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在芭蕉葉上,淅淅瀝瀝。
天色微微有點暗下來,邵司也不知道他們現在三個人躲在邊上看歐導發酒瘋到底是幾個意思。
歐導開始說的話他們還能聽懂,到最後嘟嘟囔囔地壓根不知道他在講些什麼玩意,一會兒哭一會兒沉默。
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顧延舟又看了歐導幾分鐘,最終將外套脫下來,準備走上前去給歐導披上。
然而這段時間裡一直默不作聲的葉瑄卻伸手攔下他:「別過去。」
葉瑄此時沉著臉,看不清情緒。邵司偷偷觀察她,心下那個將她和葉清聯繫在一起的想法越來越堅定。這兩個人之間,絕對有著什麼關聯。
然而……關聯會是什麼?
他還沒來得及說話,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地響起,那是鞋跟踏在青石板上——一腳深一腳淺的聲響。
「周衛平老師?」
顧延舟低聲說了一句,然後邁出去的腳步再度收了回來,三人繼續躲在這逼仄狹小的空間裡。
來人正是周衛平,他穿著黑色禮服,看著十分莊重。歲月在他臉上留下的痕跡並不重,不難窺見原先英挺的容貌,尤其在這套華美禮服的加持之下,顯得身板格外挺直。
[他怎麼也來了?]邵司抬手擦擦從發尖不斷往下滴落的水珠,對系統道,[一點線索沒有,還來了那麼多人。]
一直在默默觀望的系統:[……你不要再妄想了,單是跟你對話我就已經拼盡了全力。]
[你還可以再沒用一點嗎?]
系統:[可以,我覺得我有點支撐不住了,先撤了。祝你們好運。]
系統說到做到,無論邵司再怎麼喊它,它果真再沒了動靜。
周衛平原先已經來過這裡一趟,他來的時候歐導正因為路況不佳堵在半路上,因此兩人沒有撞到一起。
雨下得大了,即使周衛平打著傘,褲腳還是不可避免地被打濕兩灘。
「老周?」歐導眯起眼睛打量他半天,然後他收回眼,不再看他,語調平靜地說,「你也來了。」
周衛平腳步一頓,隨後走過去,站著替他撐傘。由於歐導坐在地上,因此周衛平不得不俯視著看他:「……我回來拿東西,手機可能落這了。」
兩人之間沉默半響,歐導把空酒瓶扔在一邊,指著葉清墓前那束花:「你送的?」
周衛平:「嗯。」
「白玫瑰,太素淨了。」歐導說著晃晃悠悠地撐著手站起來,也不管手上髒不髒,跟周衛平哥倆好似地勾著肩,「不知不覺都已經過去那麼多年,我們幾個人里,就數你最聰明……聰明。」
誰也沒有料到,就在下一秒,歐導鬆開手,掄起拳頭直接打在周衛平腹部!
周衛平吃痛,手一松,傘順勢掉落在地。
「你多聰明啊,」歐導身高並不高,人到中年有點發福,跟周衛平比起來根本不是一個段位,但是他此時渾身散發出來的氣場卻讓人不敢搭腔,他斷斷續續地說,「……永遠明哲保身,永遠不難為自己。」
周衛平彎著腰,被他連打三下,乾嘔著道:「你……你冷靜點。」
「你看看你現在過得多好——」歐導大概是喝大了,口無遮攔,滿臉通紅,就連眼睛都是紅的,他一把揪住周衛平的衣領,「我知道我沒有什麼立場指責你,可你怎麼能像個沒事兒人一樣?啊?你告訴我啊,你是怎麼做到隨便找個女人結婚、生孩子……成為大家嘴裡的模範丈夫,你怎麼能?!」
周衛平並沒有就這樣任由他打,他起先是握住歐導的手,試圖跟他講道理:「程瑞,你喝大了。」
歐導甩開他的手,又是一拳,打得周衛平說不出話來:「我清醒得很!我知道我自己在幹什麼,我也知道你是誰。」
周衛平起初是想制止他,然而不多時,「制止」的意味變了,兩人赤手空拳的人乾脆扭打在一起。
「我只是……」周衛平也一拳打在歐導腹部,緩緩地吐出幾個字來,「我只是想像正常人一樣生活。」
……
