了,三人才發現她看的是門口的蛇屍。
「怎麼會有蛇?還是毒蛇!」
小春子驚呼一聲,三步並做兩步來到床榻前,小心地伸出手探皎皎的鼻息,發現還有氣,懸著的心這才放下。
公主沒事,他們的小命保住了。
餘光瞥見內側紀昀有轉醒的跡象,他更是高興,歡呼道:「二殿下要醒了!」
甦醒的紀昀眨了下眼睛,轉頭就見皎皎僵硬地坐著,頓時慌了神,前些日子才說她怕鬼,卻在臨華殿呆了一整天,這一晚上,定嚇壞了。
他忙坐起身,將她攬進懷裡,拍著她的後背,柔聲安慰:「別怕,都過去了,都過去了!」
此時,碧芙、黃桃也圍了過來,三人如一面牆擋在床邊,看不見蛇屍,皎皎眼淚一下就流出來,將將頭埋在紀昀胸口,哭得慘兮兮:「二哥哥,你終於醒了,有蛇,嗚嗚……」
紀昀疑惑,什麼蛇,不是鬼麼?
等小春子三人讓開,看見地上斷成兩截的蛇屍,他更是奇怪,誰會把蛇屍扔進來?
目標是皎皎?特意嚇唬她?
不對,沒有人敢在中元這日進入臨華殿,蛇是活著爬進來的!
想到這裡,他連忙推開皎皎:「有沒有被蛇咬到?讓哥哥看看。」
皎皎掙紮起來,死活也不肯抬起頭,哭喊道:「我不要,我害怕!」
隨著她的掙扎,紀昀很快發現她手腕處的咬痕,傷口泛著紅,隱隱有血跡。
他心中咯噔一聲,低吼著吩咐:「快!去請太醫!」
這種蛇有劇毒,被咬後若不能及時把蛇毒吸出來,必死無疑。
見她還一個勁兒往他懷裡縮,想起那日的話,又吩咐碧芙黃桃將蛇屍拿出去。
沒有噁心的蛇屍在旁,皎皎總算肯放開他,抽抽噎噎將昨日的恐怖經歷道出來。
紀昀愣住:「蛇是你掰斷的?你不是害怕蛇嗎?」
皎皎抖了抖,哭著道:「它要咬你。」
紀昀心中泛起暖意,體內殘留的陰寒似乎剎那消散了個乾淨,輕聲道:「皎皎很勇敢,只是下次萬不可莽撞,怎麼能用手去抓,那是有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