邵司看得瞠目結舌,還沒來得及整理這兩人之間的關係,看著扭作一團的周衛平和歐導,平靜道:「……這就打起來了?」
顧延舟將握在手中的傘柄交給邵司,然後隻身一人往外走:「再打下去該出事了,你撐好傘,我過去勸勸。」
這回葉瑄倒是沒有攔著。
「你撐著吧,」邵司又把傘遞給葉瑄,就像三人接力似的,道,「我也去看看。」
葉瑄眉目淡然,說不清裡頭究竟有什麼含義,她伸手接過傘,應了聲『嗯』。
「行了,都別打了。」
邵司和顧延舟各自牽制住一個,把他們往兩邊拉:「多大的人了,打什麼架,難不難看。」
「打架也得分分場合,」顧延舟將周衛平的手抓得牢牢的,一針見血道,「尊重一下逝者。」
提到葉清,邵司感覺到歐導掙扎的幅度降下來,附和道:「是啊,想打換個地方再打……」
然而他話說到半途,感覺到手腕猛地一沉,低頭一看,歐導竟合著眼暈了過去。
歐導整個人失去重心,邵司差點抓不住他,費了好大勁才穩住,他拍拍歐導的臉:「歐導?您沒事吧?……餵。「
雨勢加大。
他們幾人身上很快濕透。
邵司記得李光宗家裡頭有張海報,在臥室里極其顯眼地掛著。就是一張顧延舟渾身濕透騷到不行的高清寫真,深色牛仔褲褲襠半開不開,襯衫濕透了緊緊貼在身上,那張臉……那張臉他記不太清了,大概挺性感的。
而如今這種場景就在他眼前。
「他喝太多了,七八瓶老白乾,他胃本來就不怎麼好。」
顧延舟鬆開周衛平走過去一起扶著歐導,順便掃了眼地上橫七豎八的空瓶子,繼續猜測道:「別是真喝出了什麼問題……你帶手機沒有,叫救護車。」
邵司摸摸褲兜:「帶了。」
一開機,閃出來的基本上都是李光宗打來的幾十通未接來電,還有多條簡訊。
李光宗:你!去!哪!了!
電話還關機!
你完了我告訴你!
我真是要被你氣死了!人呢!啊!
邵司選擇性眼瞎,極其乾脆地略過李光宗,直接給120撥了過去:「你好,這裡有人酗酒昏迷……位置在陵安墓園……對,麻煩你們快一點。」
「估計趕過來要十幾分鐘,現在怎麼辦?」邵司掛斷電話,看著歐導,有點手忙腳亂地說,「昏迷、窒息,是不是要做個心肺復甦,心肺復甦怎麼做來著……」
他說著,又扭過頭喊:「葉瑄,你過來給歐導打著傘。」
事發突然,一時間大家都有些慌亂,誰也不知道歐導究竟是胃穿孔還是酒精中毒……希望只是普通的昏迷,但是從旁邊近十個酒瓶來看,這個機率不太大。
顧延舟簡單給歐導做了心肺復甦,抬起他的下顎,觀察呼吸道里有沒有異物,整套動作不緊不慢,讓人光是看著,也跟著一齊冷靜下來。
邵司蹲下身,探著頭,看顧延舟骨節分明的手交疊在一起,在歐導胸腔中央不斷按壓,報備道:「好像呼吸順暢了一些,你再加把勁。」
等救護車趕到的時候,醫護人員披著透明雨衣下來,推著擔架,將歐導平穩抬放上去,一系列動作迅速而又嫻熟。
「誰給他做的心肺復甦?」一位護士在救護車上,用臨時裝備給歐導罩上氧氣罩的時候順口道,「做得很好,不然他可能撐不到現在這個時候了。」
「他現在怎麼樣?」邵司抹了把臉問。
「初步鑑定是酒精中毒,更準確的還得到了醫院做進一步檢查。」
他們現在這樣一副落湯雞的樣子,加上情況緊急,幾位醫護人員注意力都在傷患身上,等現在平定下來,她們才有功夫細細觀察這兩位家屬,然而這一觀察,就發現了什麼了不得的事情:「你們是——」
顧延舟看著他們,將食指抵在唇邊,瞬間消了去他們後半句話:「噓。」
幾位醫護人員也不是分不清主次的人,他們只是多看了幾眼,便再度把注意力集中在傷患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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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7月18號,陰雨。
我喜歡男人,我是變態。
可那些□□,嘲弄,甚至玩弄我……把我脫光,壓在床上像狗一樣玩弄的那些人——他們又算什麼東西?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我會拉著他們一起下地獄。
我一定會的。
——葉清日記。
葉瑄閉著眼睛,靠在急診室門外的牆上,這段倒背如流的文字在她腦海里不斷翻滾。
好像一切都變成了黑色,黑得沒有邊際,從頭髮絲泛起陣陣寒意。
「你冷不冷?先喝點熱的,要不然你先回去吧,換身衣服。」邵司拿著熱咖啡,說著發現葉瑄好像壓根沒再聽他說話,於是在她面前揮了幾下手,喊她,「餵。」
「……」葉瑄這才睜開眼,只是接過熱咖啡的時候,手有些細微顫抖,「不好意思,剛才沒聽到。謝謝你。」
顧延舟正在走廊給陳陽打電話,左右踱步,可能是在談工作上的事情,而周衛平坐在走廊上低垂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是個好時機。
邵司站在葉瑄邊上,單手拉開易拉罐,隨著一聲簡潔有力的『撕拉』聲,他道:「你好像有心事。」
葉瑄捧著咖啡取暖,搖搖頭說:「有嗎?」
邵司看了她一會兒。事到如今,也只能賭一賭。
葉瑄這種性格的人,不主動出擊,是別想從她嘴裡探出什麼話來的。
他得適當透露些東西給她,主動把葉清這條線牽起來,但是這個『度』又很難把握。
「我之前說過,最開始踏進娛樂圈,是因為一個已故的前輩。說來也很奇怪,明明,沒有見過面,但就是……聽了那場戲以後,一直念念不忘。」最終,邵司選擇繼續上次在片場,把葉瑄刺激到轉身就跑的話題,「今天是他的忌日,正好我也在這齣席活動,我就想來看看他。」
再度從這個話題切入試探,老實說,邵司自己也沒什麼底。
他不知道會不會搬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不過這次——
他賭對了。
「你上次說過,你羨慕他。」葉瑄轉過身,面對他,輕聲重複道,「你羨慕他,想像他一樣被人記住,你上次是這樣說的。」
邵司沒說話,只是點點頭,免得說得多暴露的也多。
然而葉瑄話鋒一轉,變得有些尖銳,甚至有點諷刺:「你錯了,除了現在躺在急救室里的那個人以外,沒有人記得他。」
她說這話的時候,顧延舟正掛了電話朝這裡走來。她的聲音卻好似故意地一樣,越來越大聲,壓抑太久的情緒終於一股腦地爆發出來:「沒人記得葉清是誰,就連他曾經的愛人,在他死後這麼多年,也從來不敢暴露他們之間的關係。他很快娶了一個女人,組建家庭,生了孩子……」
周衛平聽到這番話,猛地抬起了頭。
葉瑄盯著他笑笑,那笑容看得滲人,她繼續道:「而且,他連承認自己的勇氣都沒有。他換了名字,像藏污點一樣把他們之間的過去藏起來……冠冕堂皇地,若無其事地繼續生活下去。」
周衛平半句話在喉嚨里哽了半響:「你……是誰?」
「你又是誰?」葉瑄緩緩朝他走過去,在他面前站定,「周衛平老師?又或者,我應該叫你,周建邦。」
邵司目光在他們兩人之間游移,大腦高速旋轉,他在最短的時間內,將他們迄今為止的所有對話連在一起,包括從私家偵探那裡得來的信息。
……有點複雜,可能淋雨淋傻了,邵司現在腦袋發脹。
顧延舟走過來,拿走了邵司手裡那罐咖啡,問:「什麼情況?在吵架?」
當時他們兩個人去醫院對面小賣部買熱飲的時候,由於不能刷卡,拼拼湊湊出身上所有的零錢也只夠買三罐。邵司當場咬咬牙,忍下潔癖說『一人一半好了』。
所以現在邵司一邊分析情況,一邊忍不住糾結『他喝了我等下還喝不喝』這個問題,頓時腦殼更疼了。
「行了,別這個眼神。」顧延舟再度把咖啡塞到他手裡,道,「你的,都是你的。」